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郁涼州處出來,云岫仍舊覺得十分不解氣。
憑什么一樣是公主,為什么她像囚犯一樣,被郁涼州無故軟禁了二十日,整日被逼清粥小菜,郁涼州連句道歉都沒有!
他那個舊相好什么季衡公主一要來,整個將軍府便忙得人仰馬翻,恨不得人人都去為那季衡提裙擺當馬墊?
云岫心中憤懣難平,心中掂量著,縱然是貢棗,也值不上幾個錢,反到是門廊里那栩栩如生的白玉女婢像比較稀罕。
云岫忽地憶起此前郁涼州與她的談話,郁涼州好像同她說過,這將軍府里,除了她屋子里的蠶絲被和他臥房里那黑釉茶盞,其余的值錢物件,都是他同好友借過來充臉面的?打壞了要賠的?
那且末進貢來的,白若羊脂的白玉女婢像,打碎了肯定更要賠罷?
“哈哈哈哈哈……”云岫幻想著郁涼州因要賠錢而不得不去做苦力的慘像,不禁嘲笑出聲。笑聲回蕩在大半夜的府院里,顯得十分空曠瘆人,云岫自己被自己嚇得一個激靈。
郁涼州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身后,問:“你笑什么?”
又是一個激靈,云岫條件反射回頭,凌厲的指甲作勢要抓上對方,被郁涼州一把攔住。
見是郁涼州,云岫提著的心才放了回來,她輕撫著胸口,心道,人真是不能做虧心事啊!
細微的表情被郁涼州盡收眼底,郁涼州又問:“你笑什么?”
云岫心虛,只打著哈哈:“沒笑什么啊,就是看今日夜空晴朗,圓月當空,是個賞月的好時機?!?/p>
“原來,你方才去書房找我,是想讓我同你賞月?”不等云岫作答,水藍色的外袍便兜頭罩下,郁涼州嗓音涼涼,極襯月光:“倒也真是個賞月的好地方。”
云岫掙扎著從漫著青檀香的外袍間鉆出,環(huán)顧四周,她因想著做虧心事,不知不覺繞到了郁涼州書房后面的草地上。
黃了葉子的芳草萋萋,與一墻之隔的大漠遙相呼應,竟也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郁涼州命人速溫了些酒,拿了兩個厚實的墊子,便真的拉著云岫席地坐了下來。
云岫還未反應過來,手上已自覺接過郁涼州遞過來的酒。她深知酒是溫過的,卻彷佛喝醉了般,覺得這杯壁上的溫熱,其實是郁涼州掌心的余溫。
月光皎皎,云岫偷看郁涼州那握著酒杯的手。只見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微彎,輕輕握著杯盞,盈盈月光下,連干凈圓潤的指甲也泛著微光。
不知為何,云岫向來喜歡手長得漂亮的男人,就連當初選隨從,她也是因阿望手長得好看,才一眼挑中了阿望。
發(fā)現(xiàn)云岫偷看,郁涼州淡淡提醒:“我以為,跟手比起來,我的臉更值得偷看一些?!鳖^微側(cè),竟難得對著云岫,露出了一個極輕淺的笑。
這還是云岫頭一回看見郁涼州笑,她印象里的郁涼州對她,向來是面無表情的,即使有,也是在她犯傻之時,眼中偶有戲虐閃過。
郁涼州今夜如此高興,是因為季衡公主要來了嗎?那個同他愛得死去活來,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分隔的季衡公主?
云岫轉(zhuǎn)著自己手中的杯盞,突覺自己著實可笑。在郁涼州遇見她之前,人家早與季衡湊成了一對。她口中的命定夫君,在她眼中是個騙局,怕是在郁涼州眼中,也是個天大的笑話罷。
既是笑話,他仍舊留她在府中,原來真的只是為了將她當作人質(zhì),以威脅她父王投降的嗎?可她父王如今已臣服大漢,他為何還愿留她在將軍府中?
她為他挨刀受傷,他卻將她看成是刺殺案的罪魁禍首,將她軟禁了整二十日。那他今日放她出來,同她在此飲酒,是否也是因季衡要來,于是他高興地要大赦天下?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縈繞在心頭,話到舌尖又咽了回去。這些問題,她應當以何種口吻、何種身份去問他?
