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姑娘醒了?！?/p>

大概是被我看得不自在了，他清冷的聲音打破一室晦澀的沉靜。

我虛弱地一笑：“謝過公子救命之恩?！?/p>

“姑娘言重，在下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p>

沉默便又回來了。熱氣在全身游走，傷口灼燒般的疼。一撥撥熱浪滾滾而來卻無處宣泄，憋在身體里愈演愈烈，如同置身烈火油鍋之中。

于是我對自己說：想見的人既然見到，還是暈了吧。

黑暗再度迎面襲來。

一位美艷的夫人蘭皙白指微抬，指著我狠狠地道：“賤人。”

一位雙目迥然的男人緩緩凝視，哀哀嘆道：“孽緣?！?/p>

一群身著朝服垂垂老矣的老者指手畫腳：“妖孽?！?/p>

天下百姓市井之民憤憤然地議論紛紛：“禍水。”

我曾經(jīng)的代號還真是不少。

我自黑暗中睜開眼睛。一室輕柔的陽光，桌上的瓶中斜斜插著幾束竹子，冒著小小的嫩芽，青青翠翠的，仿似還滴著水，順著節(jié)節(jié)竹節(jié)淌著。

傷口已經(jīng)被包扎妥當，只微微有些刺痛。

床邊的椅子上擱著一套干凈的衣服。

我小心翼翼地避著創(chuàng)處穿戴整齊。很普通的衣服，白底碎花的棉布套裙，一根粉紅絲帶束發(fā)。卓煬此時定然不在府中，祭天何等大事，他不是沒有分寸緩急的人。

那太子妃儀態(tài)萬千一身的大家閨秀之態(tài)，我便要見識見識其中成色。

剛推開房門，便有一位小丫頭笑意漣漣地招呼我：“姑娘醒了，身體可有不適?”

我笑著搖頭。

“那太好了，我這便去稟報我家主子?！闭f罷轉(zhuǎn)身欲走。

“姑娘且慢，”我攔住她，“我已無大礙，不如隨姑娘走一趟，也好當面謝謝你家主人救命之恩?！?/p>

丫頭斂眉沉思，片刻后點頭應(yīng)允。

飛檐琉璃瓦通透赤青，龍壁玉階耀目寒白。我隨她穿過重重院落廊道，來到一間最為寬敞的庭院，西北角被一座白石堆砌的假山占據(jù)大半，其形猙獰，其勢狂野，其間一幅水瀑飛瀉，碎珠濺玉，水聲隱隱，濺起星星點點的水滴，遠遠看來竟頗似滴落玉盤的銀珠，于陽光

下閃著晶瑩。水勢順山勢蜿蜒曲折緩緩流淌，最后收于前方一灣碧湖。湖水泛綠，清可見底，垂柳依岸，碧葉連天。水中片片荷葉繁密，迎風而展，偶有含苞待放的荷花直立其中，凌波沖天，做展顏之態(tài)。

凡間此時尚且飄著漫天白雪，這里卻是滿眼的色彩，處處生機盎然的春日。

太子妃與紅衣女人坐在一旁的水磨青石凳上，面前的石桌擺著幾盤精致的點心。

我遠遠候著。丫頭上前稟報，二人的目光緩緩相我投來，一個輕柔，一個犀利。

“姑娘請隨我來。”

行至身前三步之距，我屈身行禮，自然是凡間的禮節(jié)。

“你不是本國人!可是北方蠻夷之族?”紅衣女人厲聲問道。

“蠻夷?”我疑惑。

“這位姑娘來自凡間?！碧渝p柔地道。

我緩緩抬頭，紅衣女人一臉驚訝不可置信，太子妃倒是神色淡然無波。

“什么，怎么會如此荒唐?”

“婞紅!”太子妃看向她，眼波柔婉中透著絲絲清明，紅衣女人止聲，憤憤地看我。太子妃粲然一笑：“婞紅她性子直爽，嘴也沒個遮攔，你不要介懷?！?/p>

我笑著搖搖頭，示意并沒有放在心上。

太子妃仔細地看著我：“太子可曾向你說過這里的情況?”

