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初夏傍晚，微風從窗口吹入，撩動著淡藍色的窗簾。窗內一張書桌上，堆放著幾摞課本，筆筒、水杯、臺燈、籃球雜志散落在桌面上。桌前坐著一個清瘦少年，劍眉圓目，清爽短發(fā)，面朝窗外一動不動，如靜止了一般。

這個正在讀高二的少年叫衛(wèi)奇，兩個月前才與父親衛(wèi)建民剛搬過來，這是一個老機械廠的家屬大院，雖然地處城郊，但環(huán)境開闊，植被很好，最主要的是離衛(wèi)奇就讀的高中很近。他們住在大院最后一棟樓的三層。從衛(wèi)奇的房間看過去，是大院內的一大片草地，綠化帶圍起的草坡上長著一些高大蔥郁的樹，其中兩顆大桐樹正在開花，盛開的花朵像一串串紫色的風鈴掛在樹冠上。大院圍墻后面是大片的麥田，樓群還尚未蓋到這里。

在搬到這里之前，衛(wèi)奇和父親住在老城臨街的一棟樓上。在他的記憶里沒有一點母親的印象，據父親說母親在他一歲多就去世了，連張照片也沒留下。從小他就常坐在窗邊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形形色色人群。衛(wèi)奇天生不會說話，聽力卻很正常，放學后別的孩子都在玩耍嬉鬧的時候，他都是回到家里，自己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世界，聽著萬物交織的各種聲音。

也許正因為是個啞巴，他的視力異常的好。他像看電影一樣看到人們每天上班或外出、互相寒暄聊天、吵架冷戰(zhàn)、依偎親密……時間久了，他熟知街坊們的生活習性和日常規(guī)律，從中讀到了每一家背后的故事，清楚哪一家是真正和睦，哪一家是貌合神離，哪一家是富足殷實，哪一家是華而不實，甚至看到了街坊們自以為隱藏的很巧妙的一些隱私。臨街幾家門店的生意德行、?？蛠硗约翱傇谶@附近轉悠的幾個小賊，他都認得清清楚楚。在衛(wèi)奇12歲時，他觀察到的重要線索曾幫助警察破獲一起大案，被當地媒體報道過，還有一位作家以此為素材寫了一部名為《天使之眼》的小說。

衛(wèi)奇的個頭每年都在長高，他也練就了敏銳的觀察力和如雕像般久坐桌前的本事。

搬家之前衛(wèi)奇都是坐在窗前看川流不息的街道和人群，現(xiàn)在只有看窗外的植物、云層和流浪貓，偶爾有人散步到這里，都不會長時間停留。有四、五只流浪貓經常在樓下聚集，每天晚飯后有個老太太會準時來到這里給貓咪們留下食物。幾只貓都掌握了喂食規(guī)律，看到老太太前來會立即蜂擁上前搶食。最近花園里的貓突然多了起來，衛(wèi)奇想，也許是天氣轉暖的原因。

今天周六，衛(wèi)建民上午出門前就說要晚些回來。作為一名市消防大隊的教導員，有著多年的消防工作歷練，幾經生死，衛(wèi)建民看人的眼睛里總透著一種剛毅和距離感。忙碌的工作經常占據休息時間，父子倆似乎也習以為常了。

衛(wèi)奇呆坐了一會，發(fā)現(xiàn)一只漂亮的貍花貓跑了過來，走走停停，左顧右盼。這只貓以前從未見過，是第一次出現(xiàn)。有一刻它的臉正對著窗口方向，即使隔著三層樓高，衛(wèi)奇還是清楚地看到它圓圓的面頰，兩只耳朵尖立著，被毛很有光澤。它非常警覺，每走幾步，一只前腳就停留在空中片刻，不肯落地，圓圓的腦袋晃來晃去，似乎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衛(wèi)奇看著它慢慢走到大桐樹下，扒著樹干向樹上看看，蹲坐在樹底下。這時一個戴眼鏡的老太太走了過來，衛(wèi)奇經?？匆娝嶂澄飦斫o流浪貓喂食，大概是個好心人。藏在遠處的貓咪們認出她來，紛紛現(xiàn)身圍了過去。貍花貓安靜地看著不遠處那群貓大快朵頤，并不過去搶食，似乎擔心受到攻擊。

