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學六年級,我爺爺過世。
爺爺?shù)暮笫绿幚硗?,我跟著我爸媽搬回了原本住著他們一家三口的房子里?/p>
我和妹妹沈小茹是雙胞胎,她只比我晚出生了十七分鐘。
短短的十七分鐘,我和她就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我剛生下來就扔給了爺爺奶奶,而沈小茹因為身體不好的原因,被我爸媽從小養(yǎng)在身邊。
我媽常常埋怨我:“要不是你在肚子里搶了妹妹的營養(yǎng),妹妹的身體能這么差嗎?”
像這樣尖銳又刻薄的話我在搬來后的兩個月就聽過了不下一百遍。
雖然我們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真正的一家人,可我卻覺得與他們格格不入。
我媽總是有意無意的拿我和沈小茹比較。
她夸沈小茹不愧是從小帶在身邊養(yǎng)大的,又乖巧又懂事。
我這種爺爺奶奶帶出來的野孩子連她的腳趾頭都比不上。
我媽討厭我那張和沈小茹一模一樣的臉。
她為了刻意的區(qū)分我和沈小茹,趁著我睡覺,把我最寶貝的長頭發(fā)一剪子剪沒了。
我頂著狗啃了一樣的發(fā)型站在鏡子前,眼眶紅紅的,眼淚一直在掉。
心里委屈,更多卻是怨恨。
沈小茹剛睡醒,睡眼惺忪的她在看到我時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她愣怔了一下,然后一邊摸著我的頭發(fā)一邊笑的前仰后合。
我咬著后槽牙問她:“你笑什么?”
她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她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因為...因為姐你這個發(fā)型真的很丑啊?!?/p>
她話音剛落,我就抄起了桌上的剪刀。
我揪著她的小辮子惡狠狠地罵道:“笑!你在笑!我現(xiàn)在就把你的頭發(fā)也剪了...”
看著別人痛苦的神色,她是怎么笑得出來的?
沈小茹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她護著自己的辮子,連聲喊媽。
我媽一來,她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告狀。
我媽又氣又急,對著我罵道:“沈思齊!你是翻了天了?”
她掰開我的手,奪下我手里的剪刀。
我一直死死的揪著沈小茹的辮子不松手,我媽就一下又一下越來越狠的擰著我的胳膊,逼我松手。
后來我是松手了,可我的胳膊上青一片紫一片,還有我媽用指甲撓破的紅痕。
我和沈小茹的房間是上下鋪,她睡那個下面的大床,而我睡在上面的小床。
晚上關(guān)了燈,我越想越氣,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于是我趁他們睡熟的時候,把沈小茹和我媽的頭發(fā)都剪了。
2
我媽和沈小茹頂著同樣的發(fā)型醒來時,我對著她倆笑得很大聲。
我媽又把我抽了一頓,不給我飯吃,把我鎖在窗戶漏風的陽臺。
我擦掉玻璃上的水霧,靜靜的看著客廳里的我媽和沈小茹。
沈小茹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哭的傷心,我媽蹲在她面前輕聲細語的安慰她。
我媽說:“小茹,媽媽在一家特別好的理發(fā)店辦了卡,下午媽媽就帶你去把頭發(fā)修好看?!?/p>
她眼睛里那樣溫柔的母愛是我從未見過的。
過了一會,她又咬牙切齒的罵道:“沈思齊這個王八蛋,我一會就把她的手砍下來...”
“我要是只有小茹這一個女兒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順著窗縫吹進來的冷風,我此時此刻感覺從頭到腳都是冰涼一片。
原來偏心比不愛更可怕。
他們其實比誰都知道該如何愛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愿意把愛分給你一點點而已。
我對我爸媽沒什么好印象,同樣也沒什么感情。
我是我爺爺奶奶帶出來的。
按照我媽的話來說,我像我爺爺奶奶一樣,又自私又邋遢。
她罵我沒教養(yǎng)。
我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她的后半句:“我就是有媽生沒媽養(yǎng)的野種怎么了?”
