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漸暖,是處花開。夭桃烘日暈生臉,紅杏吟風笑滿腮。
不久便是上巳花朝節(jié),大梁城的千金小姐們雖人在深閨,心卻早已飛到傳說中花神居住的仙境去了。
可這一切與太守府家小姐居住的棲幽閣全無關系,這小徑深處的閨中小館掩在茂密的長青竹中,終年不見天日,連可貴的一方天域都被竹葉割得稀碎。
楚郁離已在這富貴的牢籠中困鎖了十八年, 想要出逃去看一眼墻外人間的心愿卻從未放棄過,年歲的增長也讓她有了一個僥幸的想法:她還能不嫁人成老姑娘嗎?
憋屈了十八年后,這一年的花朝節(jié)愈發(fā)誘人,往昔只聽著換工休息的丫鬟們向她描述過每年大梁城花朝節(jié)的盛況,粉面紅妝的千金小姐們,步搖輕擺、羅裙生蓮,每個人都在發(fā)間額角貼著花瓣,和著脂粉的清新,真真是步步留香。
楚家小姐聽了十幾年的書,這一年卻無論如何不愿再早眠于幽森清冷的閨閣,于是她決定,翻墻越獄。
“哎哎哎,小姐, 你可千萬小心點,莫要摔了呀!“
棲幽閣的院墻邊,小丫鬟豆綠站在墻根處仰著腦袋絞著手帕,她死死盯住生怕挪了視線之處,楚郁離正將層層羅裙攏在腰間,挽起的衣袖露出藕白色的胳膊。
她站在棲幽閣獨比府中其他院墻更高的屏障頂上,粉白色裙衫早已蹭滿了灰塵,一只白皙嬌嫩的腳丫正猶猶豫豫地朝著前頭一臂之隔的參天古樹上比劃著該怎么下腳。
楚郁離一介深閨小女子,雖軟禁在府中,尋常千金小姐享受的待遇她全享受了,平常重物沒提過,身手沒練過,能坐著就絕對不會讓她站著,因而縱使心中想著不過一只胳膊的距離而已我一定能跳的過去——
她還是在意料之中邁出了小姐家矜持的步伐,而這小巧的一步還不到一臂之長的二分之一。
“?。。。?!”
自家小姐還沒來得及呼救,小丫頭豆綠就驚聲尖叫起來。
楚郁離的大腦瞬間空白一片,只有須臾下墜的失重感和突然落入一個溫暖懷抱的包圍感第一時間貫穿全身。
她緊闔雙眸,因而更能感覺到這臂彎的溫柔卻足以支撐她的力道,腦海中不由翻騰出那些小姐郎君的佳話,竟生了幾分羞赧。
然而緋紅未掛上兩頰,甫一睜眼看到的“郎君“卻讓她嚇出一身雞皮疙瘩。
此時抱住她的卻不是想像中俊朗的翩翩公子,而是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這怪物身上的皮膚像是百家被一樣打補丁似的拼湊起來,粗大的針腳透著拙劣粗糙的工藝。
除皮膚外,四肢五官俱全,同樣的粗劣,瞳孔之處竟然沒有眼珠,只留下黑漆漆的兩個洞,正像模像樣地俯首看著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是什么妖怪!快把我家小姐放下去啊啊啊啊!“
豆綠又搶先替楚郁離喊出了心中的驚懼,那怪物倒也聽話,竟然真的就在離地面還有一米距離的半空中突然放手,楚郁離暗叫一聲,后腦勺就摔在蔥郁的草地上。
可是,竟然不疼。
她仰躺在地上,余驚未消,眼角余光所及之處卻瞥見了幾只小巧輕盈的白紙片,側(cè)頭望去卻是被剪成小孩形狀的紙娃娃,每個娃娃脖子上都連著紅繩,仔細傾聽還能察覺他們咯咯咯的清脆的笑聲。
她一個翻身,衣衫下又跑出更多系著紅繩的紙娃娃來,想來剛剛是它們在她落地時支撐住了她。
這些紙娃娃見楚郁離沒有受傷,又都拉著小手一個接一個地騰空飛起,向著她前方那棵參天古木的方向飄去,最終落在了一個少年的手心里。
少年的身子隱在枝葉繁茂之處,著一身白袍,不細心觀察便會把他和白日的天空混在一起了。此時他一手攏著疊在一起的幾百只紙娃娃,一手像把玩懸絲傀儡一樣,瘦長的手指規(guī)律舞動著。
看來這不人不鬼的怪物便是他操控的傀儡。
察覺到楚郁離的視線,少年輕點腳尖一躍而起,下一刻便輕巧地落在了她跟前。他舞動的手指停了下來,雖并未有絲線連接,懸絲傀儡卻一動不動了。
小丫頭豆綠著急忙慌呼天搶地地撲了過來,把楚郁離上下翻遍查找受傷之處,見自家小姐并無大礙,舒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吐到一半,機敏的小腦袋瓜又蹭地轉(zhuǎn)了一下,惡狠狠地盯著陌生的少年,張開瘦弱的小胳膊,母雞護崽似的護住自家小姐,像楚郁離的資深發(fā)言人一樣質(zhì)問道:“你是何人?為什么要摔我們家小姐?“
少年睨了她一眼不說話,仍居高臨下地看著此時已平靜下來,正坐在草地上整理衣冠的楚郁離。
她不再看他,兀地說道:“你,我認得?!?/p>
語氣聽不見感情的起伏,仿佛是深幽潭水中涌起的一縷微波。
楚郁離軟禁在棲幽閣十八年,平日所見的人寥寥三五個,因而外人于她和外面的世界一樣新奇,所以她見過的人都被牢牢記在了心里。
