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

考完最后一場試。

答應(yīng)陪陳漾回家見父母、商討婚事的我卻突然失約。

陳漾給我打了九百九十九通電話，我全部拒接。

他只好發(fā)來短信：

“周芷妍，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結(jié)婚？”

“我媽昨晚看到你衣衫不整地從高級會所出來，你沒有要跟我解釋的嗎？”

他不知道，我被人挑斷了手筋，這輩子都不能再當(dāng)醫(yī)生。

我躺在病床上，拜托護士敲擊鍵盤。

“是啊，我找到了更大的碼頭，就不陪你這小船繼續(xù)航行了?！?/p>

消息發(fā)出，我被瞬間拉黑。

1

再見陳漾，是在五年后春節(jié)前夕。

晚九點，美甲店準(zhǔn)備收工拉閘放年假，我也找好了過年期間餐館的兼職。

一個衣著光鮮的女孩推門進來。

“哎呀這破店，工具不會不消毒吧…真要在這里做嗎？”

“不好意思小姐，我們準(zhǔn)備打烊…”

我剛要拒絕接客，就看到了那張臉。

五年沒見，陳漾平添了幾分成熟男人的味道，還是我記憶里最好看的模樣。

他頭都未抬，“醫(yī)學(xué)院不讓做手美甲，你不是非要做個腳過年嗎？我看這店也挺正規(guī)的。”

每根頭發(fā)絲都透著溫柔。

這種偏愛曾是我獨有的，如今也成了旁人的。

“喂，是你給我做嗎？”

我緩了緩神。

店長迅速接過陳漾遞過來的黑卡，“她就是店里的助手，給您洗腳的…周芷妍，還不趕緊去打盤熱水來！”

聽見自己的名字，我渾身一激靈，打水的時候忍不住去看陳漾的反應(yīng)。

沒有反應(yīng)。

目光沒有偏移半分，依舊溫柔繾綣。

當(dāng)年我們同在醫(yī)學(xué)院讀書，我愛美想做指甲，但苦于校規(guī)要求不得其法。

陳漾自學(xué)了美甲。

變著花樣給我的腳換皮膚，有潔癖的他從沒有半句怨言。

“水來了！”

陳漾回神起身，徑直走向等待區(qū)的沙發(fā)，眼尾都懶得看我。

我彎腰蹲下，小心翼翼地脫掉女孩的高跟鞋。

雙足皮膚滑嫩，雙手更是經(jīng)過了細心呵護，以后一定能成為優(yōu)秀的醫(yī)生吧？

不像我…

“你新來的？連洗腳都不會？”女孩看我磨蹭，隱約有些不耐煩，“好好洗，不然投訴你。”

我不能丟了這份工作。

五年前那件事，讓我失去了做醫(yī)生的資格，其他招聘者看到我的雙手也紛紛婉拒。

輾轉(zhuǎn)靠兼職養(yǎng)活自己，好不容易找到肯招我當(dāng)合同工的公司，卻在一個月前入職體檢，檢查出患有宮頸癌。

為了糊口，我找到這家美甲店請求收留。

只想在死之前吃飽穿暖有瓦遮頭，死之后我的遺體會捐給海城醫(yī)學(xué)院做大體老師。

“你想燙死我嗎！”

當(dāng)我還沉浸在痛苦回憶中，女孩踢翻水盆澆在我頭上，覺得不解氣又往我胸口兜了一腳。

“手這么抖就好好在家待著，出來禍害人干什么！”

我驚慌地按住顫抖的雙手，生怕被陳漾看出端倪。

可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份量，陳漾的注意力全被女孩吸引，根本沒空管我。

“燙著了？”

他捧起女孩的腳，湊到唇邊輕吹，“乖馨馨，咱們回家我給你做，大過年的沒必要跟無謂人置氣。”

