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夫君忽然不見了，村里的人都說他不要我了。

但我不信。

因?yàn)榫驮谧蛉?，他還同我承諾要給我一個盛大的婚宴，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我故作嬌嗔地問他什么時候。

他在我額間細(xì)細(xì)落下一個吻，說：“很快?！?/p>

夫君向來是信守承諾之人，我不信他會拋我而去。

眼看要過冬了，夫君走的時候沒帶任何東西，我怕他出事，沒日沒夜地找了七日。

而他依舊了無音訊。

“阿微啊，你認(rèn)命吧，你當(dāng)初救下你相公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是我們這種鄉(xiāng)間草民?！?/p>

“是啊，他那模樣、氣質(zhì)就不是一般人吶！”

在我因太虛弱倒在田里后，村里的人終于忍不住紛紛說道。

我閉上眼睛，第一次發(fā)脾氣將他們趕了出去。

阿珣是三年前，我上山砍柴時救下的。

初見他時，我便早已知道他不是一般身份。

我想等他養(yǎng)好傷，讓他回家時。

他卻說，“我哪也不去，你且只當(dāng)我是你的阿珣?！?/p>

我覺得他有趣，學(xué)著話本里的話，隨口一說，“那你干脆就以身相許吧?！?/p>

他說：“好?！?/p>

后來，阿珣就只是我的阿珣。

我們都沒有親人，便以星月為證，共拜了天地，結(jié)為夫妻。

阿珣待我很好，對我體貼至極。

村里的人都羨慕我能撿到如此夫婿。

我也慶幸，我何德何能遇見了阿珣。

我以為，我和阿珣的日子可以天長地久。

可他現(xiàn)下卻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以至于我還沒告訴他，我懷了他的孩子。

2

我找了阿珣半個月后，終于聽到了他的消息。

有人說，見他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村里的人都笑我執(zhí)拗：“看吧，他肯定是回自己的富貴鄉(xiāng)了，你的阿珣不要你了?！?/p>

才不是。

我恨恨地反駁他們。

我的阿珣光風(fēng)霽月，是永遠(yuǎn)不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大雪快要封山了，我不顧所有人的勸阻，決定前往京城，找阿珣。

臨走前，我養(yǎng)的狗阿旺一直叫喚不停。

我知道阿旺是想和我一起去，如果不是當(dāng)初阿旺在山里嗅到血的氣味，我早就失去了阿珣。

當(dāng)初是阿旺找到了阿珣，說不定，這次它也能找到。

我摸著阿旺的腦袋，一遍遍地告訴他，“阿旺，你鼻子靈，要是發(fā)現(xiàn)了阿珣爹爹，一定要告訴我哦！”

我到達(dá)京城的那日，大雪紛飛。

京城到底與田野鄉(xiāng)間不同，處處繁華富麗。

看到大街小巷的人們貼上對聯(lián)時，我才恍然發(fā)覺，原來已經(jīng)到除夕了。

從山里到京城，我走了足足一個月，一身新制的棉衣也早就破爛不堪。

我?guī)е⑼┧笤谌藖砣送慕值览?，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路的盡頭。

我?guī)е⑼郎?zhǔn)備往回走，

“圣駕到——”

憑空突然出現(xiàn)一道尖銳的聲音，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人急急壓倒在地。

一街的人也齊齊跪下。

我知道，這就是村里秀才先生說的，跪禮迎天子。

人群里有人小聲說：“真好，除夕遇到新陛下和皇后下民間來祈福了?！?/p>

我在山里太久，才知道，如今天下又換了一個主人。

他們說當(dāng)今陛下曾是被先帝忌憚的攝政王，失蹤三年后，帶著千軍萬馬殺回了皇城。

但這些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只想找到我的阿珣。

圣駕車輪緩緩駛近，那壓迫的氣勢也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屏氣凝神地跪在雪地上，明明腦子里全想著阿珣，卻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的，悄悄抬起了眼。

圣駕剛好駛到我面前，寒風(fēng)一吹，遮擋圣顏的簾子微微掀開。

我不經(jīng)意地一瞥，剛好將里頭人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明黃色袞服上繡著的金龍，在萬千燈火照耀下，栩栩生輝。

