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門外大街七七號位于上海灘南市,距離城隍廟不遠。幾十年前,昔日小刀會起義遭遇清軍圍剿,最后就是選擇在此處突圍。如今城墻已經(jīng)拆除,獨留一座牌坊。此時已經(jīng)入夜,劉英杰伸手輕輕撫摸著牌坊石柱,仰頭望向天際一輪明月,似若有所思。
等了一會,一旁的陳守正催促道:“劉探目,時候差不多了?!?/p>
劉英杰頓時醒覺,他定了定神,環(huán)顧四周,找到外大街:“走吧!”
昨日兩人在巡捕房親眼目睹羅太太行跡怪異,又從她的身上搜出白鶴門的宣傳紙,爾后他們在羅太太斷斷續(xù)續(xù)、顛三倒四的敘述中,勉強弄清楚所謂“親夫變骷髏”的由來。
原來羅先生看似溫文爾雅,私底下卻是個賭鬼,欠下了許多高利貸。最近適逢高利貸追債,兩人幾乎已經(jīng)傾盡所有,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羅太太算白鶴門里虔誠的門徒,門主得知了她的困境之后,讓她在某日深夜,帶著羅先生來到某處墳地,按照門主給的方法找到生辰八字與羅先生匹配的死者,然后挖出死人,穿上羅先生的衣服,由羅太太抱回家睡上一晚。
而羅先生則相應(yīng)地躺在棺材里,這招叫做“餓鬼運財”之術(shù)。只要運用妥當,至少可以確保羅先生渡過難關(guān)。大約是深夜去墳場讓羅太太受驚過度,次日一早她看到身畔躺著一具可怖的骷髏,居然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是自己帶來的,忍不住發(fā)出尖叫。這一叫,就把樓里的住客都引了過來,又有人通報了巡捕房,事態(tài)一發(fā)不可收拾。
面對巡捕房,羅太太更是驚恐萬分,不敢透露丈夫的行蹤,只想著先隱瞞過去再說。誰知道次日羅先生就被發(fā)現(xiàn)死在那具棺材里,這下羅太太連番受到刺激,精神已經(jīng)瀕臨崩潰。鄭敏堅持認為羅太太謊話連篇,就連瘋癲的狀態(tài)也是她故意裝傻充愣,說不定她暗地里有個情夫,所謂“親夫變骷髏”不外乎是她連同情夫殺害丈夫的陰謀。但經(jīng)歷過江太太傷害江玉漱的事件,陳守正深感白鶴門不同尋常,他索性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向劉英杰和盤托出,包括那封他沒有上交的自白書。
而劉英杰也察覺這個民間團體有所蹊蹺,于是兩人帶著羅太太身邊的那張宣傳紙,漏夜來到了小東門外大街。
外大街七七號是一棟三層樓的民居,出入口是一間僅能容納一人進出的小門。門上沒有任何標識,透過窗簾,隱約可見其中燈火閃爍。
陳守正上前敲了敲房門,隔了一會,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探出一個腦袋,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戴著一頂瓜皮小帽,綠豆眼轉(zhuǎn)了轉(zhuǎn),打量了兩人一番,問道:“你們找誰?”
陳守正從懷中掏出那張宣傳紙,說道:“你好,我們都是淞滬碼頭工人,這是工友們給的,聽說白鶴真人救苦救難,我們也想來看看?!?/p>
見兩人一副碼頭工人們的裝扮,那男子終于浮現(xiàn)一絲笑容,將房門打開,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善信,請?!贝┻^幽暗的走廊,來到一處天井,只覺得豁然開朗。
原來這貌似逼仄的民居,實則內(nèi)里十分寬敞,時不時有身穿白色長袍的門徒模樣的人在走廊穿梭,他們見到帶路的那名男子,都停下步訕笑作揖。
那男子將他們帶到一間客堂,屋子里點著裊裊的香,供桌上擺放著白鶴真人的木雕,這塑像似笑似哭,形狀詭異。兩支紅燭熊熊燃燒,燭淚如血。這股香氣讓陳守正覺得很是熟悉,不論是在江玉漱家,還是陳家姆媽那里,又抑或是導致他噩夢頻頻的那張宣傳紙,無一例外都聞到過這股濃郁的香氣。這香氣,會讓他渾身發(fā)熱、心跳加快,有點控制不住情緒。
劉英杰注意到他的變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男子指了指面前兩張椅子,意思讓他們坐下,隨后問道:“你們說是淞滬鐵路的工人?那是在哪位老大手下上工?”