興許是陳漾的溫柔攻勢很管用，女孩的臉上很快就沒了怒氣。

她迅速穿好鞋子，抄起包離開。

店長正指著我的鼻子責(zé)罵，陳漾又突然折返，點了幾張百元大鈔遞過來。

“給你家員工買點吃的吧，低血糖都手抖了就別干活了?！?/p>

“下次我?guī)笥褋恚瑒e再讓她接待了?！?/p>

店長連連應(yīng)是。

我才發(fā)現(xiàn)，陳漾不是不想看我，而是懶得看我。

原來我期盼著的愛和恨通通沒有，他對待我就像憐憫路邊的小貓小狗一樣。

可這不正是我想要的嗎？

五年前我演戲離開他，怎么現(xiàn)在人要死了，卻變得矯情起來了呢？

2

收工回家。

逼仄地下室僅靠一盞燈泡，一臺小太陽維持光明溫暖。

透過狹小的通風(fēng)窗，可以看到對面街的高級會所。

五年前，我就是在那里被折斷羽翼，淪為廢物。

那時，陳漾正專心備考最后一科臨床醫(yī)學(xué)，

我卻在他手機里收到了陌生人的威脅短信，意指他的院長父親收受賄賂，并揚言要曝光毀掉陳漾的前途。

【想解決這件事，高級會所1803房，今晚八點獨自前來?！?/p>

擔(dān)心影響陳漾的答案，我拿著銀行卡孤身赴約。

敲開1803的房門，就被幾名彪形大漢推了進去。

“怎么不是陳漾？”

沙發(fā)上坐著的年輕女孩，頭發(fā)被挑染成五顏六色，我一眼認(rèn)出是陳漾跟我提過的，持續(xù)騷擾他的小太妹，孟楠。

之所以煩，更是因為孟楠背后的勢力，他爸是海城有名的藥品經(jīng)銷商，跟陳漾的爸爸有生意往來。

“照片呢？”我攤開手，“你說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證據(jù)，我不想讓陳漾受影響…”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巴掌狠狠打倒。

女孩身手敏捷，騎在我身上輪番甩耳光。

“就是你一直纏著陳漾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世敢跟我爭！”

我頓時反應(yīng)過來，根本沒有什么受賄證據(jù)，一切都是孟楠編造，只為騙陳漾赴約的謊言。

還沒等我開口，一塊破布塞進嘴里。

孟楠拿起尖刀猛地劃開了我的手腕，疼痛讓我忍不住掙扎起來。

“按住她！”孟楠冷臉，“你不是很想當(dāng)醫(yī)生的嗎？我就廢了你這雙手！”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

我再醒來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里。

床邊貴氣的中年婦女，依稀在陳漾手機里見過。

“阿姨…”，我強撐起身子，“謝謝您救了我，您先別把這事兒告訴陳漾，我怕影響他答案?！?/p>

“好孩子，都這樣了還惦記著陳漾，我們家一定會好好補償你。”

“不用了阿姨，陳漾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只求嚴(yán)懲傷害我的人，她叫孟…”

“我知道。”

阿姨緩緩松開我的手，“孟家跟我們家向來關(guān)系不錯，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影響?！?/p>

“您這是什么意思？”我怔愣，“我被傷成這樣，陳漾知道了也不會放過…”

“所以，我壓根就沒想讓陳漾知道?！?/p>

阿姨俯身湊近我耳邊，語氣溫柔卻不容拒絕，“孩子，你先看看自己的手吧！”

我呼吸一滯，才發(fā)現(xiàn)雙手裹滿紗布，連蜷曲指尖的動作都很難。

阿姨遞過水杯，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從我手心滑落，淋濕全身。

“你雙手的手筋都斷了，這輩子想當(dāng)醫(yī)生是不可能了?！?/p>

“難不成你還想拖累陳漾嗎？我們打算送他去國外深造，你連自理都成問題?！?/p>

短短兩句話，就擊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直到陳漾第59個電話打來，我才讓護士幫忙接通。

用這種方式離開，也許是我能為陳漾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能跟他走過這兩年，已經(jīng)是我命中不可再得的幸運。