話音剛落,我媽就漲紅了臉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你怎么和你媽說話呢?”
“你只是把我生下來,連養(yǎng)都沒有養(yǎng)著,怎么能算是我媽?”
耳朵里是持續(xù)不斷的嗡鳴盤旋著,我頂著紅腫的臉,硬是不肯開口說一句我錯了。
我討厭他們不是沒有理由的。
我爸媽總是偏心沈小茹,而沈小茹總是刻意地討好我爸媽。
或者是仗著有我爸媽給她撐腰,來故意和我作對。
這還是剛搬來時候的事。
那會我每天都很小心翼翼,試圖去討好他們,試圖去退步忍讓,能讓自己融入他們。
早飯的時候,我和沈小茹一人一個雞蛋和一杯牛奶。
她嘟著嘴說她沒吃飽,搶走我剛剝了皮的雞蛋就塞進自己嘴巴里,又端起我的那杯牛奶仰頭喝了個一干二凈。
我媽笑著說:“哎呀,你怎么能搶姐姐的早飯。”
她嘴上是這樣說,可眼底里滿是對沈小茹的寵溺。
她塞給我一把干巴巴的餅干,讓我在路上湊合著吃。
這時候沈小茹臉上就會揚起一個得意的笑。
我爸媽不愿意給我買新衣服,想把沈小茹不要了的舊衣服給我穿。
可沈小茹卻揪著舊衣服不放,她生氣的喊道:“憑什么讓她穿我的衣服!我就算扔掉也不愿意給她!”
于是給我買衣服的事情一拖再拖。
我那會還有一個存錢的餅干盒,里面放著爺爺奶奶給我零花錢。
我把餅干盒藏在柜子后面的夾縫里。
有天我想買文具,翻出餅干盒,里面卻是空空如也。
我舉著餅干盒質(zhì)問沈小茹,她目光閃躲的說:“我可沒拿你的錢。”
我揪著沈小茹去找我媽評理,我媽頭也沒抬的說:“小茹拿了就拿了唄,反正你又不花?!?/p>
“妹妹還小,你做姐姐的讓著點怎么了?”
旁邊本來還有些害怕的沈小茹,瞬間挺直了腰桿,一副‘你能把我怎么辦’的樣子。
后來我才知道,沈小茹偷了我的零花錢買了一大堆零食,還借花獻佛給我爸媽買了很多水果。
我爸媽夸她,還是小茹懂事孝順。
他們認為我的東西就必須和沈小茹共享,而沈小茹的東西就只能屬于她自己。
我摸了或是碰了,就會弄臟弄壞。
我剛開始還能忍著,這種忍讓更多的是想要融入這個家,刻意討好他們的忍讓。
但我發(fā)現(xiàn)一味地忍讓除了讓自己難受以外,根本得不到任何好處。
我接受了與他們的格格不入。
既然融入不了,那就不融了。
既然他們才是一家人,那我就沒必要客氣了。
3
我爸媽和沈小茹不來招惹我的時候,我就努力扮演一個透明人。
一旦他們找我的茬,沒來由的罵我時,我能鬧到把房頂掀飛。
那次我爸拽著我的衣領(lǐng)子把我按在廚房里打。
不知道是不是上火的原因,我被打得鼻血都飛了出來。
血順著臉濺落在地磚上,像落開了一朵朵紅色花。
還弄臟了我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半袖。
我爸愣怔了一秒,看到血的瞬間,害怕的酒都醒了不少。
他松開了抓著我衣領(lǐng)子的手。
他不敢下死手打我,畢竟讓鄰居們知道了,一家子臉上都不光彩。
只要我不服軟,他們就沒辦法。
后來我鼻孔里塞著衛(wèi)生紙,蹲在衛(wèi)生間搓衣服的時候,沈小茹站在了我身后。
她幽幽的問:“你為什么不疼,也不害怕爸媽呢?”
我思考了很久,也沒得出這個答案,最后我冷著臉回答她:“關(guān)你什么事?”