衛(wèi)奇突然有些心疼貍花貓。

此時貍花貓朝窗口方向看了過來，衛(wèi)奇不確定它能否看見自己，但那一刻他有一種與它對視的感覺。

當他轉移目光看了一眼正在吃食的那群貓再看貍花貓時，已經找不到它了。衛(wèi)奇迅速將桐樹周圍看了一遍，貍花貓消失的無影無蹤。

早上衛(wèi)奇一醒來，就聽到父親和表妹黃媛媛的說話聲。昨晚睡的沉，衛(wèi)建民什么時候回來的他都沒聽到。衛(wèi)奇拉開窗簾朝外望了望，密云重重，要下雨的樣子。

開門出來看到黃媛媛斜靠在沙發(fā)上，臉上綻滿笑容。這個表妹是姑姑衛(wèi)謳歌的寶貝女兒，只比他小一歲，從小兩人一塊玩耍長大，表兄妹倆感情很好。

黃媛媛眼波靈動，一看就機敏聰明，因為從小她爸爸黃晟就把她當男孩養(yǎng)，別的女孩都是學舞蹈學音樂，她從小學的都是跆拳道、游泳。到了這個年齡，身材頎長，性格爽朗。雖然學習成績一般，卻有一個過人之處，就是對植物知識有著情有獨鐘的熱愛和天賦，小小年紀就能識別各種植物科屬，特性，最厲害之處是能觀察一個人的相貌言行舉止后，依照植物特性給人定植物名。

她給衛(wèi)謳歌定為芍藥，外形漂亮，內涵豐富，即可熬粥、做餅、泡茶，還可入藥，足以看出媽媽在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把她做建筑師的爸爸黃晟定為紫藤，自小她認為建筑工地危險又塵土飛揚，而紫藤對一些有害氣體有很強的對抗性，生命力還旺盛。把她舅舅衛(wèi)建民定為鐵樺，堅強剛硬，沒有什么東西能輕易傷害到他。衛(wèi)謳歌總說黃媛媛這套手段是忽悠人玩的，即便如此，只要逢年過節(jié)或家庭聚會的時候，親朋好友總爭相讓黃媛媛給自己看看屬于哪種植物科目，還有人慕名在學校門口等黃媛媛放學，求解自己的植物名，滿足一下好奇心。

“哥，懶蟲?！辨骆滤闶谴蜻^招呼了。

“衛(wèi)奇，你妹妹給你帶了水煎包，我們都吃過了，你趕快洗臉吃飯。”衛(wèi)建民說，起身去廚房熱牛奶。

衛(wèi)奇用手語問媛媛：“你坐公交車來的？”

媛媛點頭：“嗯?，F(xiàn)在你們住的太遠了，一點都沒有以前方便。我媽說她中午過來，帶咱們去吃火鍋?！?/p>

衛(wèi)奇笑笑，去洗臉刷牙。從小姑姑就特別疼他，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是姑姑替他著想，相當于半個媽媽。衛(wèi)奇不會說話，卻有著和普通男孩一樣的自信和能力，衛(wèi)謳歌自然功不可沒，在衛(wèi)奇的成長過程中，她一方面是心疼沒媽的侄兒，一方面是心疼既當爹又當媽的親哥，因此她替衛(wèi)建民分擔了很多。

當初在衛(wèi)奇的入學問題上，衛(wèi)建民和衛(wèi)謳歌分歧很大，衛(wèi)建**張把衛(wèi)奇送到當地的特殊教育學校，而衛(wèi)謳歌堅持讓衛(wèi)奇上普通公立學校，她說不能讓衛(wèi)奇的教育一開始就和別的孩子不同。最終衛(wèi)建民同意了妹妹的意見，并讓衛(wèi)奇學習了系統(tǒng)的手語。父親、姑姑和表妹也都學習了手語，為了家人之間更好地交流。

不會說話的衛(wèi)奇在小時候也不可置疑地受到過同齡人的欺負，有過自卑和孤獨，但隨著他慢慢長大，他性格被塑造的沉穩(wěn)自信，至少表面如此。上高中后，喜歡安靜的他不愿住校，衛(wèi)建民平時工作很忙，和老師溝通后為他辦了走讀，除了周六周日，衛(wèi)奇一天三頓飯都在學校吃，只在晚上回家住。為了上學方便，衛(wèi)建民把家也搬到學校附近了。