見云岫手中的杯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溫酒亦一杯接一杯下肚,面上難得一片愁云慘淡,似有心事。
郁涼州斟酌開口:“你這是在擔心,季衡來了之后,我這個命定夫君會趕你走?”見云岫拿著杯盞的手一抖,郁涼州失笑:“我留你下來,可不是相信你那什么命定夫君?!?/p>
抬手為自己添了杯新酒,郁涼州望向皎潔月光:“我也曾像今日這般,離月亮如此近過?!币豢诟傻簦拔抑滥阌行┮o事須做,只要不是有損我大漢之事,我便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郁涼州難得話多,云岫以為他喝醉,抬眼望去,卻望見他眼底一片清明。倒是他眼中的自己,面頰紅潤,像是醉了。云岫終是開口:“你誤會我指使人行刺你,關了我整整二十日,如今真相可查明了?”見郁涼州不答,云岫猛拍胸脯,“你這樣,很讓我傷心。”
云岫向來是個不喜傷春悲秋的女子,可能是今夜的月光太柔軟,氛圍剛好,于是她難得矯情了一把。而她把這種矯情歸功于,她有近二十日沒見過家鄉(xiāng)之人;她來到將軍府兩月有余,心系之事卻毫無頭緒;她亦把這矯情歸功于,饒是她父皇再厲害,終是臣服了大漢。她樓蘭果然如外人所道,不兩屬,無以自安……
云岫只覺自己聲音渺渺:“郁涼州,如今樓蘭歸附大漢,包含我父皇在內(nèi)的整個樓蘭,都要聽命于你這個邊疆守將。為了巴結你,我父皇說不定會把我許給你?!毕肓讼?,頭又搖成撥浪鼓似的,“我父皇待我極好,可舍不得我離開他身邊。說不定他會去哪里找個小丫頭,認她做義女,封個什么公主,再把她許給你?!?/p>
彷佛那個義女公主已出現(xiàn)在眼前,伸手在眼前胡亂揮了幾下:“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娶她?!痹漆稉u搖晃晃地站起來,“我去跟我父王說,叫他把我許給你?!蹦┝擞謴娬{(diào)一句,“只能把我許給你?!?/p>
郁涼州伸手扶住云岫,問她:“為何只能是你?你那個命定夫君,不是你瞎編的嗎?”
“是我瞎編的,那是為了混進將軍府,好讓我能……”話說到一半,云岫突然閉了嘴,她覺得自己真厲害,喝了酒竟然還能守住秘密。
豎起纖細的食指放在唇邊,做出“噓”的姿態(tài),做畢又笑嘻嘻地同郁涼州自夸:“我酒品可真好……”說話間卻要向一旁醉倒,被郁涼州眼明手快拉住。
云岫倒在郁涼州懷里,雙頰紅撲撲的,如火的紅發(fā)間瓊花香陣陣襲來,郁涼州摟著云岫:“你還未答,為何只能是你?”
云岫在郁涼州溫暖結實的胸膛上蹭了蹭,沒有回答。
圓月懸掛在大漠之上,撒下一片溫柔光芒。郁涼州任憑云岫在自己寬闊的肩上睡了個口水橫流,愣是沒動一下。
一口飲盡有些冷掉的烈酒,郁涼州的大手終是小心翼翼地覆上了云岫瘦小的肩膀:“不會再誤會你了……”郁涼州呢喃。
次日,云岫頂著宿醉的頭疼在自己廂房醒來,口干舌燥地想起身找口水喝,修長的大手卻將杯盞遞到她的眼前。
條件反射地接過溫水,咕咚咕咚大口喝下,云岫才反應過來,她的房間里……有人?赤色的眸子躲在杯盞后面,目光順著那好看的大手向上攀爬,郁涼州清俊的面容映入眼簾。而郁涼州身后,竟還跟著大批圍觀群眾。
云岫一口水嗆在喉嚨,嗆得厲害些,順帶咳了起來。待她咳完,抬眼將眾人都掃了一番,才發(fā)現(xiàn)眾人中間,還坐著個眉目清婉,一身白衣的素氣女子。女子以紗遮面,身材纖細窈窕,遠遠看去,像極了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見白蓮花小姐眼風不斷向她這邊掃來,云岫不禁端了端儀態(tài):“雖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但你們這般未經(jīng)允許便闖進來,終歸是不禮貌的?!?/p>
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蓮花小姐竟也弱不禁風地點頭:“確實是唐突了,我們先離開,讓云岫公主梳洗一番罷?!比崛醯脑捯粢宦洌娙司拐娴幕鹚匐x開了云岫的廂房,傅將還體貼地為她關嚴了門。
下馬威咯?云岫叉腰站在榻前,不用問也知道,那白蓮花定是郁涼州的相好季衡公主了。
見房門外人影綽綽,云岫猜測白蓮花公主在下馬威之后似乎還有后文。
想起昨日婢女說季衡身體羸弱,經(jīng)不起折騰,于是云岫沖門外喊道:“你們在我門口晃來晃去,叫我如何換衣服?”