她轉(zhuǎn)身生氣地走了。
頭頂?shù)陌谉霟暨m時的閃了兩下,我沒來由的哭了。
我有時候也會傷心,傷心為什么爸媽不愛我。
但其實我已經(jīng)得到的夠多了,我得到了爺爺奶奶無微不至的愛。
普通人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似乎只有這缺一點那差一塊才能算得上是人生。
我爸媽覺得我不服管教,所以干脆就放任我,由著我去。
他們把重心徹底地放在了培養(yǎng)沈小茹上。
我每天在外面瘋玩亂跑時,沈小茹就在上永遠也上不完的興趣班和輔導班。
我的考試成績我爸媽連看都不看一眼。
而沈小茹的成績單就被我爸媽捏在手里翻來覆去的研究。
研究她在哪里粗心大意丟了一分。
我媽戳著沈小茹的腦袋,又命令她伸出手,用小木條抽在她的手心上。
我媽說:“媽都是為了你好,你以為打在你身上我不心疼嗎?”
“只有愛你,爸爸媽媽才會處處管著你,不然你想像你姐姐那樣,以后去撿垃圾掃大街嗎?”
沈小茹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在心里嗤笑一聲。
他們從來都沒看過我的成績,也從來沒了解過我。
甚至連想要了解我的想法都沒有。
恐怕從出生那天起,他們就在心里把我和沈小茹分了三六九等。
我的成績一直穩(wěn)坐班里前三,每天瘋玩,可功課一樣都不曾落下過。
爺爺可是大學里的體育教授。
他那樣優(yōu)秀的人,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會差嗎?
4
爺爺是從大山里一步步爬出來的。
那會的大學生是很珍稀的物種。
爺爺人生中最大的污點就是養(yǎng)出了我爸這樣的兒子。
我爸一直因為以前的事情對爺爺耿耿于懷。
那會是下海經(jīng)商的好時候,我爸輟學,執(zhí)意要去那邊發(fā)展。
可爺爺不同意,死活要他回來讀書。
爺爺說:“你肚子里一點墨水都沒有,不管走到哪里都沒有出路!”
“文憑是不重要,要的是文化,你連文化都沒有,白日做夢就像當大老板?”
爺爺逼我爸去念書,拖了關(guān)系把他塞進了中專。
但事實上,爺爺為了他殫精竭慮,他卻滿不在乎,不學無術(shù)。
中專畢業(yè)后,我爸執(zhí)意要去賣音響,成天跟著不三不四,那些所謂道上的人鬼混。
后來他賠了一大筆錢,小區(qū)里貼滿了他欠錢不還的告示。
鬧得人盡皆知,把爺爺?shù)哪樁紒G完了。
最后還是爺爺掏出積蓄補上了他的大窟窿。
自那之后,我爸就不愿意回爺爺家。
就連爺爺?shù)脑岫Y上,我爸對著崩潰大哭的奶奶說:“幸好死的那個是我爸,而不是媽你?!?/p>
來給爺爺上香的人大部分都是他以前的學生。
如今他們再見到爺爺時,都褪去了臉上的稚嫩,成了在社會上嶄露頭角的人。
我爸就站在爺爺?shù)倪z像旁,主動交換那些人的聯(lián)系方式。
他一遍又一遍的強調(diào)著:“我是沈老師的兒子?!?/p>
他在這一刻突然愿意承認自己是爺爺?shù)膬鹤恿恕?/p>
他想要牢牢的抓住那些人,渴望自己哪天也能因為爺爺而變成‘關(guān)系戶’。
他臉上絲毫看不出來失去親人悲傷的樣子,他還能因為寒暄客套而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爺爺要火化的那天,親戚招呼著我媽,讓沈小茹去看爺爺最后一面時,我媽露出了一個很為難的笑。
我媽一字一句的說:“算了吧,孩子還小,看見了可能害怕,晚上會做噩夢,萬一還留下什么心理陰影...”
明明爺爺也是他們的親人,為什么會害怕自己的親人?