哪怕過了十年之久,她還是能認出來這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就是當初她溜出棲幽閣看母親時,跟在老方士身邊的那個自負又驕傲的小童。
應明玕也不直接回應她,而是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向棲幽閣的院墻外擲了過去,可那根樹枝卻并未如預想般落到外面去,剛一飛到院墻上方便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隔了一般,反彈回了應明玕手里。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轉(zhuǎn)頭向楚郁離揚了揚手里的樹枝,道: “楚小姐真的以為自己能翻墻而出嗎?“
楚郁離眸中的神采瞬間灰了下來,這無形的屏障與高聳的院墻,真的是將她當作金絲籠中豢養(yǎng)的珍貴禽鳥一樣了。
她雖不明自己為何要受此待遇,可似乎還是在冥冥中洞見了自己的悲哀。
少年沒有放過她眼中所有的起伏錯落,竟有了些許惻隱之心。他稍作思考了一下,故作玄虛地說:“帶你出去于我來講并不是難事,只不過---“
“不過什么?!“又是豆綠嘰嘰喳喳的聲音,她看著自家小姐的失落也是一陣揪心。
楚郁離亦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眸中閃起了一點星火。
應明玕露出奸計得逞的神色,道:“不過你得給我一滴血當作報酬?!?/p>
“只要一滴血?“楚郁離不解地看著他。
“好大的膽子!我們家小姐可金貴了,你要血做什么!“豆綠在一旁耀武揚威。
應明玕停息的手指又開始舞動,一旁呆滯的傀儡便運轉(zhuǎn)起來,他指了指那補丁打滿的傀儡面龐,說:“我用豬皮給它做了皮膚,卻不能用豬血給它一點紅潤的生氣,倘若楚小姐愿意給它一滴人血補了生氣,在下今日便帶小姐游遍大梁?!?/p>
這以小換大的買賣實在誘人,楚郁離一狠心便拔出金釵刺破了手指肚,紅豆似的一滴鮮血滑在指尖。
應明玕勾勾手指頭,這滴血像是有了自我意識一樣朝著那只丑陋的懸絲傀儡飄去,他再虛空一點,血珠便融進了傀儡的眉心。
接著,楚家小姐和小丫鬟豆綠一起見證了奇跡的一幕。
楚郁離的指間血才消融一會,傀儡便如脫胎重生了一般,破碎的豬皮補丁裂開,從中破繭而出似的走出了一個纖姿窈窕的女子來。
待這個女子的面容完全雕刻成形后,小丫頭先聲奪人地一聲驚叫,楚郁離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與她別無二致的一張臉。
另一個“楚郁離“款步走來,俯身向楚郁離伸出了瘦白的手,溫柔地將她拉了起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想不到這位容貌姣好的姑娘竟然是一具本無生氣的木頭內(nèi)里的懸絲傀儡,而且不久之前還是一副可怖的怪物模樣。
如今她身姿纖巧,俏麗怡人,一張粉面含春的臉上是嬌媚自然、落落大方的神采,與她一比,面無表情眼若深淵的楚郁離本尊倒更像是一具傀儡了。
應明玕在一旁抱臂看戲,小丫頭豆綠早已呆若木雞發(fā)不出聲音,傀儡楚郁離微微一笑,欠了身子向正牌楚家小姐行禮道:“阿離見過楚小姐,今日便由我作為楚小姐的替身留在府里,小姐盡情和明玕大人游賞去吧。“
聽到“盡情游賞“這四個字,楚郁離眼底的星火燃成了熠熠發(fā)光的銀河,她將一肚子疑問拋之腦后,不做聲,卻期待地看向應明玕。
應明玕不由覺得好笑,果然還是年紀尚淺的小姑娘,看著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心中想必都樂開了花了。
即使覺得別人年紀小的他也不過只比楚郁離虛長了一歲而已。
少年自然地牽起楚家小姐的纖纖素手,另一只手捏住兩張行路符,低聲念了句咒語,這兩張黃符紙便迅速移動至二人腳下,撐著他們便徑直向院墻外飛去。
楚郁離對應明玕有失禮數(shù)的行為毫無反應,她只期待著外面的世界,心臟搏動的聲音清晰可查。
少年又是食指一點,棲幽閣的屏障就失了效用,大梁城的繁華景象便瞬間沖進楚郁離的雙眼,一時間,眼前錯綜復雜的色彩、耳邊嘈雜熱鬧的聲音填滿了她空寂十八年的心。
“是人間啊?!?/p>
情不自禁地感慨著,淚水便滴了下來。
書友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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