黃媛媛倚在沙發(fā)上邊翻看著雜志，邊時不時抬眼看看電視，還吃著舅舅切好的水果。這要在自己家肯定要被爸媽數落，而在這里，舅舅和哥哥都不會在意這些。搬家以前她每周都要去舅舅家好幾次，現(xiàn)在離得遠了，而且還要住校，但幾乎每周也都要來舅舅家一次。

衛(wèi)建民對別人不茍言笑，對這個侄女卻是溫和的很。有一年媛媛非要鬧著養(yǎng)狗，衛(wèi)謳歌十二分不同意，她是一名牙醫(yī)，有著獨有的潔癖，家里干凈整潔一塵不染也就罷了，最讓全家人受不了的，是所有從外面買回家的熟食都要上鍋蒸過才能吃，甚至有時候連生日蛋糕也不放過。她對女兒列數養(yǎng)狗的種種不衛(wèi)生，堅決不讓養(yǎng)狗。媛媛哭著向舅舅求救，結果沒幾天衛(wèi)建民來到妹妹家，帶著一只兩個月大的小金毛送給媛媛?？粗畠号d奮雀躍的樣子，衛(wèi)謳歌也不忍心再掃她的興，只好把金毛留了下來。

衛(wèi)奇吃過早飯，招手讓媛媛到自己房間，然后用手語告訴媛媛昨晚外面有很多貓。兩人朝窗外看看，風吹草斜，云層更加低矮了。桐花的清香陣陣飄進來，讓人愉悅，忘記了天氣的陰沉。

兄妹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聽到衛(wèi)建民接了個電話，走過來對他們說要出去辦事，中午不和他們一起吃火鍋了。

衛(wèi)奇心里不高興，卻表現(xiàn)的毫不在意。媛媛知道衛(wèi)奇的心思，故意噘著嘴，夸張地表現(xiàn)出不悅，嚷到：“舅舅說話不算話，經常答應好的事又反悔?！?/p>

衛(wèi)建民笑笑，只交代了兩個孩子出門前鎖好門窗之類的便匆匆走了。

臨近中午，衛(wèi)謳歌開車過來帶兩個孩子出去吃午飯，吃完飯送衛(wèi)奇回家的路上，雨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毫無打擾地睡上一覺。

吃火鍋是最適合全家人圍坐一起消磨一段時光的方式，衛(wèi)奇在繚繞的火鍋蒸汽中想。

他很享受和姑姑、表妹吃飯的過程，有她們在，就有家的感覺。他知道自己是父親最親的人，但衛(wèi)建民工作忙，話又少，父子之間能感受到彼此的重要，卻總是缺少一種在姑姑那里才能感受到的親昵舒適的感覺。

回家路上他在車里昏昏欲睡，希望車一直能開下去不要停。

到了家屬院門口，衛(wèi)謳歌自然又少不了叮囑一遍照顧好自己、多體諒爸爸、之類的話。媛媛說：“哥，下周我再來玩啊?！毙l(wèi)奇笑笑，用手比個“OK”,目送她們驅車而去。

進門后屋里像往常一樣安靜，按說他對此早已習慣了，今天卻有一些愁緒。如果和姑姑她們住在一起多好啊，他想。

換了拖鞋懶洋洋地走回自己房間，想抵制住不斷襲來的睡意，便拿起一本習題打開。

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樹葉上，有一些透過開著的窗戶灑到書桌上。

衛(wèi)奇去關窗戶時隨意向窗外看了一眼，滿樹的桐花被雨水打落一地，昨天見到的那只貍花貓渾身濕淋淋地躲在樹下。

睡意全無。衛(wèi)奇盯著看，那只貍花貓東瞧西望，卻哪也不去，蜷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一種可憐之意油然升起，他果斷地拿上傘換了鞋，沖下樓繞到后坡的那棵桐樹下。