陳守正定了定神,答道:“當然是曹老大手下。不過曹老大總是克扣我們兄弟,不用說養(yǎng)家糊口,我們就這一張嘴,都快吃不上飯了。有工友說信白鶴真人,有飯吃,我們就想過來看看?!?/p>
他畢竟從十三四歲起,就跟著唐楓在淞滬鐵路混著,所以對那邊的裝卸工人非常熟悉,倒是對答如流。
那男子點點頭:“曹老大我知道,的確是個很刻薄的人。你們當了多久工人啦?住在哪里?”
“我從十三歲就在鐵路混了,我大哥也是。我們都住在閘北睦善里,鄰居都是工人大哥。”
男子又點了點頭:“沒錯,睦善里的確是貧民窟,住的都是淞滬鐵路上的工人。你們在這里等一下,門主正在講經(jīng),稍后會師兄師姐帶你們?nèi)ヒ姺痔锰弥??!?/p>
劉英杰問道:“師兄,不是可以見到門主嗎?”
那男子嘿嘿一笑:“門主哪是你們可以輕易見著的?不過如果你們夠虔誠,應(yīng)該很快就能見到門主,接受門主的教誨?!?/p>
說罷,他便留下二人,掩門而去。陳守正忽然跌坐在椅子上,用力扯著自己的衣領(lǐng),摘掉頭上戴著的時下工人中流行的氈帽,想要深深吸氣,又顧忌客堂里點燃著的香。
“這香的確有問題?!眲⒂⒔苡靡滦湮孀∽约旱目诒牵灿X得不大舒服,但是反應(yīng)不如陳守正那么大。
“我覺得,或許就是這股香氣,導致江家姆媽以及羅太太失控?!标愂卣钌畎欀p眉:“我現(xiàn)在很為我媽擔心?!?/p>
劉英杰伸手捏斷半支香,用手帕包了悄悄放在衣兜里:“江家姆媽當單親媽媽太久了,又因為女兒而錯失良緣,難免內(nèi)心對女兒頗有怨懟。只是礙于社會壓力,她只能暗自忍受?;蛟S在這里,她受到了一些。不好的影響,再加上這股香氣,讓她做出了傷害女兒的舉動?!?/p>
陳守正感嘆道:“她一定很后悔,不然不會在巡捕房自殺。”
劉英杰悄悄打開房門往外看了一眼,看到有個白袍女人正從拐角處走來,他急忙掩上房門,只聽見有人說道:“師姐,門主快到了,請你就坐?!?/p>
他看到那個白袍女人跟在另外一個白袍人的身后走上二樓,心中略一思忖,轉(zhuǎn)頭對陳守正說道:“走,我們?nèi)タ纯撮T主?!贝藭r走廊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兩人躡手躡腳地離開客堂,小心地走上二樓。
整個二樓都是一間很大的福堂,里面坐滿了各種身穿白袍的門徒,都是跪坐在蒲團上,訕笑作揖,神態(tài)虔誠。福堂的盡頭供著一張畫像,其中正是那似哭似笑的白鶴真人,像前坐著一位白袍老者,此人鶴發(fā)童顏,神態(tài)安詳,雙手各拈了個指訣,嘴里念念有詞。
他的身旁,站著一名身材修長的白袍人,似乎是門主的護法。這些門徒在門主的帶領(lǐng)下,口中都在絮絮念,兩人悄悄在最后一排盤腿坐下,仔細聆聽,門徒們口中所念與羅太太相似,都是一些嘰里呱啦之類的咒語。福堂里那種香氣更為濃郁,簡直中人欲嘔,搭配上門徒們嗡嗡的念咒聲,更讓陳守正心煩意亂。
陳守正稍稍抬頭,見到了那個站著的白袍人,忽然心中一動。這個白袍人朱唇玉面,氣質(zhì)高貴,分明就是那次工人罷工時,俠義社龍頭徐良行帶來的端木先生!陳守正生怕自己被認出,見其視線掃來,急忙低下頭。他心中十分疑惑,暗想當日這端木先生自稱要投資開廠,怎么一轉(zhuǎn)頭就成了白鶴門門主身旁的護法了?