頭七的那天晚上,我如愿夢到了爺爺。
爺爺摸著我的頭,他笑著說:“思齊長大了,思齊是好孩子,思齊要考上大學,思齊要照顧好奶奶...”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這一點又一點的小事加在一起,讓本就對他們沒什么感情的我,更加的怨恨。
我不在乎他們的愛,因為像他們這種人的愛,根本就不值得。
小升初的時候,我考了很不錯的成績,被分進了一家離家近的重點初中。
這在我家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因為我爸媽從來不在乎我。
可沈小茹就不一樣了。
然而,我媽那一巴掌落在她臉上時,驚得我眼珠子都瞪大了。
5
我媽之前不滿意沈小茹和班上的一個女孩子玩。
起因是她在沈小茹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課外書。
我媽從不讓沈小茹看課本以外的東西,即使是四大名著擺在她面前,她恐怕都能說一句低俗。
她當著沈小茹的面,把那本課外書撕了個粉碎。
沈小茹手足無措的站在那里,眼里滿是驚慌和委屈,她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哀求。
我媽指著她的鼻子罵道:“現(xiàn)在都是關(guān)系社會,都是資源社會,你交朋友必須要選一些人品好的,家世好的,成績也好的!”
“成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你以后想像沈思齊那樣嗎?進廠擰螺絲,未婚先孕?”
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配合的點點頭:“嗯嗯嗯...”
沈小茹剜了我一眼,然后不甘心的說:“王詩雨是我們班的第一,還是大隊長,她爸爸以前是爺爺?shù)膶W生,你說的條件哪一個不滿足?”
我媽恨鐵不成鋼的說:“她家就一窮酸書生,她爸在大學混了那么多年,不還是一個說不上名字的小老師?”
沈小茹的頭垂了下去,耳朵兩旁的頭發(fā)掉了下來,嚴嚴實實遮住了她的臉。
沈小茹小升初的成績比我稍微差了一點,她只能按照戶口被分去那個還不錯的初中。
我媽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手都在抖。
她指著沈小茹的鼻子罵:“你怎么連沈思齊那個不學無術(shù)的東西都考不過?”
“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一節(jié)鋼琴課要三百塊知道嗎!我和你爸寧愿賣血、賣房子供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的?”
沈小茹咬著嘴唇委屈的說:“可是我真的不想上鋼琴課啊?!?/p>
我媽喊道:“你胡說什么!”
我媽拿著她的卷子,手指頭不停的戳在扣分的最后一道大題上。
她把咄咄逼人四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倚靠在門框上,陽光下,我媽那張因為憤怒而猙獰扭曲的臉顯得格外清新。
她的唾沫星子不斷飛出,和空氣中細小的灰塵混合在一起,落在沈小茹身上。
沈小茹剛開始還在道歉認錯,后來就把頭垂得很低,沒再反駁一句。
可突然沈小茹就嘶吼著咆哮出來:“我本來就不是學習的料!你為什么老要拿我和沈思齊比較?”
“我考不過她我就是廢物怎么了?你一個小學文憑的人憑什么說我!”
下一秒,我媽的巴掌就落在了沈小茹的臉上。
清脆的掌摑聲響起時,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瞪大了眼睛。
我以為我爸媽絕對不會打沈小茹。
我以前也從沒見過我爸媽對沈小茹動手。
畢竟他們在沈小茹身上傾注了無與倫比的愛。
我以為一個被偏愛的孩子,不論做什么都是對的。
哪怕犯了錯,只需要撒撒嬌服個軟而已。
我媽這一巴掌不僅讓我措手不及,更讓沈小茹也很震驚。
她的臉肉眼可見地紅腫了起來,她的眼睛也很紅。
她和我媽隔著空氣對峙。
兩個人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我連拍手叫好都忘記了。
感覺話都到嘴邊了,可沈小茹愣是一句話沒說,扭臉就鉆進了房間。
我媽突然扭頭沖著我喊道:“你看什么看?我們母女吵架很好看嗎?”