后來，我像只老鼠一樣茍活。

聽聞陳漾推拒了孟家的聯(lián)姻，然后只身前往A國再無消息。

這次再見，或許是上天憐憫我的思念，給我臨死前最后一眼。

我把剛拿到的遺體捐贈卡揣進懷里。

捏著體檢報告和疾病證明正準(zhǔn)備離開醫(yī)學(xué)院，卻在電梯口撞上了身穿白大褂的一群醫(yī)生。

是當(dāng)年在醫(yī)學(xué)院的同學(xué)們。

“你們堵在這兒干嘛，出去?。　?/p>

這聲音熟悉得很，正是昨晚來店里做美甲的女孩。

“陳漾，快來看渣女！”

3

陳漾牽著女孩的手從電梯里擠出來。

我的雙腿想跑，可大腦卻不聽使喚。

有個聲音在告訴我，趕緊再看他一眼，死了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沒什么可看的，你們不用回醫(yī)院查房嗎？”

陳漾的眼神冷得像冰。

“別掃興嘛，難得故人重聚！”

說這話的是陳漾的好哥們，姜澤。

當(dāng)年我跟陳漾分手，他還把我掛到了學(xué)校的表白墻，憤憤不平的嘴臉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沒想到，成績一般的他最后都能當(dāng)上醫(yī)生。

而我…

“周芷妍，你不會是帶著你的碼頭來醫(yī)學(xué)院視察，想收購這里吧？”

“她？”陳漾的女友嗤笑道，“她現(xiàn)在在美甲店給人洗腳呢！”

姜澤勾勾嘴角，“你不是傍上金主才離開陳漾的嗎？怎么搞成這樣？”

他用兩根手指捻起我磨白的袖口，滿臉鄙夷。

“難怪陳漾不想看你，身邊有喬馨這么漂亮的女朋友，誰會看你個臟老鼠…”

“喲，這是什么我看看！”

姜澤看到我藏進懷里的紙，一把奪了過來，“不會是來這兒投簡歷的吧？”

“疾病證明…體檢報告…宮頸…”

我渾身一顫，迅速奪回收好。

陳漾的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慌亂。

“禍害遺千年。”姜澤搶先開口，“我看是你是染了什么不干凈的病，才被金主拋棄的吧？”

我沒回答。

“好了，鬧也鬧夠了，你們趕緊回去上班?！标愌雎暣蚱茖擂?，“我還得送馨馨回宿舍，等會回醫(yī)院跟你們開個會?！?/p>

人群四散。

男孩們勾肩搭背的模樣，不禁讓我想起美好的校園時光。

看著陳漾擁著喬馨離去的背影，我心口一陣酸澀。

雙手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扶著墻邊大口喘息。

一只手扶住了踉蹌的我。

抬頭，陳漾輕喘著，額前滲出薄汗。

“你病了？”他冷冷開口，“不會是報應(yīng)到頭，惡疾纏身吧？”

我勾勾嘴角，沒有答話。

“不說話就行了？當(dāng)年你說分手就分手，我還以為你有多光明的前途呢！還不是要在美甲店給我女朋友洗腳？”

明明已經(jīng)知道喬馨跟陳漾的關(guān)系，聽到他親自宣告還是會心痛。

“是啊，我病了，病得快死了?！蔽覐妷褐鄣椎臏I水，抬頭看他，“這么說您滿意了嗎？陳大醫(yī)生?！?/p>

陳漾怔了一瞬，似乎沒想到我的答案。

“你這么在意我的病，是不是想完成我的遺愿？如果是，我會感謝你?！?/p>

“你…你說說看…”

我垂下眼瞼，“帶我在這里走一圈吧，這么多年沒回來，我想再看看…”

就當(dāng)是最后一次，我在心里默念。

當(dāng)我再抬眼時，陳漾已經(jīng)走遠。

手心不知何時多了張紙條，上面寫著陳漾新的電話號碼。

【明天早上八點，我在校門口等你?！?/p>

4

早八點，我趕到醫(yī)學(xué)院門口。

陳漾已經(jīng)在那兒等著了，手提著散發(fā)熱氣的早餐。

“怎么那么晚？你住很遠嗎？”

