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剛從醫(yī)院出來，手機悶聲響起。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癌癥確診單，它一遍遍在提醒著，我將不久于人世的這個事實。

我掛斷了我媽的電話，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我媽抱著我兩歲的女兒，在家門口對我翹首以盼。

我快速的付錢，下了車。

從我媽手中接過女兒，懷里的女兒終于停止了哭聲。

我媽有點抱怨：「你怎么去那么久？這小丫頭也真是的，平常都要我的，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你走沒多久就哭鬧不止的！怎么都哄不好?！?/p>

我笑笑沒說話，徑直進了屋。

我媽還跟在后面碎碎念：「還有??！我剛剛看你是打車回來的。你那么久沒上班在家?guī)Ш⒆?，全靠張陽養(yǎng)活一大家子，你可要省著點花??！不然你婆婆更看不起你了！」

我停下了腳步，回憶一幕幕涌上心頭。

遠(yuǎn)嫁這些年，我生了個女兒，婆婆見是女孩子便以各種理由推脫不能帶孩子。

我只能遠(yuǎn)離職場，全職帶孩子。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媽媽的蛻變，其中的心酸，只有我一人可知。

丈夫張陽是個極度沒有上進心的人，且事事對我依賴，他在我面前就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兒子，更別提盡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

這就是為什么我會負(fù)氣帶著孩子，回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娘家。

原本只想短暫的逃離，可我竟患了癌。

看來老天也對我心生憐憫。

我是解脫了，可我這個未諳世事的女兒該怎么辦？

我哽咽起來，小心翼翼的問：「媽媽，如果我跟張陽離婚了，你愿意幫我?guī)Ш⒆訂?？?/p>

我媽先是一愣，又輕輕柔柔的捏了一下我的頭發(fā)，輕聲的說：「媽媽是不是剛剛話說重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在媽媽這里待多久都可以的啊，千萬不要說負(fù)氣話。讓人聽了去，對你不好?！?/p>

我看見媽媽鬢邊泛白的白發(fā)，那句「我得癌了」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

我沉默片刻，又認(rèn)真的跟我媽說：「如果我?guī)Р涣诵佬溃憧梢詭臀規(guī)龁?？把她留給她爸爸，我實在不放心。」

我媽見我如此認(rèn)真，眼里噙滿淚水：「念念，媽媽給你帶不了孩子，給你帶孩子的話，你嫂子就不肯要二胎了?！?/p>

「你是嫁出去的女兒，理應(yīng)不該我們……」

后面的話，我沒有讓她說下去了。

我知道女孩子長大后是沒有家的，回不了的娘家，融不進的婆家。

可是我又能如何？

嫂子才是娘家的新主人。

我總不能自私的把欣欣丟給我媽，讓我嫂子斷了生二胎的念頭吧。

這本來就是她的婆家，我不該把我在婆家受的苦又轉(zhuǎn)嫁在她身上。

這對她來說不公平，況且我媽上了年紀(jì)帶兩個差不多年紀(jì)的小朋友，實在吃力。

我垂下眼眸，小心翼翼的問：「那我以后還能回來嗎？這里還會是我的家嗎？」

我媽摟過我，緊緊的抱我在懷里：「說什么傻話呢，這里永遠(yuǎn)都是你的家」

她又低頭看了看我女兒：「對不對呀小欣欣?！?/p>

見我沒有做任何反應(yīng)。

我媽像是松了口氣般，從我懷里抱走女兒。

看著她含飴弄孫的模樣，我不自覺的濕了眼眶。

2.

嫂子聽到我在娘家的事，就馬不停蹄的趕回來了。

她一路風(fēng)塵撲撲，臉上卻帶著閑恬又狡黠的笑。

她徑直略過我，抱起沙發(fā)上的侄女，對著我媽說道：「媽，這次我回來，就不走了！我懷上了！」

她看看我，又摸摸肚子。

我媽大喜過望：「好！好！我肯定好好伺候你，你就安安心心把孩子生出來，別的什么都別管！」

說著她就領(lǐng)著嫂子往房間里走去，一進屋嫂子的臉色就黑了下來。

我媽尷尬的說：「這不念念娘倆回來了嘛，她之前的房間都做雜物間了，她們在你屋里暫住了幾天?！?/p>

我媽蹙了蹙眉，又看向了我。

似乎在說讓我給嫂子騰房。

我強忍著難受，笑了笑說：「媽，我這就把東西收拾出來，今晚我?guī)е佬涝谖以瓉砟莻€房間湊和一晚就行?！?/p>

等我吃力的將床上的雜物搬開后，已經(jīng)凌晨十二點了。

我媽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外孫女，而是在廚房忙碌著準(zhǔn)備宵夜，因為嫂子肚子餓了。

我看了一眼在客廳獨自玩到睡著的女兒，只覺得心酸。

許是太過勞累，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我抱起女兒，就在薄薄的褥子里和她依偎著沉沉睡去。

3.