我聳了聳肩,退出了戰(zhàn)場。
6
晚上睡覺時,睡在下鋪的沈小茹突然冷不丁的喊我。
她說:“沈思齊,我知道你沒睡?!?/p>
她又說:“姐,我現(xiàn)在很羨慕你。”
我沒理她,翻了個身。
我爸媽兩個人討論了四天,打算送沈小茹去念私立。
他們說,那個私立里的小孩大部分都是富家弟子和當官的孩子。
對沈小茹以后的發(fā)展百利而無一害。
結(jié)交這種人脈,對她以后的發(fā)展大有好處。
我爸四處打聽找關(guān)系,最后聯(lián)系上了王詩雨的爸爸。
她爸爸和招生辦的老師是同學,有幾分交情。
我爸和他打電話討論這件事情。
可她爸卻說很難辦,他說:“雖然小茹的成績不錯,但是畢竟是外國語學校,她的英語成績差了一點?!?/p>
“而且我也只是認識招生辦的老師而已,我沒那么大的面子把小茹安排進去...”
他話還沒說完,我爸就翻了個白眼,我爸沒好氣的說:“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爸沈老師是你恩師?!?/p>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難道不算小茹的叔叔嗎?都是自家人,你別找借口推三阻四,不想幫這個忙就直說?!?/p>
我爸媽對著王叔叔死纏爛打,各種毫無邏輯、不可思議的道德綁架讓王叔叔下不來臺。
最后王叔叔被迫低聲下氣去求了招生辦,又自掏腰包花了幾千塊買煙送酒,硬是把沈小茹塞了進去。
雖然事情辦成了,可王叔叔和我爸媽也徹底鬧翻了。
沈小茹讓我爸媽好歹去感謝一下王叔叔,可我爸媽卻說:“我最討厭他家那股窮酸書生氣,說話陰陽怪氣,說誰沒本事靠關(guān)系呢...”
“幫了點小忙就橫的不得了,你爺爺當時對他那么好,真是教出了個白眼狼?!?/p>
沈小茹和王詩雨也鬧掰了。
聽說她倆從小就在一起玩。
沈小茹在被窩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抱著手機一直在發(fā)消息。
我瞥了一眼她的手機屏幕,發(fā)出去大段大段的話前,都有一個紅色感嘆號。
沈小茹還沒來得及消沉,她就開學了。
她的私立學校比我的學校開學早了將近半個多月。
她再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中秋。
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也黑了幾個度,但嘴唇卻是慘白的。
她有氣無力的對著我媽說:“媽,我不想在這個學校上學,我...”
還沒等她話說完,我媽就變了臉色,擰著眉毛喊道:“家里好不容易托關(guān)系把你塞進去的,你不想上就不上了?”
她小聲說了句知道了。
她的那個私立學校管理真的很嚴格,她周末還要上課,一個月只放兩天或者三天月假。
我媽一個禮拜往她卡上打八百塊的生活費,而我媽一個禮拜只給我一百二十塊錢。
我媽掰著手指頭說:“你周末還回家,開銷沒小茹那么大。”
“一周五天,一天二十塊足夠你花了,早飯五塊錢,午飯十塊錢,晚飯五塊錢,這樣一周還能剩下二十塊給你零花。”
她的神色和語氣像極了這已經(jīng)是給了我天大的恩賜。
我捏著那兩張錢,冷笑著反問她:“你明明可以把我活活餓死,還要施舍給我一百二十塊呢,真感動。”
7
這么長時間,我在她這里的印象已經(jīng)很差了。
她對我這種陰陽怪氣的態(tài)度,也只是說了一句:“愛要不要,有就不錯了,你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
我無所謂,有手有腳又不會真的餓死。
我在學校參加了幾個比賽,拿著獎金補貼我的飯錢。
我還做一些手工小玩意賣給同學,我會畫畫,也會打毛線。
同學提供材料,我只要個三塊四塊的手工費。
我和學校的同學打成一片,他們喜歡我做的小手工,班上好幾個成績拔尖的女同學都很喜歡和我貼貼。
和我的初中不一樣,沈小茹的初中和地獄沒什么區(qū)別。
他們每天早晨六點就要爬起來跑操,一邊背書一邊跑,風雨無阻。
就連中午吃飯時也要集體大聲背誦憫農(nóng)。
學校不允許帶手機各種電子產(chǎn)品,也不允許看課外書。
沈小茹在放月假回來的時候,整個人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
