夜里，瑯琊又下雪了。

洋洋灑灑，下了一整夜，以至于第二天醒來，整個天地白茫茫一片。

夜來城外一尺雪。

趙子安白衣立于雪中，遙望北方。他伸手想接住飄落的雪花，可掌心的溫度又很快的將雪花融化。倒是白裘接得住，無數(shù)片冰晶般的雪花粘連在白衣上。

趙子安輕輕低頭，大氣都不敢出的端詳著白衣上的冰晶。冰晶棱角分明，規(guī)則極了，仿佛天公握著一把極為精致的冰刀，把雪花雕刻成一件件極美的珍寶，再毫不吝嗇地撒向人間，向世人盡情的炫耀著自己這些杰出的作品。

他也不摟落衣上雪，慢慢從袖中抽出一根精致的橫笛，放在唇邊悠悠地吹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時而婉轉(zhuǎn)，時而悠揚。像極一個未經(jīng)人事的少女，對哪家公子目成心許，卻又求而不得，哀怨的將自己的故事給身旁人娓娓道來。曲調(diào)忽然迎風(fēng)而上，是那少女講到甜蜜處捂嘴嗔笑；曲調(diào)倏忽一落千丈，是那少女講到傷心處玉慘花愁。講到最后公子娶了誰家姑娘，少女低眉哀哀欲絕。曲調(diào)逐漸變?yōu)槠椒€(wěn)，似是那少女看開后抹干朱顏上搖搖欲墜的淚，一封絕筆就此一別如雨。然后趴在城頭感慨時光飛逝韶華老去，望著南飛的孔雀流淚，太陽緩緩西下，少女起身摸了摸衣襟，似是將晚霞別在領(lǐng)口，而后轉(zhuǎn)身一躍而下，月墜花折。

雪花依舊在下，落了他一身，蓋住了他來時的腳印。

除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笛聲低沉。如泣如訴。北風(fēng)呼號。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睜開雙眼。

一曲吹罷，趙子安小心的收起橫笛，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時才看到一襲青綠錦袍笑吟吟的坐在桌前，無聊的把玩著茶盞。

屋內(nèi)爐火溫暖，趙子安身上的雪一進屋就化了。

不辭風(fēng)雪客，爐旁有故人。

這名青衣男子，便是瑯琊大戶孫家少爺孫仲交，他和趙子安二人一人彈箏一人吹笛，和鳴之音靡靡繞梁，曾在瑯琊少年場里大出風(fēng)頭，仰慕者不計其數(shù)。

據(jù)說，叛逆的孫仲交曾離家三千里揚言要游歷江湖，回來的時候衣衫襤褸，身旁便跟了這個白衣男子。那時這個白衣男子冷如刀鋒寒如劍尖，一句話也不說，渾身上下彌漫的氣勢似是要把周圍的人割個鮮血淋漓。孫家上下婢女仆役都避著他走，白衣男子無數(shù)次提出要告辭，都被孫仲交挽留了下來。在這個嘻嘻哈哈的少年的影響下，白衣男子慢慢放下了戒備，但依舊不肯說自己的身世，只說自己也是瑯琊人，名字叫趙子安。離家七年，終回故鄉(xiāng)。

他一直抱著那把長劍，似乎只有這樣，他才有安全感。

“回來了?！币娳w子安推門進來，孫仲交燦然一笑，像是屋子的主人。他輕嗅著屋中淡淡涎香，不滿的皺了皺眉，“這東西聞多了對腦袋不好吧?！?/p>

“只有晚上才點，睡不著助眠的?！壁w子安腳步不停，似是早習(xí)以為常。他走到窗前，把袖中橫笛放入朱漆匣中，小心的收好?！笆裁磿r候來的？”他回過頭，陽光自他身后灑下，他沖孫仲交一笑，問道。

“早就來了，看你認真，沒好意思打擾你?！睂O仲交遞上一根干爽的毛巾，聳肩說道。

趙子安點了點頭，接住擦了擦頭發(fā)上的水，也坐在桌前。

等他擦完頭發(fā)，脫下白裘，孫仲交才開口問道：“過幾天孫家要去莫家吃晚宴，你去嗎？”

他盯著趙子安，趙子安恍然大悟。早就聽孫仲交說，孫莫兩家有意聯(lián)姻，只是沒想到，兩家會選擇在這南渡謠言四起的時候舉辦。

趙子安不點頭，也不搖頭，而是出乎意料的問了句：“是安排你和莫家大小姐的婚事吧？”

孫仲交趕忙擺了擺手，眼睛一瞇趴在桌前像是怕被誰聽到一般小聲說道：“這世道都快亂了，誰還在乎這些，老一輩瞎折騰罷了。我怕我一個人應(yīng)付不來?！彼麤_趙子安擠眉弄眼。

說罷他拍了拍手，一名婢女推門進屋，端著一枚極為精致的信箋緩緩而來。孫仲交取下信箋，從桌子上推給了趙子安。

趙子安笑了笑，不去接，先是把孫仲交擺弄的茶杯一個個擦干凈，擺回原位，才慢慢拿起信箋打量，仔細看完后抬臉笑道，“去，早就聽說莫家大小姐書香門第，尤善書畫，怎么也得去見識見識。這字是她寫的吧？兄長親啟，見字如晤。她叫什么名字來著？”

“云裳。莫云裳?！?/p>

“哦？”趙子安眉頭一挑，輕輕拍手，“云想衣裳花相容，這莫云裳說不準風(fēng)華絕代呢，你就沒點興趣？”

“這有什么好看的?！睂O仲交不滿的撇了撇嘴?！澳氵@是把快樂建立在兄弟的痛苦之上。這是小人行徑，君子不齒?！?/p>

“少得了便宜還賣乖?！壁w子安一拍桌子，輕笑，“醇酒婦人，不比你飛鷹斗犬的生活好上百倍。我看吶，你爹這算為整個瑯琊做了件好事。你一旦娶親不就安分了嗎，那些打扮的俏麗的小娘才敢大膽的上街啊?！?/p>

“那得看和誰！”孫仲交一臉大義凜然，“和子安一起，哪怕是酗酒我也覺得像是在品茶般儒雅?！?/p>

“少來，我可沒錢請你去酗酒了。”趙子安看穿了孫仲交的心思，笑說道。

“那莫云裳，聽說刁蠻的很呢，我才不想娶她。”孫仲交又說，“我自己都這樣了，再娶一個刁蠻的女人回家?！彼氲竭@兒，打了個激靈，“打又大打得罵又罵不得，還得事事依著她，想想就覺得日子不好過。”

趙子安搖了搖頭，不去理他的胡言亂語?！澳視汩T第，你少自己瞎臆想，這話讓你爹聽到又得打你?！?/p>

孫仲交嘿嘿一笑。

二人又一起飲茶聊天，閑話家常，直到日上三竿，孫仲交才戀戀不舍的起身振了振衣袖，向趙子安拜別，“我得先走了，家里還有些事情要處理。過幾天我來接你去莫家?！?/p>

還沒走出兩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頭說道：“記得吃了早飯再出門，囑咐你好多次了?！?/p>

趙子安站在桌前，不說話也不點頭。

早已習(xí)慣趙子安這副態(tài)度的孫仲交不再回頭，大笑著直直的走了出去，一腳接一腳地踩亂了無瑕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