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肅國最驍勇的女兒死了,京城里就該有一場大雪。
我躺在烏木做的破爛棺材里面,與他所配良人的花轎擦身而過。
一面是大紅色描金的喜慶,一面是無人問津的破落。
死牢里,我像條狗一樣匍匐在地上,他一身明黃色的朝服,居高臨下,像一道光。
我伸出手,用力想抓住他的朝靴,觸碰到的只有后跟處冰涼的玉扣。
我忘了,這雙拉弓射箭的手,手筋已經(jīng)被全數(shù)挑斷。
“賜死吧?!彼鏌o表情地看著遠方,嘴唇一張一合,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當日在竹林中,我背著他踩過尸骸遍野,扶著他登上最夢寐以求的位置。
我還是沒能說出口。
心中所有的不甘、憤怒、悲傷最終只凝結成五個字。
“臣,拜別陛下。”
一、(過去)
久別經(jīng)年,我好像都快忘記他最初的模樣了。
師父領著他走到我跟前的時候,他還比我矮半個頭,一張稚嫩的娃娃臉,配上不服輸?shù)膭?,看起來著實有趣?/p>
“月娘,以后他的性命就交給你了?!?/p>
師父的語氣總是像命令一般,叫人沒有任何反駁的余地。
我偏過頭,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
一身蕭蕭白衣,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用羊脂玉冠高高束起,眉眼清秀,殷紅的薄唇,一雙手是生得骨節(jié)分明。
就是矮了些,也瘦弱了些。
我不客氣地拍了拍他干癟的胸膛,他卻像是如臨大敵一般,怒目而視,向后退開。
“你怕什么?”我有些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我要是想殺你,此刻你已經(jīng)死了?!?/p>
他抿著唇極力忍耐著,仍是一言不發(fā)。
師父走后,我又嘗試著撬開他的嘴,用了許多種辦法,卻依然沒有結果。
最后,我的耐心被磨盡,惱羞成怒地撤掉了他房中所有的吃食。
“不說話就別想吃飯了!”我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給你慣的,除了師父,姑奶奶我還沒伺候過別人呢!”
說罷,便摔門而去。
我叫杜月娘,至少在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叫這個名字。
這是師父給我取的名字,他是武林中最負名望的劍客,人稱“青城先生”。
大肅三十二年,朝局動蕩,老皇帝病入膏肓,已經(jīng)多日未曾上朝,朝中之事由方丞相一首把持;而新帝人選上,三皇子和五皇子在朝中的威望和支持居高不下。
三皇子處事狠辣,不留情面,五皇子表面謙遜,暗地里實則借刀殺人;二人在朝中爭斗多年,江湖上的勢力紛紛加入雙方陣營。
唯有師父,遲遲沒有動作。
直到他將這個少年帶到我跟前。
他是大肅國的九皇子,名喚寧知垣,今年十六歲;因為從小體弱多病,能文不能武,所以向來不受老皇帝寵愛,在皇宮里像個透明人一樣。
師父選擇他,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他的眼睛里,有天下萬民?!睅煾杆先思沂沁@樣說的。
我盯了他好久,都沒能看出他有什么過人之處,但他對我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著實點燃了我的怒火。
“我就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時候?”
二、(現(xiàn)在)
我看見了一片光亮。
那光亮里,隱隱站著一個人,那背影,看起來很是熟悉。
“你是誰?”我朝他呼喊道。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寂靜。
“救救我!”我奮力地向往那人的方向跑去,發(fā)現(xiàn)周遭是透明的結界,我被困在了里面。
不管你是誰,救救我。
那人仿佛沒有聽見一般,頓了頓腳步,便轉身離去;很快地,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
我陷入了一片無盡的黑暗中。
孤獨,無助,求救無門,讓我頭腦一陣眩暈,從未有過的窒息感驟然而起,我無力地跌倒在地上,用手拼命撕扯著自己的衣襟。
突然一聲巨響,瞬間又恢復了平靜。
我的窒息感好像消失了,從黑暗中緩緩睜開雙眼。
“這是…哪里?”我張張口,發(fā)現(xiàn)嗓子啞得很,自己正躺在一個局促的空間里,周遭都是堅硬的木板。
用手肘敲擊,發(fā)出并不算沉重的悶響。
是了,我記起來了,這是我的棺木。
我應當是死了的,又怎會活著從棺材里睜開眼睛?