昨天夜里著了涼，女兒感冒了哭鬧不止。

我著急帶她去了醫(yī)院，輸了液吃過藥，她狀態(tài)好多了。

回到家，嫂子像躲著瘟疫一樣不讓侄女靠近女兒。

她輕聲的說：「離妹妹遠(yuǎn)點，她感冒了，傳染給你就糟糕了！」

侄女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我在廚房給女兒煲粥，外面?zhèn)鱽砼畠旱目摁[聲。

我走出去，看見侄女正拿著煙灰缸，敲打女兒的腦袋，她的額頭微微腫起一個小包。

而嫂子就坐在沙發(fā)上，視若無睹。

我心疼的抱起女兒，還沒等我開口。

嫂子就盛氣凌人的說：「琪琪還小，她懂什么，小孩嘛小打小鬧很正常?！?/p>

我眼里蒙霜，將目光投向了媽媽。

媽媽只是笑笑，又過來查看了一下女兒的傷勢。

她溫柔的說：「沒事啊，小孩嘛都這樣！哪有不打架的，你跟哥哥小時候不是經(jīng)常打架嘛，沒兩天就和好了！」

我低頭，抬手迅速的擦干眼淚。

此刻他們更像一家人，而我和女兒就是多余的外人。

明明我在這個家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被爸媽疼愛了那么久。

那些偏愛，那些寵溺，都在我出嫁那天，不復(fù)存在了。

4.

安撫好女兒后，我又轉(zhuǎn)身回了廚房。

我媽走進廚房，緩緩靠近我，寵溺的摸了摸我的頭：

「念念，是媽媽不好，沒有顧及你的感受?？赡闵┳蝇F(xiàn)在頭三個月正是關(guān)鍵時刻，你哥又在外地工作，媽媽必須先緊著她。你也生過孩子，知道女人懷孕都不容易，媽媽這么做你能理解的對嗎？」

一瞬間我壓抑已久的情緒崩塌，抱著媽媽，毫無顧忌的痛哭起來。

我媽輕柔的拍著我的背，像小時候一樣。

「哎喲，哎喲，我們乖乖還像小時候一樣愛哭，都是做媽媽的人了，還那么愛哭鼻子?！?/p>

溫柔的聲音傳入耳朵。

我的眼淚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我就知道，我的爸媽還是很愛我的。

無論我有沒有嫁人。

媽媽讓我?guī)畠喝バ菹?，她來?zhǔn)備晚飯。

這一覺睡醒就已經(jīng)是晚上了，拿起手機一看時間，八點整。

而早已到了晚飯時間，但是卻沒人來叫我們。

我出去的時候，看到我爸媽在給嫂子夾菜，還噓寒問暖。

問她這次孕反嚴(yán)不嚴(yán)重，問她回來習(xí)不習(xí)慣。

而她都含羞的笑，輕聲的回答。

我就站在邊上看著，一動不動。

看著她面前堆積如山的碗，只覺得刺眼。

本想就這么回房間的，不想打擾他們。

可懷里的女兒卻咿呀呀的說著：「飯飯……」

終歸是叨擾到了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我媽走過來，抱起我懷里的女兒，低聲問我：「怎么睡那么晚，為什么到點了不來吃飯？」

她說的話，讓我猝不及防，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我今天太……」話還沒說完，我只覺得委屈，眼淚簌簌落下，又哽咽著說：「對不起，睡過頭了?！?/p>

我望向餐桌，是海鮮宴。

我和女兒都對海鮮過敏，我小時候吃海鮮還住了幾天院。

可是如今，他們都不記得了。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我爸的指責(zé)張嘴就來。

「你哭什么？你都是做媽媽的人了，還那么懶！也不想著給你媽媽干點活，你以為你還是沒出嫁的小姑娘呢！」

我本想辯解什么，可看到我媽低下去的頭，還有我爸鐵青著的臉。

話到嘴邊都下咽了，我小心翼翼的道歉：「對不起，下次我不會睡那么晚了。」

可他們明明說過，我是他們的女兒，只要在家里，我想做什么都行。

5.

往后的幾天里，我和女兒變得越來越透明。

他們不再關(guān)心我睡到幾點，有沒有吃飯。

我看著墻上掛著的全家福，只覺得礙眼。

將墻上的全家福狠狠的摔碎。

動靜吵到了外面的父母。

我爸媽推開門看到一地的碎片，和大哭的女兒。

對著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責(zé)罵，就連一慣疼我的媽媽臉上都帶著厭惡的神情。

我知道，我過火了。

我爸蹙著眉頭說：「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給你，你還在家里耍小孩子脾氣，你本來就嫁人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要是那么不識好歹的，那你回婆家去。」

我自覺理虧，沒有說話，任由他訓(xùn)斥。

片刻后，他又走過來握著我的手說：「念念，爸爸話可能說重了點，可你這么一直住娘家不是一回事，久了婆家要有意見的，親戚朋友也會對你有看法的?！?/p>

此刻，我明白我在這里待不久了。

這里也真正意義上是不屬于我的家了。

我低頭，輕聲的說：「知道了，爸爸。我會盡快回去的?！?/p>

我爸欣慰的摸著我的頭。

我媽覺得有些許的不安，她笑盈盈的說：「念念，其實也不用那么著急的，你在這里待到琪琪三周歲宴結(jié)束再走吧?！?/p>

三周歲宴，在我們這邊都是要大辦的。

這是我最后一次參加那么盛大的家族宴會。

就趁這一次機會，跟大家見最后一面吧。

我點點頭，應(yīng)允了。

6.

