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的地方，是因為戰(zhàn)火蔓延而建立的一塊保護區(qū)，人們習慣稱之為“巴塞托斯”，意即“家園”。

二十八歲的巴維爾·蘭斯洛特是保護區(qū)里最普通不過的一名礦工，雖然這個星球上的人類正常壽命超過一百年，二十八歲還很年輕，只有過了五十歲甚至八十歲才會被稱作中年?？墒牵敝爻翋灥膭趧雍蛪阂只靵y的工作環(huán)境讓這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已經(jīng)疲憊不堪，面容僵化，像遲暮的老人。

今天的天氣一如既往陰沉沉的，天空像鋪開了一片無邊朦朧的輕紗，云翳也似乎染上了一層灰塵，一切都不美好。自從出生，巴維爾最?？吹降谋闶沁@樣的天空和云翳，戰(zhàn)爭的烈度雖然已經(jīng)減弱，污染卻不曾消退，想見到一次正常的藍天白云，幾乎成了奢望。

隨著一天的即將結(jié)束，地平線上的光輝正逐漸收攏起來，巴維爾和幾個工友一同走在前往灰街的路上?；医质前腿兴刮鲄^(qū)的一處貧民窟，這樣的貧民窟有很多，分布在保護區(qū)的邊緣，形成了一個圓圈。越靠近圓圈的中心，衛(wèi)生越整潔，治安越良好，那是體面人的居住區(qū)，常常被視為“市區(qū)”，市區(qū)居民自然也被稱為“市民”。而到了圓圈的最中心，便是執(zhí)政官的府邸所在和高層住宅區(qū)，如巴維爾這樣連身干凈衣服都沒有的礦工，連踏進市區(qū)半步的資格都沒有，更不用說到中心區(qū)了。

貧民窟是沒有建筑風格可言的，低矮的平房和二層小樓是最常見的，由于空間有限，許多房屋——或者連圍墻都沒有的窩棚，就局促的擠在一起。轉(zhuǎn)過一個街道，往往見到的不是可以通行的道路，而是突兀的房屋，因為負責街道規(guī)劃的官員對這里甚至不屑投來一瞥，造就了貧民窟整體上的凌亂不堪，就像人身上的四肢被替換成了羊蹄狗爪，充滿荒誕不羈之感。

除了規(guī)劃上的不負責任，墻皮多數(shù)脫落，露出里面充滿裂痕的磚石，顏色是單調(diào)的灰暗，灰街之名由此而來。房屋的墻壁窗戶上往往會有各種零碎，比如晾曬的衣服和草藥，以及各種瓶瓶罐罐。

巴維爾快到家門口時和工友揮手告別，深吸一口氣，像是把一天的疲憊盡數(shù)吐出，然后走向了灰街偏西的一棟小樓。那小樓有上下兩層，時光在上面留下斑駁的痕跡，雖然分為兩層，卻是為了節(jié)省材料把高度縮減，并不顯得比平房高多少；小樓被緊緊夾在逼仄的角落，右邊的房屋和左邊的分界墻牢牢遮住了光線，使小小的二層樓房龜縮在陰影里瑟瑟發(fā)抖。

房門半開，有說話聲傳出。巴維爾推門而入，看到姐姐安希扎娜·蘭斯洛特和一個小男孩在方桌前相對而坐，后者捧著一小碗熱湯吸溜得津津有味。

“你回來了?！苯憬阏f。

巴維爾點點頭，看了小男孩一眼：“是烏力格家的小子？”

“他叫海頁，你見過幾次。”

巴維爾的確見過小男孩幾次，但相隔的時間往往不短。小男孩今年應(yīng)該九歲了，以前肉嘟嘟的，現(xiàn)在卻是兩頰瘦削，面色蠟黃，一看就是營養(yǎng)不良；一頭栗色的短發(fā)有些凌亂，汗津津的額頭把劉海緊緊黏住，灰色的眸子本來很放松地瞇了起來，享受熱湯帶給他的飽腹感。巴維爾進來的那一刻，小男孩明顯有一瞬間的身體僵硬，那是某種恐懼，一部分是對陌生人的，一部分則是因為巴維爾的身材高大，可能……還有那身吸附了太多礦粉灰塵的油膩工作服造成的影響。

安希扎娜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對弟弟使了個眼色：“干了一天活，你也累了，去收拾一下，再看看雷德力克醒沒醒，我去做飯?！?/p>

由于地面到屋頂?shù)闹本€距離才兩米出頭，一米八五的身高讓巴維爾不得不縮著腦袋從小男孩身后走過，弓腰踏上年久失修的樓梯，木板用釘子固定邊角，成年人一踩就是吱呀作響，像病人發(fā)出痛苦地呻/吟。二樓的空間更加狹窄，除了一張床，只有放衣服的箱子和缺了一條腿的凳子。巴維爾把凳子往床前挪了挪，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到床上，一個體格偏瘦的青年蓋著散發(fā)霉味的被子正在熟睡。

巴維爾有著濃眉大眼，長相完全是粗豪男兒的模板，安希扎娜容貌算不上特別出眾，眉眼之間線條柔順，是小家碧玉的那種類型。而床上的青年，皮膚白皙而細膩，五官精致，如果不仔細看，恐怕能讓很多人誤以為是女人。巴維爾就曾經(jīng)感嘆，都是同一父母生的，怎么他和雷德力克的面相差異那么大？

等了一會兒，巴維爾輕聲呼叫弟弟的名字，青年如劍鋒斜飛的眉毛一動，緩緩睜眼，看清坐在面前的人之后露出笑容：“哥哥，你回來了?！?/p>

“感覺好點沒有？”