光線明明照在了她眼睛里,可她的眼珠子卻是黑黢黢的,像是光線永遠穿不透的黑洞。
她和我媽提了好幾次想換學校,可我媽每次都會劈頭蓋臉地罵回去。
熬到初二暑假的時候,她整個人都消沉了下去,對什么事情似乎都提不起來興趣。
她常常坐在床邊發(fā)呆,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問出來那一句她以前常常問我的話。
“姐,你為什么不害怕他們呢?我真的很羨慕你。”
我注意到她情緒的不對勁,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雖然我不喜歡這個妹妹,但是每次我看見她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時,我總是會覺得很難受。
我?guī)е龑W畫畫,學打毛線。
晚上等我爸媽都睡著后,我倆就坐在小臺燈下,我教她勾杯套。
兩根彎頭的小木棍,挑起花花綠綠的線,交織糾纏,沒多一會底座就有了雛形。
沈小茹眼睛都瞪大了,她說:“姐!你好厲害?!?/p>
那當然了,這可都是奶奶教我的手藝。
奶奶的手很巧,能把毛線打出花,從小到大我的毛衣毛褲,還有各種水杯套什么的,都是奶奶打的。
沈小茹學的很快,雖然勾的歪歪扭扭難看的不行,但我能看出來,她是開心的。
可沒過多久,她背著我媽偷偷打毛線的事情就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
我媽直接把她辛辛苦苦勾了倆星期的半成品摔進了垃圾桶。
我媽抬腿先踹了我一腳,她對著我罵道:“你有沒有良心?家里已經(jīng)夠你放肆的了,你還要把歪腦筋打到小茹身上?”
我臉皮厚,這一腳不痛不癢,我滿不在乎的說:“你的親親女兒都快被你逼瘋了,你都不知道吧?”
我沖著她嬉皮笑臉,我媽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都掄起來拖鞋要抽我了。
沈小茹卻一個箭步擋在了我面前,她一字一句的說:“是我求著姐姐教我的,不關(guān)她的事,你要打要罵沖著我來?!?/p>
在那天,破天荒的,我媽把我沈小茹一起鎖進了陽臺。
她看著攀附在防盜網(wǎng)上的爬山虎,是綠油油嫩綠的顏色。
她小聲問:“姐,冬天的時候陽臺是什么樣子的?”
我說:“漏風的窗戶,干枯腐敗的葉子,還有凍得很結(jié)實的冰錐?!?/p>
她說:“對不起啊,姐。”
8
為了彌補沈小茹受傷的心靈,我爸媽給沈小茹買了一只小狗。
毛茸茸的,兩個大耳朵耷拉著垂著,濕漉漉的眼睛又黑又亮,尾巴也像電風扇一樣一直搖。
沈小茹很開心,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
可她不知道的是,這條小狗說是我爸媽買的,實際上是我爸為了巴結(jié)領(lǐng)導,領(lǐng)導送養(yǎng)的。
沈小茹給它起名叫‘指南針’。
她說指南針會帶她破開凝聚迷霧的森林,帶她走向山與海相逢的盡頭。
我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無奈我的閱讀理解并不好,最后我只能說:“好名字?!?/p>
自從有了指南針,沈小茹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她每天準時給指南針投喂,帶它下去遛彎,重復著叼小石子的游戲。
她每天都會興沖沖地和我分享指南針有趣的小事,什么撲小鳥或是腳滑摔倒了。
就連晚上睡覺,她都會抱著指南針不撒手。
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和我爸媽僵硬的氛圍也緩和了不少。
可沒過多久,我爸就要把指南針賣掉。
因為這次的升職名單里沒有他,他努力的巴結(jié)領(lǐng)導,最后也沒能如愿的升職。
我爸聯(lián)系了狗販子,抓著指南針的后脖頸就把它提溜了出去。
沈小茹在后面邊哭邊追,跑的急,連拖鞋掉了一只都顧不上。
我一直跟在她后面,替她撿起摔在地上的拖鞋。
我爸嫌棄的把指南針塞進了狗販子懷里,沈小茹抓著指南針的牽引繩不撒手。
我爸罵道:“賣了就賣了,一條狗而已,你至于不至于,哭成這樣子和哭喪一樣!”