那人高貴不凡，漫不經(jīng)心的垂著眼，滿臉冷漠。

他是天子，是我要三跪九拜的皇帝陛下。

可是……

我眨了眨干澀的眼睛，僵直的身體卻止不住地發(fā)抖。

他好像是我的阿珣。

3

和阿珣相處的一年，我從未過問過他的身世。

即便他有時會和我們格格不入，會覺得野菜不能吃，覺得麻衣不能穿。

但是，他從未嫌棄過我。

他說他會學(xué)著一一適應(yīng)，只想離我更近一些。

我的阿珣，謙虛又溫柔，是頂好的如玉郎君。

才不是眼前這陌生又冷漠的新帝。

我低下頭，一遍遍告訴自己，天下這么大，興許就有長得相似的兩個人呢？

可，待禁軍護(hù)送著新帝后從我面前駛過，我聞到一股清冽的香氣。

很熟悉，熟悉得入骨。

原本一直呆在我懷里的阿旺忽然亂動起來。

我意識到什么，死命按住它，但還是來不及了。

阿旺掙脫我的手，沖著圣駕那人，搖著尾巴，嗚咽大叫。

“阿旺——”我顧不得其他，飛奔上去，捂住它的嘴，將它牢牢護(hù)在身下。

“大膽逆民?。∠胱鍪裁矗?？”禁軍反應(yīng)極快，一眨眼，刀劍就橫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抱著阿旺，驚懼抬頭，想說不是的，我沒敢做什么。

可話到嘴邊，頭頂一道凌厲的視線便掃落下來。

四目相對。

我看見被禁軍簇?fù)碇哪侨松裆珓恿藙印?/p>

我知道，他認(rèn)出我來了。

或許，出于最后的僥幸，我狼狽地跪在地上，懇求地看著他。

求求你了……求——

“殺了。”

我看見他嘴唇微動，輕飄飄落下一句。

漫天大雪簌簌而下，狂風(fēng)呼呼作響。

這一瞬間，我覺得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禁軍得令，粗暴地推開我，從我懷里搶走阿旺。

我撕心裂肺地大叫，“不要，求求你們，不要——”

“來人?！备吒咴谏系谋菹掠职l(fā)話了，他輕輕朝我瞥來，宛如看著一個死物，發(fā)號施令：“將這賤民拖下去?！?/p>

周圍人都在竊竊私語，嘆我癡傻，“就為了一條瘋狗，也值得她犯了沖撞圣上的死罪？”

我哭得肝腸寸斷。

阿旺不是瘋狗。

他們不懂，什么也不懂。

阿旺只是看見了他的阿珣爹爹，他只是想告訴我，它找到了阿珣。

4

阿旺死得很慘。

因沖撞圣駕，被抽筋扒皮，挫骨揚(yáng)灰。

而我，則受了刑罰被打入了大牢。

我不知道接下來等待我的是什么。

但我，想去找阿旺了。

寒冬臘月的天里，陰濕的地牢冷得徹骨。

我蜷縮在臟污的地上，看著手臂上綻開的皮肉一點(diǎn)一點(diǎn)結(jié)了冰。

我曾經(jīng)最怕疼，可現(xiàn)在渾身遍體鱗傷，竟一點(diǎn)都不覺得疼了。

我在想，如果阿珣看到我這般模樣，會不會難過？

阿珣最怕我受傷了，我被稻草劃破的手指他都要緊張?jiān)S久。

阿珣，也最喜歡阿旺了。

他說阿旺就是我們的家人。

可，那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卻殺掉了阿旺，重傷了我。

那個人，不是我的阿珣。

但我的阿珣，你到底在哪里？

我快要撐不下去了。

神志一點(diǎn)點(diǎn)渙散，我撐了三天三夜，沒能等到阿珣。

周圍越來越冷，身體也和冰冷的地板一個溫度了。

我用盡力氣睜開了眼，望著黑黢黢的穹頂，竟看到了阿旺朝我搖尾巴，它背上還馱著一個嬰孩。

那是，我和阿珣的孩子。

眼淚忽然簌簌而下。

可是，孩子，對不起，阿娘沒有找到你的爹爹。

你的爹爹，他變成另一個人了。

他想讓我們死。

5

“快！別讓她死——圣上有旨，要親自審問這個賤民——！”

意識昏昏沉沉，周遭嘈雜混亂。

我以為我到了地府，可睜開眼，還是地牢。

獄中的獄卒看著我，明顯松了口氣。

“既然醒了，那趕快收拾一下，同我面見圣上！”

容不得我拒絕，我就被一群人壓到了大殿上。

他們扣著我的手，鉗住我的脖子，以最卑微的姿態(tài)，匍匐在地。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我不是人，是微賤的螻蟻。

倘若被阿珣撞見，他又該如何作想。

因?yàn)樗偸钦f，人不分什么高低貴賤。

“陛下到——”尖細(xì)的嗓音重新將我的神志拉回。

鉗制我的獄卒也都松開我，撲通跪下，朝那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三跪九拜。

我死死低著頭，不想往那高臺看一眼。

可那人卻沉聲命令：“抬起頭來?！?/p>

我當(dāng)做沒有聽見，把頭壓得更低。

“賤民，陛下叫你！”