“好多了，再休養(yǎng)兩天就能上工?！?/p>

“那不急，先把身體養(yǎng)好要緊?！卑途S爾起身，較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瞼，房間里光線不足，他目光里的感情也就無法探見，“你再歇歇，過會兒就吃飯了?！?/p>

從二樓下來，已經(jīng)不見了小男孩的影子，巴維爾聽到廚房里的動靜，過去和做飯的姐姐說話：“烏力格家的小子怎么會來？”

“這孩子從小就沒了媽媽，他爸爸你知道吧？整天除了在管道里爬來爬去，回家就是喝酒，海頁和他的姐姐每天連飯都吃不飽，還得忍受爸爸發(fā)酒瘋。我到服裝廠領(lǐng)材料，回來路上碰到了這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東西吃，太可憐了，我就讓他來家里吃點東西?！?/p>

小男孩的父親巴維爾倒是知道一點，叫莊林·烏力格，是管道維修工，也是個酒鬼。如果家里的孩子有媽媽照看還好，可莊林的妻子——巴維爾印象中一個脾氣溫和的女人，在兒子出生不久便因病去世。父親成天在外，回到家也只是酗酒，發(fā)泄剩余精力，兩個孩子的生活狀態(tài)可想而知有多糟糕。

“烏力格家的小女孩好像叫潼恩？”巴維爾說。

安希扎娜對著煤氣灶打了好幾次火，都沒有成功，喃喃道：“沒氣了，還是壞了？”她回身去碗柜里翻找，順便回答了弟弟的問題，“潼恩·烏力格，比海頁大兩歲，爸爸不負責任的時候，都是潼恩護著弟弟。小姑娘很堅強，經(jīng)常去燃煤廠撿沒燒透的煤核賣錢，總算還能饑一頓飽一頓堅持下去。”

巴維爾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在姐姐翻出兩塊火石之后，才猶豫著開口：“雷德力克很堅強，雖然他看起來是那樣，但他的腿傷一直在惡化，再不治療，很容易成為殘廢，甚至丟了命。我們再攢點錢，或許……”

“普羅米藥劑太貴了，就是我們再攢十年，也絕對買不起?！卑蚕Ｔ缺硨χ艿?，不停**火石，火星迸濺，落到灶圈里，終于把火點著了，她端上飯鍋，開始倒水。

巴維爾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你說得對，姐姐。”

雷德力克·蘭斯洛特的腿是在一次礦難中受的傷，相較于那些被徹底埋葬的工友，雷德力克只是一條腿受傷，已經(jīng)極端幸運。可活人有活人的痛苦，雷德力克的右腿自膝蓋以下，不僅骨頭斷裂，血肉組織感染了病菌，就算是普通的手術(shù)風險也不小。比較穩(wěn)妥的治療方案是打一針普羅米藥劑，哪怕是舊型號也足以清除病菌，達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對于體面的市民來說，普羅米藥劑的費用都很難承受，更不用說家徒四壁的蘭斯洛特一家了。

安希扎娜忙碌了一會兒，擦擦手，等待飯熟，回頭見弟弟還站在那里，眼神悲哀。

“巴維爾，你想到了什么？”

“波多明斯和卡爾瓦娜都是因為沒錢治病才死的，現(xiàn)在雷德力克也要經(jīng)歷這樣的命運嗎？”

聽到兩個熟悉的名字，同時腦海里浮現(xiàn)曾經(jīng)一幕幕溫暖的場景，安希扎娜瞳孔收縮，心也跟著揪緊了：“普羅米藥劑肯定是沒辦法的，我們應(yīng)該試試去神廟里……”

巴維爾一陣低吼，如同陷入瘋狂的野獸：“那些神官都是無恥的吸血鬼！比吸血鬼還要貪婪！當初我們帶著卡爾瓦娜去求他們，就因為拿不出‘贖罪金’，他們就眼睜睜看著卡爾瓦娜痛苦地死去！神廟只認錢，我們沒錢，去了也是被趕出來！”

安希扎娜默然，除了普羅米藥劑和神廟的治療神術(shù)，世上還有太多人能幫助自己弟弟，但無親無故，世界之大，又去哪里找、哪里求呢？

吃飯的時候，姐弟二人保持沉默，本來就是粗糙的沙原米，口感不佳，如今更是越嚼越?jīng)]滋味。勉強就著咸菜把飯吃完，安希扎娜去了一趟廚房，端著一盤油麥菜和一碗飄著寥寥幾根肉絲的稀粥，對巴維爾說：“我去給雷德力克送飯，你早些睡吧，碗筷我來收拾?！?/p>

任誰干了一天的重體力勞動，此時都是精神疲憊，巴維爾也不例外，吃過飯有了飽腹感，困倦的感覺如潮水襲來。但他只是目送姐姐上樓，并沒有去休息，把碗筷收拾一番，便走出家門，在散發(fā)著腐爛臭味的巷子里徘徊。

姐姐說的沒錯，全家用十年的努力也換不來一針普羅米藥劑，而雷德力克的傷勢是等不了十年的。然而，指望神廟那幫眼里只有金幣的家伙同樣不靠譜，最好是離開巴塞托斯，聽說南方不遠有一處精靈部落，精靈的自然法術(shù)治療效果很好，倒是可以碰碰運氣……

可是，巴塞托斯保護區(qū)從來就禁止民眾離開控制范圍，一個是不想流失人口，一個是周邊有為數(shù)不少的都影廢土。廢土上不乏致命的毒霧和因為環(huán)境變化而急劇變異出來的怪物，這些怪物有的是曾經(jīng)的動物魔獸，有的干脆是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外在可怖，實力也是極強。

向南或許有希望，卻伴隨著巨大風險，還得想法子溜過治安隊的封鎖線，這都是巴維爾難以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