多虧了皇宮里頭的人拜高踩低,這棺木做得破爛,連棺材板都沒有釘結實,我用手推了推,便發(fā)出吱呀的聲響。
手筋筋斷,我只能側過身去,以后腰為支點,用手肘猛地往上一頂。
棺蓋打開了。
新鮮的空氣瞬間涌入,我猛地吸了一大口,微涼的氣流自鼻腔涌入喉頭,再灌進心臟,有一種重獲新生的舒暢。
我奮力爬將出來,放眼四顧,才發(fā)現(xiàn)這里黃沙漫天,根本找不到方向。
“這里是關外嗎?”我抬起頭,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心里有些不安。
這里我好像來過。
三、(過去)
撤去飯菜的第一日,房門沒有動靜,緊接著兩日、三日過去了,依舊沒有人從里頭出來。
“不會餓暈過去了吧?”
我瞧著窗外滂沱大雨,天空中雷聲大作,一道閃電自半空中劈下,心頭一陣戰(zhàn)栗。
顧不得多想,我抄起門邊的雨傘,就往院子另一頭沖去。
破門而入之時,房內(nèi)一片昏暗。
狂風拍打著窗戶,濺得窗臺下一片潮濕,連桌上的燭火都被大風吹滅,黑暗籠罩著床上的帷幔。
我緩步走近,床上似乎有人影在蠕動著,待拉開帷幔才發(fā)現(xiàn),寧知垣的狀態(tài)不對。
此時的他面色蒼白,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他抽搐著,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褥,渾身顫抖。
漸漸地,原本緊抿著的唇松開了,從里頭發(fā)出一聲嗚咽。
“娘,別走?!彼趷簤糁邪蟮?,“別丟下垣兒。”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開口說話。
“喂,醒醒?!蔽疑焓滞屏送扑?,沒有任何反應,他似乎陷在了惡夢里面。
很快地,他身上的衣衫濕透了,灼熱的溫度攀上額頭,他發(fā)燒了。
燒得迷迷糊糊,唇齒之間的嗚咽從未間斷,不是呢喃著喚著娘親,便是哀求一般的挽留。
“他可不能死啊!”我看著他這模樣,想起師父的托付。
他死了,師父怪罪到我的頭上了怎么辦?
畢竟,是我先撤了他的飯食,也不知是不是餓昏了頭,才引發(fā)了這場高熱?
念及此處,我從衣柜中抱出一床被褥,又將床上的舊褥子替換掉,而后坐在床邊,輕輕地給他掖好被角。
“冷,我冷…娘親,我好冷…”他仍是不住地顫抖。
我探了探他的額頭,燒得燙手,怎么就覺得冷了呢?
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只得把他從床上扶起來,讓他靠在身上,用體溫給他取暖。
“娘…你回來了…”他突然抓緊了我的手,似乎是把我當成了他的娘親。
若是在你清醒時,我必定一刀斬了!我心里想著。
想著讓他趕緊退燒,好及時抽身,我只能順著他的話,一遍一遍地喚著他的名字。
“垣兒乖,垣兒聽話,病才會快快好起來?!?/p>
一直折騰了半宿,門外的風雨聲漸小,月光透出云層,從窗戶中照射進來。
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手卻還是下意識輕拍著他的后背,像安撫小貓一般,一下又一下。
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亮昏暗的臥室,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伏在床邊睡著了,而床上的寧知垣,此時也不見了蹤影。
只剩下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
后來我在院外的小溪邊尋到了他。
不知是不是經(jīng)過了昨晚,他對我不再那么防備,眼神也不再充滿警惕,而是任由我坐在他身旁的石頭上。
“你…好些了吧?”我試探著開口,打破平靜。
他點點頭,頓了一下,張口道:“沒事了。”
我仿佛嘗到了甜頭一般,激動地往他身邊挪了挪。
“你昨晚燒得很厲害?!蔽矣行┻t疑,但還是沒按捺住內(nèi)心的好奇,“你的娘親,她…”
眼看著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緊緊咬著嘴唇,似乎在極力地忍耐著。
我好像觸到了他的逆鱗。
“呃,沒事,你不想說我也沒多想聽!”我尷尬地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轉身欲走,“餓了,回家吃飯去!”