我沒法告訴他，從租住的地下室到這里要轉(zhuǎn)三趟車。

包子的香氣讓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你餓了？”陳漾遞過來，“那你先吃吧，一會我再給馨馨買一份。”

原來是給喬馨帶的早餐。

“不了，我在來的路上就吃過了?！?/p>

“算了?！彼阉芰洗M我手里，“等你那么久都冷了，反正我都得重新買，你吃吧！”

熱騰騰的包子咽進胃里，我別過臉去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陳漾領(lǐng)著我在校園里閑逛。

走過教學(xué)樓、實驗樓和食堂，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腦海。

我跟在他身后，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距離。

突然一陣寒風(fēng)，冷得我站在原地，顫抖著抓緊領(lǐng)口。

陳漾停下腳步朝我走來。

邊走邊解下圍巾，就像每次約會我穿少了，他便把自己的圍巾給我系上。

我愣愣地看著陽光下那張臉。

“愣著干什么！走?。∥乙粫o馨馨送完早餐，還得回醫(yī)院上班呢！”

至此我才發(fā)現(xiàn)，陳漾的圍巾已經(jīng)重新在脖子上系好。

自嘲地笑笑，我快步跟上了他。

一直走到食堂，陳漾買好早餐送到女生宿舍樓下。

打電話讓喬馨下來拿，等了很久卻沒看到人。

突然，從樓底下的花壇沖出來幾個女生。

一人手持一支玫瑰花，塞進陳漾懷里。

音樂聲驟然響起，是《今天我要嫁給你了》。

我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那幾名女生開始圍著陳漾轉(zhuǎn)圈跳舞，就在他一頭霧水之際，身穿白紗的喬馨從宿舍樓的另一邊緩緩走來。

多美??！美得我挪不開眼。

她手捧花束站在陳漾面前，紅著臉一臉幸福，終于問出了那句話。

“陳漾，你愿意照顧我一生一世嗎？”

喬馨從懷里摸出戒指盒打開，里頭的鉆石對戒在陽光下璀璨奪目。

正當(dāng)陳漾緩神時，一個冒失鬼突然撞了過來，戒指盒掉落在地，咕嚕咕嚕滾到我腳邊。

“撿起來?！?/p>

喬馨微笑著盯著我，“作為陳漾的前女友，這也算你給我們的祝福了?！?/p>

這句話讓圍觀群眾頓時嘩然，人堆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不少人在猜測我的身份，還有我此刻出現(xiàn)在這里的目的。

更多的是想繼續(xù)看好戲。

我把目光投向陳漾，希望他至少能阻止喬馨的胡鬧，可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

“麻煩你拿過來。”

他勾了勾嘴角，笑得疏離又陌生。

心里的喧囂在那一瞬間偃旗息鼓，我緩緩俯身，顫抖著把戒指盒攥進手里。

再抬眼，陳漾的圍巾已經(jīng)系在了喬馨脖子上。

他還貼心地給她搓手取暖。

原來這樣的溫柔，早就不屬于我，名為陳漾的陽光再也不會照射在我身上。

我都快死了，還奢望什么呢？

“恭喜你們?！蔽野呀渲负羞f過去。

喬馨挑了挑眉，“拿出來給我?！?/p>

我乖乖照做。

但當(dāng)我把女戒遞到陳漾手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跟我一樣微微顫抖。

可我已經(jīng)不想再去在意。

“祝你們同偕連理，永結(jié)同心?！?/p>

我緩緩轉(zhuǎn)身，穿越人群將祝賀聲拋諸腦后。

越來越多的人擠過去圍觀，其中還有給我辦理遺體捐贈的負責(zé)人。

正當(dāng)我遠離宿舍去，手機卻突然收到醫(yī)院的電話。

“您好，是周芷妍女士嗎？之前給您做的體檢報告出了點問題，您現(xiàn)在方便過來一趟嗎？”

與此同時，人群聚集中心處爆發(fā)出一聲咆哮。

“你特么說誰得了絕癥捐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