貍花貓看到有人來，頓時想逃，左前腳卻不敢著地，顛著挪了幾步。

衛(wèi)奇輕步走過去，對貓伸出手示好，試圖讓貓兒理解他并無惡意。

貍花貓低著頭害怕地后退。衛(wèi)奇此刻恨自己不會說話，如果他和正常人一樣，嘴里柔聲叫著“**”，小貓一定會相信他。

他繼續(xù)朝貍花貓伸著手，一點點挪步過去。貍花貓這時抬頭看了他一眼，與衛(wèi)奇四目相對。它黃色的雙眼清澈明亮，也許是感受到了來人的善意，眼里的恐懼漸漸退去。

衛(wèi)奇終于接近了它，蹲下來一手撐著傘，一手輕撫貓兒的頭。

剛觸碰到貍花貓濕漉漉的身體時，他感到貓在躲閃他的手。從頭到背捋了幾下，它不再躲避，身體卻不停地發(fā)抖。

衛(wèi)奇注意到貓的左腳不敢著地，好像受傷了，他將貓抱了起來，快速往家中跑去。

這只貓非常膽小，路上幾次想跳出衛(wèi)奇的胳膊，驚慌地“喵喵”叫著。衛(wèi)奇緊緊抱著它，怕它掙脫出去，終于進到屋里松了口氣。

他拿了條干毛巾仔細地給貍花貓擦著被毛，不時地用手拍拍它的頭。當擦到貓的左腳時，它叫了一聲迅速把腿躲開?？磥砜隙ㄊ鞘軅?，衛(wèi)奇想。

外觀看不出傷痕，一定是傷到骨頭或肌腱了。衛(wèi)奇輕輕地活動著貍花貓的左腿，卻不知怎么處理。

濕噠噠的毛貼在身上，使貍花貓顯得又狼狽又可憐。他拿了吹風機給毛吹干，吹風機一響，貍花貓驚的到處躲藏。衛(wèi)奇抱著它，不停的輕撫它的背。他把吹風機朝自己的頭發(fā)吹，告訴貓兒這并不危險。

它似乎明白了衛(wèi)奇的舉動，逐漸接受了呼呼作響的吹風機。

不一會，貍花貓的被毛被吹干，柔軟順滑，全身是漂亮的斑紋。它圓圓的頭上兩只耳朵間距很大，耳廓很深，給人機敏的感覺。黃眼睛又大又圓，鼻子卻是暗紅色，尾巴長長地掃來掃去。

這真是只漂亮的貓。

衛(wèi)奇找了一塊硬紙板，剪成長方形，然后用一條藍格小毛巾把貓的左腿固定在紙板上。

貍花貓的活動受到了限制，它感到很不舒服，盯著綁在自己腿上的東西看了看，使勁甩了甩，毫無作用后又用嘴去咬。嘗試了幾次，當它明白無法擺脫這個奇怪的家伙后，求助地看著衛(wèi)奇。

看著它茫然的大圓臉，衛(wèi)奇開心地笑了，心里說：“別亂動，這是為你好?！?/p>

“今晚你就住在這里啦?！毙l(wèi)奇用雙手比劃著說。

他用手指了一下貓，又迅速比了一個“花”的手勢，告訴它：“你的名字，就叫花貍?！?/p>

他從冰箱里找出一根火腿腸和一包豆干，切碎后倒入盤子里端到花貍面前。花貍猶豫了一會開始慢慢吃食，不時抬頭看看眼前這個大男孩。

衛(wèi)奇想：“看什么看，怕我給你下毒?。俊碑斔紫聛?*花貍的頭時，他看到貓兒黃色的眼睛里透出一種感激，是那種能讓人一下就能讀懂的目光。

衛(wèi)奇的心忽然被溫柔覆蓋。

“花貍，你真是個懂事的貓咪?！彼贿呡p撫著它的被毛，一邊用手語和它交流。

貓兒吃飽后，衛(wèi)奇又喂它喝了一些水，抱著它躺在沙發(fā)上。

花貍趴在衛(wèi)奇懷里，好奇地東張西望，似乎在打量這所房子。它站起來，很想去別的房間看看，可是左腿不能活動，衛(wèi)奇又不愿松手，它只好重新臥下。

貓兒安靜地蜷在他懷里，能感到它柔軟的身體散出的溫熱。衛(wèi)奇感到特別舒服。

在貓兒的依偎下和窗外淅瀝的雨聲中，他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