腹部冷不防被人踹了一腳，我疼得縮緊了身子，卻還是沒有抬頭。

我不想看他，不想看那和阿珣長得一樣的臉。

只要不用看到那張臉，就不會毀了我的阿珣。

我如此固執(zhí)地想著，卻忘記了，高臺上的皇帝陛下，他冷血無情，善于掐斷一個人最后的希望。

冷寂的大堂里，有人發(fā)出一聲極輕的笑聲。

下一秒，我聽見他準(zhǔn)確地叫出我的名字。

“宋、時、微。”

一字一句，咬字極重，像是要將什么東西碾碎。

身體猛地一震，我閉上眼睛，眼淚卻止不住直流。

尊貴無比的九五至尊知道我一介村婦的姓名。

他不是我的阿珣，又是誰？

人總是逃避自己不愿面對的事情，可這一次，我連裝傻充愣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阿珣神情冷漠得幾乎刻薄，朝我勾了勾手：

“滾過來?！?/p>

但我不想過去，我寧愿忤逆犯上，都不想面對這樣的阿珣。

我磕了個響頭，執(zhí)拗地跪在地上，身旁壓著我的獄卒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四周一片死寂。

我看見阿珣面無表情的神色上，終于有了幾絲縫隙。

可一眨眼后，我看見他在笑。

笑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看見他身邊的太監(jiān)拍了拍手，身后便傳來老弱婦孺的哭鬧。

“阿微，阿微——”有人在背后嘶啞著叫我的名字。

我猛地一僵，緩緩回頭，便看見了，那些原本遠(yuǎn)在山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們。

他們被鐵鏈拷著，哭著喊著，求陛下放過。

或許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僅僅因?yàn)橐娺^微末時期，窮困潦倒的陛下。

再次回頭看阿珣時，他笑得殘忍。

“宋時微，沖撞圣駕，忤逆圣上是誅九族的死罪，你若想死先別急，還有人得先替你去死。”

渾身血液一點(diǎn)一點(diǎn)凝固。

我呆呆地望著高臺上的他，忽然發(fā)覺，

我見過阿珣的溫潤如玉，見過他的知書達(dá)禮，見過他的溫柔繾綣。

我和阿珣成親三年，溫存無數(shù)，到頭來，竟從未看清過他。

6

獄卒說，我是他們見過第一個，犯了忤逆圣上這等大罪，卻還能保全性命的人。

不僅保全了性命，還被圣上丟進(jìn)了宮里。

他們都說我運(yùn)氣好，一介農(nóng)婦竟被陛下看重。

但我知道，蘇珣只是想慢慢在宮中折磨我。

畢竟，我見過一個皇帝所有不堪脆弱的時候。

見過他因傷勢不能自理，看著自己的污穢粘在身上的樣子。

見過他因食不飽腹，和我一起吃糠咽菜其樂融融的樣子。

以及，見過他為求自保，不得不對一個農(nóng)婦深情款款的模樣。

事到如今，我又怎會不明白，蘇珣當(dāng)初為何不告而別，消失得無聲無息，轉(zhuǎn)眼卻成了九五至尊的皇帝。

對他而言，我只不過就是一介癡心妄想的賤民。

他大可讓我去死，卻非要如此折磨我。

蘇珣對外宣稱，我曾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到了宮里，人人都說我是挾恩圖報(bào)。

地磚上的雪積了三層，冷宮四壁透風(fēng)，我抓著早就凍得僵硬的烙餅，狼狽地往嘴里塞。

多少次，我想就這么砸入雪中，去找阿旺，可肚子里那個小東西總能把失去理智的我拉回來。

小東西沒有了爹爹，就只有我了。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樣的信念，就這么撐了一天又一天。

積雪漸融，冷宮總是會來一位貴客。

是蘇珣的皇后，顧清婉。

除夕那夜，我只匆匆一眼，她與我當(dāng)真是云泥之別。

顧清婉對我很好，總是給我送很多東西，比如香珠、香囊。

旁人都說皇后是頂頂?shù)暮萌?，但我不喜歡她。

我雖身份卑微，卻也聞過麝香的味道，她給我的東西都放了麝香。

我覺得好笑，她竟然怕我，如此提防我。

而她的夫君，是很惡心我的。

顧清婉再次來時，她帶來了一副湯藥，說是給我補(bǔ)身體。

我不要，她竟撕破了臉皮，讓人給我灌進(jìn)去。

我問她為什么，明明我就是他們眼里連提鞋都不配的賤民，是他們最瞧不上眼的。

湯藥一點(diǎn)點(diǎn)灌入喉中，凄冷的寒風(fēng)里，她姣好的容貌卻猙獰如惡鬼。

我聽見她尖銳著嗓子，恨恨道：

“可為何自你來了，他就要夜夜要到你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