門外的人影像是剛剛排好隊列,被云岫這么一吼,季衡公主也道:“確實不妥。”于是人影再次攢動,盡管眾人已盡量小心翼翼,但塞外不比洛陽,公主出個街,途經(jīng)的街道上都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在敦煌城內(nèi),漫天的沙塵落在地上,是掃也掃不完的,所以塞外女子的衣著,都是盡量利落合體。不像洛陽那群嬌貴的公主們,外裙恨不得從洛陽一路拖到玉門關,就連服侍公主的婢女,也是長裙掃地。
經(jīng)過兩番折騰,盡管眾人已萬分小心,卻還是揚起了不少的沙塵,嗆得季衡咳嗽連連。長裙托地的婢女們扯著季衡的外裙擺,接連幫著云岫掃了兩次地。
待云岫一襲利落火紅騎馬裝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除去郁涼州和傅將得體站在一旁,其余人等一概灰頭土臉。那季衡公主,雖臉上干凈,可潔白的面紗和裙裾,皆因沾了沙塵而泛起黃色。
云岫不禁搖頭嘖嘖,果然是養(yǎng)在金絲籠中的小白蓮,這和她遇上還沒一炷香的時辰,就快染成淤泥了,太嫩了些。
郁涼州負手立在一旁,見云岫面上端得是一派大氣,少女的心性卻時不時地被她細微的表情出賣,直覺好笑。
旁邊的傅將低聲與他攀談:“到底是一國的公主,雖然私底下調(diào)皮了些,但一些大小場面,還是能拿捏好分寸的?!?/p>
話音剛落,便見季衡的貼身丫鬟秋雅發(fā)難:“大膽云岫,見到我朝公主為何不跪?”
云岫腰背筆直,反問:“為何要跪?”
“如今樓蘭歸降,成了我國附屬。你雖為樓蘭公主,但按照我大漢的禮數(shù),附屬國見到主國的皇親國戚,須當跪下,拜上一拜?!?/p>
“還有這禮數(shù)?”云岫不明所以,“可我怎記得大漢天子曾下詔,命皇親國戚不得在附屬國內(nèi)橫行霸道,附屬國皇室仍享有皇家權力,縱使見到大漢天子,也無須跪拜?”
緩步上前湊近那女婢:“這位姐姐可是看我年紀小小,識不得漢字?”
“這……”女婢被問得啞口無言。
一旁的傅將禁不住與郁涼州小聲道:“這季衡身邊的丫鬟也真是蠢,聽云岫漢語說得那樣順溜,便應該知曉,云岫除了母語吐火羅語外,定是精通漢語的,又怎么會不認得皇帝下的詔書?發(fā)難都不找個好由頭,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p>
郁涼州答得不緊不慢:“嗯。”
傅將有些無語,他說了那么大一堆,竟被郁涼州一個嗯字打發(fā)了?眼看著兩個公主因為郁涼州而火花四濺,郁涼州竟然仍舊一副面無表情臉。郁涼州對季衡無情他知道,可他看著郁涼州對云岫,多少是有些不同的。眼看著云岫被這么一大票子人欺負,郁涼州竟也能無動于衷?
傅將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叫郁涼州上前幫幫云岫,卻見郁涼州緩緩對他打了個手勢。
書友評價
作者問小雪的這部小說《眉上砂》,讓我突然茅塞頓開:一直以為幸福在遠方,在可以追逐的未來?,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擁抱過的人、握過的手、唱過的歌、流過的淚、愛過的人,一切一切所謂的曾經(jīng),其實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