周歲宴還有幾天時間。

我媽開始準(zhǔn)備宴會上要送人的禮品。

我爸從禮服店租了兩件女士禮服，我媽一件，嫂子一件。

他略顯尷尬的說：「那個……念念你就不用穿禮服了，宴會那天，你又不是主角！」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嫂子穿上禮服，在鏡子前躊躇了一會。

嘟囔著嘴，扯著我媽的衣袖說：「媽，這裙子好看，可是我的脖子總覺得少了點什么?！?/p>

我媽猶豫了一會說：「要不，我把念念之前給我買的項鏈給你戴吧，她買的款式太年輕了，我年紀(jì)大了戴不出去?！?/p>

她說著又看向了我。

那是我拿的第一份工資，給媽媽買的第一個禮物。

拒絕的話剛到嘴邊，我又咽了咽口水說了一句：「好，這是我送你的，你想怎么處置都可以?！?/p>

嫂子戴上項鏈，喜悅溢于言表。

看著他們各自試著禮服，我拿出手機默默的給自己和女兒也租了一套。

最后一次了，我也想體體面面的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

7.

侄女的周歲宴，如約而至。

那天我爸媽和嫂子攜著侄女一同上臺。

我也穿著禮服領(lǐng)著女兒緊隨其后。

我爸媽看到我的時候，臉色一變。

我爸低沉著聲音說：「你穿成這樣干什么？」

還沒等我說話，他就悄悄把我拉到一個角落里。

「本來你在娘家住那么久就已經(jīng)很不好了，你還非要那么高調(diào)的出現(xiàn)干什么？你這不是存心讓我們面子上掛不住嗎？」

看他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我小聲嘀咕的說：「我只是想體面的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不想給你們丟臉，我是琪琪的姑姑，我這么做有什么錯？」

「你帶著孩子住在娘家，這件事本身就不體面，你還不明白嗎？」

他提高了音量，胸膛起起伏伏。

我低聲道：「知道了，就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別生氣，好不好。」

我爸還想說些什么，被我媽打斷了。

我媽說到了切蛋糕的環(huán)節(jié)了，讓我們一起去參加。

我和我爸一起站到了臺上，女兒拉著侄女的手，嫂子挽著我媽，這一幕顯的溫馨舒適。

突然，有人說話打破了這一刻的美好。

「這不是老陳家嫁出去的女兒嘛，在娘家待了很長時間了，是不是離婚了啊？」

我爸媽沒有說話，我反駁道：「我只是想爸媽了，回來陪他們一段時間?！?/p>

臺下議論紛紛，說我什么的都有。

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我的身上，眼睛的余光撇到了我嫂子，她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可查的笑容。

我爸媽的臉色一陣青紅，片刻后我爸率先開口：

「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謝謝大家給我陳大志這個薄面，來參加我孫女的三周歲宴，大家吃好喝好！招待不周，請見諒?！?/p>

說罷他低頭下了臺，我媽也追了下去。

宴席開始，大家都沉浸在美食中，沒有人在關(guān)注我。

嫂子把我拉去一旁，她小聲的說：「念念，你今天真不該穿成這樣出現(xiàn)在這里，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張陽的老婆，而不是陳家的女兒了，你這么做真的欠考慮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準(zhǔn)備離開。

忽然感覺手部被一股力量拉扯著，回過神看到嫂子跌坐在地上。

她捂著肚子，臉上掛了淚。

我媽驚慌失措的跑過來，扶起嫂子，急切的詢問她有沒有事。

嫂子卻楚楚可憐的看向我：「念念，是不是我說了什么話惹的你不開心了，我跟你道歉，可你為什么要推我？我肚子里可懷著孩子?！?/p>

此話一出，我媽看我的眼神瞬間變得兇狠起來。

我還沒有開口，她就已經(jīng)給我定了罪。

「念念，我原以為你就是沒長大，小孩子脾氣了些，沒想到你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p>

我走到我媽面前，握住她的手：「媽，你相信我嗎？我真的沒有推她?！?/p>

此刻，她看向我的眼里只有失望。

她輕輕把手抽離開，冷冷的說：「你該回去你的家里去了，你嫂子需要我照顧，我實在沒有精力再管你們娘倆了。」

這一刻，我的心徹底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