這時候,身后的聲音幽幽響起。
“青城先生告訴你我的身份了吧?”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抱歉,我不該不信任你的?!睂幹е?,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既然他信任你,我也該信任你。”
這次輪到我接不上話了。
“沒事,我大度,我不計較?!蔽覕[擺手打著圓場。
他緩緩站起身來,面向我,稚嫩的臉上出現(xiàn)了與年紀不相符的神情。
“我的娘親,是當今皇上的柔姬?!?/p>
我默默地坐回了他身邊。
那一日,他同我說了許多話。
他告訴我,他的母親生得極美,原本不過是浣衣局的一名宮女,卻因著出眾的容貌被皇帝一眼看中,當晚承寵后便賜了封號。
柔姬娘娘常說,成也容貌,敗也容貌。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寧知垣記得,在他出生后不久,皇帝便不再來看他們娘倆了;母親一開始會哭會鬧會抱著他掉眼淚,后來漸漸地,趨于平靜。
再后來,母親變了,變得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月亮發(fā)呆。
突然有一日,便上吊自盡了。
那一年的寧知垣,不過才七歲,是最需要父母關愛的年紀,他卻因為體弱多病,沒有家世而受到其他兄弟的排擠和欺負。
多年來,他在父皇的冷眼和兄弟的迫害中夾縫求生,也是因著他這病弱的身子,再沒有人將他視為皇位之爭的威脅。
“可我想要那個位置?!彼麍远ǖ兀蝗葜绵沟亻_口。
“我想要讓娘親看見,他的兒子可以給她死后尊榮;我想讓天下萬民都過上飽足的生活?!?/p>
以當今朝堂的局勢,外有匈奴虎視眈眈,內(nèi),三皇子和五皇子形勢不擇手段,在他們的分庭抗禮之下,貪官污吏盛行,百姓民不聊生;也許只有另一個人登上皇位,才能扭轉大肅國的命運。
那一刻,我在寧知垣的眼里,似乎看見了大肅國的未來。
也正是這時,我才明白師父選擇他的原因。
四、(現(xiàn)在)
我在一塊巨石后睡了一夜。
想象中的沙塵暴沒有到來,天空中的云層越積越厚,我知道,我必須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我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像只無頭蒼蠅一般,四處尋找著出路。
長時間沒有水分滋養(yǎng),也沒有任何食物落肚,如今的我只覺手腳發(fā)軟,使不出半分力氣。
漫無邊際的沙漠,找不到一處綠洲。
不知道走了多久,雙腿想灌了鉛一般沉重異常,我終于不支,整個人摔進沙土中。
胸口壓到一處硬物,我扯開之前,原來是這個。
這是寧知垣送給我的玉玦,上頭刻著一彎月牙,正是我的名字,月娘。
他告訴我,這是我的護身符,有了這個,我便可以戰(zhàn)無不勝,可以長命百歲。
現(xiàn)在想來,不知道他所希冀的到底是戰(zhàn)無不勝,還是我長命百歲?
到頭來,他卻用一杯毒酒,斬斷了我們所有的過往。
他說:“給你留條全尸,是朕最后的仁慈。”
真是可笑。
五、(過去)
與寧知垣相處了幾個月,我才發(fā)現(xiàn)他確實不擅長習武。
一雙白凈細嫩的手,骨節(jié)分明,天生就是翻書握筆的,若是平添點傷痕,倒是可惜了。
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滿手的老繭,不好意思地往身上蹭了蹭。
師父讓我保護他,我總想著讓他學著拿起武器,至少獲得自保之力。
這一日,我領著他在竹林中練劍。
“背要挺,手要直?!蔽叶顺鲆桓睅煾傅募軇荩殖忠桓裾?,在他身上輕輕敲打。
他乖乖跟著照做。
“手腕放松,別崩太緊?!蔽遗牧伺乃氖滞蟆?/p>
見他遲遲放松不下來,我干脆奪過他手里的長劍,親自給他示范。
“起—落—反身—刺!”
我一面念著師父教我的口訣,一面揮舞著長劍,劍氣所到之處,林中的竹葉被揚起,在空中形成一處漩渦。
忽然間,一柄飛刀從遠處襲來。
我眼明手快,一把拉過寧知垣護在身后,飛刀劃破我的衣袖,牢牢地釘在了竹子上。
“有膽子就出來面對面打一場,躲在暗處算什么本事?”我沖著四面八方喊道。
一片寂靜。
無數(shù)柄飛刀齊發(fā),直直沖著我們而來,我揮舞著長劍,在地面卷起一陣漩渦,迅速將飛刀打落。
對方至少有十個人!
