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素裳心頭一顫,仿佛不祥的預(yù)感被印證了一樣,驚得她忽然跳了起來:“霞影殿出了什么事?”
“霞影殿……”小枝忽然停住,擔(dān)憂地看向云素裳,“你先告訴我,你和湘王爺是怎么回事?”
“沒事啊,他是主子,我是奴才,能有什么事?!痹扑厣延行┬奶摰貏e過頭去。
小枝顯然不太相信,但還是細(xì)細(xì)地告訴她:“昨日王爺過來,向王妃問起娘娘為皇上選妃的事,兩人后來吵了起來,不知為什么鬧到了娘娘那里,娘娘竟然吩咐將王爺禁足府中,不許進宮,聽說似乎還專門派了人看守,所以……”
為了皇帝選妃的事,鬧到不相干的王爺被禁足,這件事,想想便知道一定有內(nèi)情瞞著下人。云素裳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擔(dān)憂并非空穴來風(fēng)??墒悄切┍徊m住了的細(xì)節(jié),究竟是什么?未知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在等著她?
云素裳覺得自己不能坐等下去,也顧不上小枝為她梳的發(fā)髻尚未完成,一把撥開她的手便向外面跑去。
“你要干什么,給我回來!”小枝急得在后面大叫。
無奈云素裳已經(jīng)聽不到后面的呼喊,此刻她的意識里只有一件事,那便是:我要找皇后問個清楚!
“云兒,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也太胡鬧了!這宮里難道沒規(guī)矩的嗎?”云素裳沒有跑出多遠,就看見紫燕氣喘噓噓地攔在了她的面前。
“走開,我要去找皇后!”云素裳下意識地推開紫燕,不管不顧地繼續(xù)往前沖。
紫燕嚇了一跳,忙死命將她扯?。骸澳惘偭?!你這個樣子敢去見娘娘?是不是娘娘對你太好了,你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更何況現(xiàn)在湘王妃還在呢,嚇著王妃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云素裳怔了一怔,忽然冷笑道:“知道我瘋了,你還攔我!”
紫燕一個不防,被云素裳狠命一推,狼狽地跌在地上,好容易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時,云素裳早已奔出好遠了,她只得焦灼萬分地在后面趕著。
“云姐姐,你……”守在昭華殿門口的小丫鬟綠竹迎上來正要說話,云素裳一把推開她,三步兩步闖了進去,嚇得綠竹跟著奔進殿中叩首不止。
皇后正與湘王妃熱熱鬧鬧地說著話,聽見動靜齊齊嚇了一跳?;屎笈瓫_沖地站起來,看清來人之后神色愈加冰冷:“云兒,你不好好地呆在屋里養(yǎng)病,這樣跑出來做什么?宮里的規(guī)矩都是白教你了不成?”
云素裳怔怔地站著,頭腦中一片混沌,對皇后的斥責(zé)幾乎充耳不聞。
陸芊芊陰陽怪氣地笑道:“云姑娘這是怎么了呢?青天白日怎么會鬧得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若這昭華宮的規(guī)矩都是這樣教的,教規(guī)矩的嬤嬤只怕是不打算好好做了呢?!?/p>
是這個聲音!對了,就是她!此刻這宮里與自己有過節(jié)的,除了皇后,就是這個人了吧?
云素裳猛然抬頭,怨毒的目光緊緊盯著陸芊芊,直到她心里發(fā)毛,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起來。
“來人,把這個沒規(guī)矩的奴才拖下去!”皇后手中的佛珠一摔,在桌案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跪在地上的綠竹正心慌意亂,生怕自己被殃及池魚,聞言慌忙爬起來,扯住云素裳的手臂便往外拖。
哪知云素裳纖弱的身子爆發(fā)出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力量,一下子將沒有防備的綠竹甩出一丈多遠,撞在門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云素裳的頭腦卻漸漸清明起來,短短的片刻工夫,自己潛意識里所擔(dān)憂的問題究竟是什么,問題的癥結(jié)在哪里,她都已經(jīng)猜了個七七八八。見皇后凌厲地盯著自己,陸芊芊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卻掩蓋不了心虛和膽怯,云素裳不禁冷笑起來:“今日確實是奴婢斗膽了,依著規(guī)矩該如何處置,奴婢都認(rèn)罪。只是在奴婢服罪之前,還要煩請王妃娘娘示下,借刀殺人該當(dāng)何罪?”
“你說誰借刀殺人?本王妃做事,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陸芊芊本來已經(jīng)被云素裳盯得心里發(fā)毛,聽見此刻矛頭直指自己,立刻亂了陣腳,搶在皇后回護之前已經(jīng)嚷了起來。
云素裳心里立刻有數(shù)了:“這么說來,王妃是承認(rèn)了?!?/p>
“本王妃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陸芊芊聞言立刻像被火星燙到一樣,尖叫著跳了起來。
“王妃娘娘如果沒有做虧心事,何必如此慌張。”云素裳冷笑著往前走了一步,陸芊芊臉色大變,竟然下意識地連連后退,直到撞上了桌子才險險穩(wěn)住身形。
“反了不成?還不快拖下去!”皇后氣得直跳腳,連母儀天下的風(fēng)范都忘了。
門外闖進兩個內(nèi)侍,一左一右架著云素裳便往外拖。云素裳自知不敵,也不反抗,任由他們拖了出去。
紫燕在門外急得團團轉(zhuǎn),見云素裳灰頭土臉地被拖了出來,慌忙憂心忡忡地迎了上去:“娘娘可吩咐了押到哪里去?”