這時,門主緩緩開口,其聲音渾厚,帶有一種別樣的磁性:“諸位門徒,人生皆苦!末法時代,人心不古!白鶴降生,蒼生有主!”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不少人的心事,門徒中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門徒們跟著門主大聲唱道:“蒼生有主!”
眾多聲音混在一起,嗡嗡地在福堂里回蕩,兩個人不禁心中一顫。門主做了個手勢,門徒們聲音頓停。
門主道:“諸位門徒,曾幾何時,我們?nèi)A界越來越小,租界越來越大,那些洋人為非作歹卻不受任何約束。大家可知這是為何?”
底下鴉雀無聲,門徒們的注意力都在門主身上。
門主又道:“我們中國人,歷來尊崇天地、親君師,如今遍地割據(jù)、洋人橫行,原因只有一個!”門主緩緩起身,這時陳守正才發(fā)覺,這位老者居然十分高大魁梧,難怪語氣中總有一股壓迫感:“天地親師固常在,唯獨缺少君!”
門主的聲音鏗鏘有力,不容置疑:“諸位門徒,你們大可回家問問老人,當初紫禁城還有主的時候,萬眾一心,人人心里都有一個君,遇上冤屈了,我們還可以上京城告御狀,可是現(xiàn)在呢?洋人欺侮我們的時候,誰能為我們作主?現(xiàn)在的官員,個個對洋人卑躬屈膝,只有紫禁城的主愿意與洋人一戰(zhàn)!”
門徒中有個看起來六十多歲的老婦,她忽然開始嚶嚶哭泣,邊哭邊說道:“皇上啊。”
這句話似乎勾起了門徒們的心事,這些人紛紛開始控訴如今世道不公,他們又出身底層,無力投訴,還有人開始大聲講述自己遇到幫派搶奪地盤,自己報了巡捕房卻得不到任何幫助。
“我記得當初知縣大人還在的時候,治安可比現(xiàn)在好?!蹦抢蠇D止住了眼淚:“現(xiàn)在的巡捕,其實就是洋人的狗!”門徒們紛紛叫好,陳守正心中不悅,他忽然感到身旁的劉英杰在顫抖,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他臉色越來越凝重,雙手握住了拳頭,胸口劇烈地起伏,隨后猛地站了起來。陳守正想要拉住他,結(jié)果拉了個空。
劉英杰站在跪坐著的白袍人中間,分外顯眼,大聲喝道:“你們這些蠢貨!兩百多年了,清廷壓榨我們漢人有兩百多年了,難道還不夠嗎?到了現(xiàn)在,你們還在懷念滿清?”
門徒們驚呆了,門主倒是很冷靜,他打量了一番劉英杰,問道:“你是哪位?”
陳守正正想著找個借口的時候,端木先生的目光從劉英杰的身上移開,緩緩落在陳守正的臉上。四目相對,陳守正暗叫不好。
端木先生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嘲諷的笑意,指了指兩人:“他們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巡捕,也就是洋人的狗!抓住他們!”這一下,從福堂外沖進幾個白袍男子,一邊一個,就想要制服兩人。
陳守正一腳踢開其中一人,拉著劉英杰就想往樓下沖。結(jié)果劉英杰整個人好似暈暈乎乎,腳步虛浮,只顧著嘴里喝罵:“無恥!你們到底是不是漢人?到了現(xiàn)在還為清廷招魂!”
這句話激怒了門主,他一聲令下,周圍的門徒們都圍了上來,陳守正雖然從小跟著唐楓學藝,但是可能是天分所限,也是他不喜爭斗,拳腳功夫始終是平平。這些門徒不會什么功夫,卻是勝在人多,又有不少老弱婦孺,陳守正實在不愿意下狠手,只是這樣一來,他與劉英杰距離越來越遠,眼睜睜看著劉英杰被幾名男子按到在地。
這時,忽然有個黑衣人猶如旋風般沖了進來,他下手好重,根本不分男女老少,拳打腳踢,瞬間將這群門徒們分開,他一把抓起劉英杰,對著陳守正吼了聲:“還不走!”