我暗自忖度,飛刀從四面八方襲來,明顯就是要取走寧知垣的性命,這么多敵人,我能應付得來嗎?
“小丫頭挺厲害的,我們一起上!”
從暗處發(fā)出一聲指令,隨即便有十數(shù)個黑衣人從竹林里現(xiàn)身,有持刀的,用劍的,還有方才那幾柄飛刀的主人。
“抓著我的衣擺,千萬別落單!”
我壓低聲音,給寧知垣下了死命令。
我知道,我必須在非常短的時間內(nèi)解決到這些人,若是讓他們有一日喘息之力,我便再沒有反擊的余地了。
寧知垣一張臉嚇得煞白,他機械式地點點頭,用力攥緊了我的衣角。
那一戰(zhàn),我不知道打了多久。
只記得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一片血紅,抬頭看去,天邊的月亮冷冷地掛在那兒。
我肋骨斷了四根,雙手雙腿布滿了各種傷痕,額角一道血污順著發(fā)梢流下,鮮血模糊了我的視線。
最嚴重的是貫穿胸口的一劍。
那一劍刺過來的時候,寧知垣脫離了我的保護,他跌倒在地受了重傷,若那一劍刺在他身上,他必死無疑。
那種情況下,我只能用身體去擋。
皮肉分離的悶響,我感覺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劍尖從胸口穿出,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血。
顧不得疼痛,我揚起劍斬斷,反身一劍送了那人歸西。
師父說,我劍招凌厲,身手敏捷,因為是女子的緣故身材嬌小,雖力量不足,但比起男子反應更快些。
這次總算派上了用場。
“寧知垣,你在哪兒?”我艱難地爬起身,往四周尋找著他的蹤影。
腳步異常沉重,鮮血浸滿了我的褲腿,在地上淌過一條血路。
在最后倒下之前,我似乎沒有看見他的身影,但我顧不上了,我必須在體力耗盡之前,殺掉最后一個敵人。
如今我做到了,他卻不見了。
“寧知垣,你可別死??!”我扯著嗓子呼喚著,每發(fā)出一次聲音,胸口便撕裂一次。
最終,我在一堆竹葉下發(fā)現(xiàn)了他。
他受了重傷,但幸運的是沒受致命傷,胸前輕微的起伏告訴我,他還活著。
“走,我們回家!”我蹲下身子,將昏迷不醒地他馱在背后。
“你還要做皇帝的,你答應過我的,你要讓天下萬民都過上好日子?!?/p>
“別死了啊寧知垣!”
六、(現(xiàn)在)
在沙漠里又熬了兩日,實在是再走不動了。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沙地上,渾濁的眼望向天空,一輪明月正高高懸掛,如此凄清。
好累??!我心里嘆息著。
嘴唇上布滿了裂口,嗓子也已經(jīng)干啞地說不出話來,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胸前的玉玦扯下。
奮力舉到半空,玉玦在月光的照映下散發(fā)出幽深的光。
“寧…知垣…”我張張嘴,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而后便自嘲地笑了。
沒想到生命的最后一程,還是你陪我走的。
不遠處傳來一聲嗚咽,我本能地想要扭頭去看,發(fā)現(xiàn)連轉動脖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狼群,我知道。
一年前我來過這兒,那時候我的這雙手,是執(zhí)長劍,拉大弓的手,如今卻連個玉玦都握不住。
狼群的嗚咽聲越來越近,慢慢變成了嚎叫,黑壓壓的影子籠罩過來,我認命地閉上雙眼。
我太累了,再也沒有力氣掙扎。
就這么死去吧!如他所愿地死去吧!
想象中的撕咬并沒有出現(xiàn),反倒是越來越多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迷蒙中我睜開雙眼。
有個人,提著彎刀站在我面前,那刀上滴著血,是群狼的血。
是誰?我腦海中冒出這個問題,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睡。
書友評價
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有痛苦的。愛一個人,也許會有綿長的痛苦。但他帶給我的快樂,卻是世界上最大的快樂。感謝蘭淵阿言的小說《青梅青梅終不回》讓我懂得了如此道理,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