“沒有，在此之前我尚不知道他是太子。”也是卓煬根本沒有機會向我說明，心神都放在了我那止不了血的傷口上。

她微微有些啞然，但很快便掩飾過去：“那太子可有什么話對你說過，你們之間……”

我臉上有些發(fā)熱，只嬌羞道：“他只是說‘隨我回家’?！?/p>

婞紅神情驟變，俏目圓睜，一臉震驚地死死地盯著我。那種深刻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另一個怨妒的女人，猶記得當年她抓住我脖子，指甲陷入皮肉的感覺。

當時我尚且不知道卓煬這句話的分量，不知道他從來不輕易許諾，這是他平生對女人許下的第一個諾言。當時的我，只是隱約從面前這兩個女人的神色上估摸出卓煬這句話還是有些分量的，卻也因為這句舉重若輕的話加劇了女人之間的爭斗。只是有些是我想要的，有些

卻不是。

“咳，咳，”太子妃打斷靜默，“既然爺有了主意，這往后就要叫你一聲妹妹了?！?/p>

“娘娘何出此言，民女絕無此意，望娘娘明鑒?！蔽夜虻乖诘兀裆炭?。

她趕忙伸手扶起我，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身邊的石凳上。她笑，如春風拂柳，和風煦日，柔美溫暖，我突然有些無措，與這樣美好和順的女子相爭，我到底有幾分把握。她的溫婉大方如同當空暖陽，直直打進我幽暗陰冷的心底，我突然覺得自己很低很低。

她輕拍我的手：“今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爺他是什么事都往自個心里放，從來也不說個體己的話，但我看得出來，爺是真的喜歡你。你不知道，那天他一身傷地回來那神色冷得怕人，爺自十四歲帶兵出征平亂以來，身上大大小小要命的傷不少，可是從來沒

有失了方寸。我知道他心里有事，可是他也不說話，只整壺整壺地喝酒。夜里我想著去勸勸，屋子里卻只有一地酒壺，沒了人。祭天的隊伍都整裝待發(fā)了，太子爺居然失蹤了。差不多全皇城的人都出去尋了，把守天門的人卻說太子爺下了凡間，”她眼里閃過一絲悲戚，

卻對我柔柔地笑，“那時我便有種預(yù)感，會出現(xiàn)一個女人，不承想，世間真有妹妹這樣美貌玲瓏的女人，倒也不負爺?shù)倪@份執(zhí)著。爺走得匆忙，留下句話，讓你在府里安心等他回來?！?/p>

“可我來自……”

“這倒不是我們女兒家操心的事，爺想做的事想要的人不是誰都可以阻攔的。你啊，就安安心心地等著叫我一聲姐姐吧?！?/p>

我反握住她的手，滿眼淚珠地看著她，不染鉛華的明凈女子，宛如最湛藍明凈的天空，純凈的白云朵朵，一切都飄忽在悠遠卻寧靜的夢中。她是我此時最不愿意面對的敵人，我竟然不忍心奪取卓煬對他的愛，可是……

她說：“我叫修薇……”

“你姓修?”我有些驚訝地脫口而出，立馬意識到自己犯的錯誤，趕忙道，“很稀有的姓氏，從未聽過，所以……”

鳳婞紅發(fā)出鄙夷的鼻音：“少見多怪，修乃是我朝顯赫的姓氏，一脈顯貴。當今王后娘家便姓修，是修薇的姑姑?！?/p>

“是民女寡聞了?！?/p>

修薇說：“婞紅性子有些潑辣，你別見怪。也不要總自稱民女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泫汶?！?/p>

“泫汶，水之漣漪，玄天臨水，波起紋生。靈秀的名字很適合妹妹?！?/p>

是的，我叫泫汶，修薇你記好了，以后的日日夜夜這個名字便是你心里最深最利的刺。

方才我還因半分憐惜而遲疑不定，不忍心對你下手，那么此刻我無比堅定地要從你身邊奪走卓煬。

因為你姓修，與我不共戴天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