他們沖到樓梯口,有幾名白袍人想要在樓梯上堵住他們,結(jié)果被黑衣人一腳踹下,那黑衣人動作輕盈,帶著劉英杰三兩步就來到了樓下,之前將兩人帶進屋子的看門男子“啊”了一聲,剛剛想要阻攔,黑衣人反手將他的下巴捏了脫臼,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黑衣人將劉英杰交給陳守正,隨后將兩人推出門外。冷風襲來,兩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黑衣人從劉英杰的口袋中掏出那支斷香,隨手扔在地上,又取出兩枚紅色藥丸塞在陳守正手中,道:“要是覺得頭暈,就聞一聞這個!”
黑衣人說話甕聲甕氣,聽起來就像是唱戲的。
陳守正扶住劉英杰,問道:“閣下是?”
黑衣人揮揮手,不耐煩地道:“還不走!”
畢竟這里是華界,陳守正不敢再多停留,扶著劉英杰飛快離去。此時,好幾名白袍人提著木棍之類的東西沖了下來,見到那黑衣人還站在原地,正想要沖過去對付他,卻被緊跟而來的端木先生喝止:“你們先回去!”
聽到端木先生吩咐,那幾個白袍人只能垂頭喪氣地走進屋子里。端木先生關(guān)上房門,靜靜地站在黑衣人身后,狹窄的小巷十分昏暗,只有從福堂里透出的點點燈光灑落在地上,將兩人的身影投射得老長。
“你難得過來一次,就是做這種事?”端木先生緩緩開口。
黑衣人卻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加快腳步,幾個起落,就消失在黑夜之中。那一邊陳守正扶著劉英杰一路走出小東門,此處門外便是十六鋪,唐楓曾經(jīng)掌管的生吉里賭臺就在此處不遠。
來到天地社地界,陳守正心中稍稍一松,按照那個黑衣人所說,先將紅丸放在自己鼻間一嗅,頓時一股刺激性氣味直沖腦部,神智立刻無比清明。他馬上讓劉英杰也聞了聞紅丸,不一會,劉英杰也恢復了理智。
“那個香氣,果然很不尋常!”劉英杰依靠在一盞路燈旁,微微喘著氣:“可惜我?guī)ё叩哪侵惚荒莻€人扔掉了,不然我們可以讓江醫(yī)生看看是什么東西!”
陳守正搖頭道:“我覺得那種香,似乎能放大我們心中的怨氣。我家姆媽應(yīng)該也會有,明天我回去拿點過來讓江醫(yī)生看看!”
兩人緩過勁來,劉英杰準備返回警察宿舍,陳守正思來想去,實在是不放心同為白鶴門門徒的陳媽媽,打算回閘北一次,偷偷將那些香帶回來。他們在生吉里賭臺附近分手,為掩人耳目,陳守正沒有騎自行車,正想著走回閘北要好長一段路的時候,忽然看到阮鶴齡從一條狹小的巷子里探頭探腦,陳守正心中一動,立刻藏身在一堵圍墻后面。
只見阮鶴齡四下張望了一番之后,沖著小巷子里做了個手勢,兩個大漢走了出來,他們的肩膀上扛著一個碩大的麻袋,袋子里似乎有東西在蠕動,掙扎地厲害了,后邊的大漢狠狠往麻袋上捶了兩拳,袋子頓時不再動彈,但隱約有血水滲透了出來。
陳守正心中犯疑,正想要要不要跟上去看看,意外發(fā)現(xiàn)就在不遠處,楊寶珠竟似悄悄跟著阮鶴齡。她的注意力都在阮鶴齡身上,全然沒有留意到陳守正在慢慢靠近。
阮鶴齡領(lǐng)著大漢們穿過空無一人的馬路,準備去對面的十六鋪碼頭。楊寶珠剛要跟上去,陳守正一把將她拉進了巷子。
“寶珠!你為什么跟著阮大哥?”陳守正問道。
楊寶珠吃了一驚,見到是陳守正,她不由松了一口氣,隨后神情又是一緊:“先別說這個了,他們的麻袋里,裝著一個人!”
書友評價
喜歡蘇啟文的這部小說,更喜歡《河山圖》中的主角張百川唐楓,他們的愛情感人至深,曲折的歷程令人揪心,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經(jīng)歷這樣一段蕩氣回腸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