沈小茹拼盡全力的拽著牽引繩,嘴里一直在重復:“不要不要不要...”
我爸拿著狗販子遞來的三百塊錢,嘴角叼著煙,揉了揉錢后,露出一個滿意的笑。
他嘴角的煙閃著忽明忽暗的火星,點點煙霧升騰繚繞,讓他那張猙獰譏諷的臉都柔和了不少。
我爸笑道:“行了行了,別這么要死要活的,不就是一條狗嗎,再給你買一個?!?/p>
‘再買一個’這樣的話,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顯而易見的謊言了。
下一秒沈小茹就撕心裂肺的嚎哭出聲。
我爸和狗販子愣了一下,然后相視而笑。
看著別人痛苦的樣子,他們卻能笑得這么開心。
就因為是小孩子,所以就不配感到痛苦嗎?
就因為是一條狗,只是一條會喘氣的、長著毛,不會說話的畜生,所以就不值得為它感到痛心嗎?
我搶過沈小茹手里的牽引繩,在手腕上緊緊的繞了幾圈。
我對著我爸說:“你今天把指南針賣了,等你老了我就把你賣了信不信?”
“你現(xiàn)在笑的這么開心,等你老了插呼吸機的時候,我也在你病床旁邊笑這么開心?!?/p>
沈小茹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愣怔的抬起頭。
我爸的臉一陣白一陣紅,狗販子看著懷里的指南針也有些猶豫。
我又說:“它有名字,它叫指南針,不是你嘴里的一條狗?!?/p>
9
我爸當機立斷抽出皮帶,追著我打。
皮帶抽在身上的時候,剛開始是刺痛的疼,后來就變成了麻麻的,沒什么感覺。
我爸漲紅了臉,梗著脖子罵我是不孝子,罵養(yǎng)我不如養(yǎng)條畜生。
皮帶劃破空氣發(fā)出‘嗚嗚’的風聲,我沒喊一句痛。
沈小茹哭的泣不成聲,她抓著我爸的胳膊哀求的喊道:“我賣...我賣了小狗,你別打姐姐了,別打了。”
沈小茹又一次妥協(xié)了,連我也沒有了再繼續(xù)反抗下去的理由。
畢竟指南針是沈小茹的。
指南針走了之后,沈小茹又恢復了之前半死不活的樣子。
她呆滯的自言自語:“指南針現(xiàn)在應(yīng)該餓了吧?”
“指南針現(xiàn)在在哪里,有沒有暖和又軟軟的狗窩?”
我突然想起來什么,從兜里掏出來一把黃黃的毛塞給了她,我說:“這是指南針臨走時我從它身上薅的,留個紀念吧?!?/p>
她捏著那撮毛破涕為笑,可笑著笑著又哭了。
快開學時,有個親戚來家里吃飯。
聽說是個開大公司的叔叔。
這叔叔看著人模狗樣,可吃的東西卻不簡單。
他最喜歡吃的是狗肉。
我媽為了招待他,專門燉了一大鍋。
叔叔砸吧著嘴,夸我媽廚藝好,又對著沈小茹和我說:“你們也嘗嘗,這東西大補啊?!?/p>
坐在我身邊的沈小茹渾身猛地一震,她盯著面前那油汪汪的肉出神,過了好半天,她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謝謝叔叔,我不吃這個?!?/p>
我媽立刻變了臉,她揪著沈小茹的衣服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給面子?叔叔是遠道而來的客人,讓你吃一口你就吃一口。”
“再說了,吃一口又不會要了你的命?!?/p>
我爸在旁邊捏著酒盅和叔叔碰杯,我爸也附和道:“是啊,你速度點,別給我耍臉子?!?/p>
見沈小茹還是無動于衷,我媽揚起手猛地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
是一聲重重拍在肉和骨頭上的悶響。
沈小茹麻木的夾起一塊盤子里的肉,然后塞進了嘴巴里。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顫抖著合上牙齒。
我媽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她說:“嘗過了才知道好吃吧?你這丫頭。”
好...吃嗎?
我騰地站了起來,捏著沈小茹的下巴,從她嘴里把那塊肉摳了出來。
她一臉茫然,眼睛的卻蓄滿了眼淚。
我把那塊肉重重的摔在盤在里。
我端起桌上的那盤狗肉就摔在地上,一瞬間,盤子的碎渣裹著湯汁和肉塊摔了個四分五裂。
我爸媽和叔叔愣怔地看著我。
我咬著牙說:“你們真是冷血,也真讓人惡心。”
“自己吃狗肉也就算了,干嘛逼著別人吃?”
10
最后我同樣免不了挨一頓打。
我被趕出家門,我爸媽勒令我滾出去再也不要回來。
過了沒多久,沈小茹就在小區(qū)后面的小樓房上找到了我。
墻旁邊有一排用鋼筋彎折嵌進磚縫里的小梯子。
她不敢爬上來,只敢在下面喊我,她紅著眼睛說:“姐,回去吧!是爸媽叫我來喊你的。”
“那個叔叔已經(jīng)走了,他們也消了氣了?!?/p>
我一拍大腿就站了起來,我站在屋頂邊緣,凝視著下面那個小小一團的她。
我沒好氣的說:“你為什么不知道反抗呢?他們對你做了那么多過分的事情,你連個‘不’都說不出口嗎?”
她抿著嘴不說話。
我又說:“你怕疼還是怕什么?就甘心由他們搓圓捏扁?”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說:“你如果從小也在他們這里長大就知道了,你被爺爺奶奶帶著,既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運。”
“不是我不反抗,而是每一次反抗都得不到他們的退縮和讓步,反而是變本加厲的控制?!?/p>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
“可你不一樣,你是獨立的個體,可我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一件附屬品。”
我拉著她的手把她拽了上來。
那天,我們在小屋頂上看了很久的晚霞。
后來我們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似乎又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再后來,沈小茹溫順得就像一只玩偶兔子。
不論我爸媽再說什么,她都會點頭同意。
中考的時候,我考上了我們這的重點高中,離家很遠,要住校。
沈小茹和我爸媽再三商量,最后還是放棄讓她繼續(xù)年私立,和我一起念那個重點高中。
還好這次她的分數(shù)勉勉強強能達線。
我爸媽知道這個高中有給家庭貧困的學生專門設(shè)立的補助后,兩個人就開始商討怎么能拿到貧困生的資格。
我爸一個電話打到了招生辦,毫不客氣的說家庭困難,要給我倆辦貧困生。
招生辦說:“你們不是建檔立卡,也不是低保,按照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沒辦法申請貧困生。”
我爸急頭白臉的說:“那那個軍人家的小孩怎么能行!他家是建檔立卡和低保嗎?”
“還不就是因為我們是普通人家,沒有關(guān)系,不是關(guān)系戶你們才不給辦的吧?!?/p>
我爸和招生辦吵得不可開交。
后來那個開公司的叔叔給我爸支了招,他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你們可以利用網(wǎng)絡(luò)的輿論,讓學校點頭啊?!?/p>
我爸媽福至心靈,當下制定了一套完美的計劃。
他們要我和沈小茹從家到學校,一步一跪地,一步一磕頭走到學校。
再把視頻傳到網(wǎng)上,一定就可以讓學校松口。
書友評價
在李樹的小說《共同的靈魂》里,我嗅到了浪漫的純正味道。那么,浪漫是什么?如果兩人彼此傾心相愛,什么事都不做,靜靜相對都會感覺是浪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