紫燕在宮中的地位不知比普通內(nèi)侍高了多少,那兩人見問,慌忙恭敬回道:“娘娘沒有吩咐,按慣例是要先押到暴室去的?!?/p>
“不是這樣的,”紫燕定了定神強笑道,“云兒向來深得娘娘寵信,今日偶然冒犯,娘娘雖生氣,卻定是不忍重罰的,若是押進暴室罰重了,日后娘娘心疼起來可不是玩的?!?/p>
兩名內(nèi)侍齊齊嚇出一身冷汗?;屎髮櫺诺闹魇聦m女是什么地位他們還是知道的,若真自作主張罰重了,惹了主事的宮女銜恨報復(fù)不說,皇后面前也是萬萬討不了好去。到時候里外不是人,可就當(dāng)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小人們糊涂,做事不知輕重,還請紫燕姑娘提點!”兩人畢竟是宮里老辦事的了,聽見這話便知是紫燕有意指點他們,忙陪著笑臉向紫燕獻起殷勤來。
紫燕想了一想,笑道:“這樣吧,我先接了她下去教導(dǎo),若娘娘問起,你們就直說交給我了便好?!?/p>
那兩人千恩萬謝地走了,云素裳卻向紫燕冷笑道:“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攬事?這一回我是奔著死去的,你也要陪著?我不記得什么時候跟你交情這樣好了?!?/p>
“你也知道會死?你看看你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還成什么樣子!”紫燕一路怒氣沖沖地拉著云素裳回了房間,一把將她扔在妝臺前的椅子上,這才氣呼呼地扶著腰罵了起來。
云素裳看著鏡中狼狽不堪的自己,只是冷笑。
紫燕的怒氣好像發(fā)泄到了棉花上,半點兒回應(yīng)也得不到,只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的大小姐,你今日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縱有天大的事,你也該說了出來,大家?guī)湍愠鰝€主意才是??!這樣糊里糊涂地去送死,怎么不讓人心焦?”
云素裳在鏡中看見她這幅神態(tài),呆了一呆,眼中漸漸暈起了霧氣。
“到底怎么了?我原以為你是有事要找娘娘做主,誰知你竟然冒冒失失地去跟王妃吵!咱們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我看娘娘實在是寵你寵得過分,換了我一定當(dāng)場砍了你!”紫燕見云素裳終于有了表情,不由得喜笑顏開,說話卻愈加不留情面起來。
云素裳冷笑道:“她們?nèi)缃癫幌M宜?,我便不會死;可是她們要害我,我便再怎么恭順也逃不掉的。難道因為我對她們畢恭畢敬,她們就會放過我了嗎?”
紫燕聽得云里霧里的:“越發(fā)胡說了,娘娘打發(fā)了你一個小小的宮女,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何必用心來害你?若真有心要害你,你怎么又說不希望你死?”
“你不知道,”云素裳苦笑道,“是我不好,到底還是連累了你。看在你不知情的份上,她們應(yīng)該不會把你怎么樣。只是我……這一回她們鐵了心要收拾我,誰都攔不住的。你我的情分也不深,從前縱有些好處,你今日這般對我,也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你且記著,接下來無論等著我的是什么,你都不要再替我出頭便是了?!?/p>
“什么嘛,說話越來越怪了,我看你是病糊涂了,發(fā)燒呢!”紫燕莫名其妙地嘀咕道。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小太監(jiān)尖細(xì)的喊聲:“懿旨到……昭華宮宮女云兒接旨……”
云素裳冷笑著向紫燕道:“這不來了?這么迫不及待,怕晚一刻只能見到我的尸體是怎的?”
“云兒,還不跪下接旨?”那小太監(jiān)趾高氣昂地往中庭一站,頭仰得好像可以拿下巴看人一樣。
紫燕忙拉著云素裳便要下跪,其他房間里幾個不當(dāng)值的小宮女也慌忙跑出來跪迎,云素裳倔強著不肯屈膝,反向那小太監(jiān)冷笑道:“你也不必跟我拿什么架子,要跪也不是跪你,何苦來呢?這會兒皇后來了我也不跪,你反要我跪一塊破布?”
“你……放肆!”那小太監(jiān)一向接的是各宮里傳旨的巧宗兒,平日里被阿諛奉承是慣了的,賄賂打賞更是比別的差事不知豐厚多少倍,哪里聽過半句不順耳的話?原以為今日是一趟大大的美差,沒想到竟遭到這樣一番當(dāng)面搶白,一時整張臉漲成豬肝色,竟是進退兩難起來。
云素裳夸張地打了個哈欠,靠著柱子歪歪斜斜地站著:“我就喜歡放肆怎么了?你倒是念不念啊?那倆破字別是不認(rèn)識吧?不念算了,我還回去補覺呢!”
那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暗想回去一定把這宮女大逆不道的言行添油加醋地匯報給皇后知道。但是此時此刻,懿旨還是不能不宣的,他狠狠地剜了云素裳一眼,想象了一下她被皇后下令杖斃的場景,這才稍稍平復(fù)了一下怒氣,勉強展開懿旨念道:“圣德皇后詔,著宣六宮明曉:昭華宮宮女云兒,淑慎性成,勤勉柔順,雍和粹純,性行溫良,克嫻內(nèi)則,淑德含章。著即冊封為側(cè)四品婉儀,賜居慎思殿……”
包括紫燕在內(nèi),在場所有小宮女都是一副眼看著天上掉下鳳凰來的表情,眼睛睜得比嘴巴還大,幾個平日仗著老資格對云素裳呼來喝去的已經(jīng)開始偷偷地擦冷汗,其余的人則開始飛快地盤算如何才能不那么刻意地來套個近乎,只有紫燕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憂心忡忡地關(guān)注著云素裳的反應(yīng)。
幸而紫燕擔(dān)憂的情形并沒有發(fā)生。云素裳平靜地聽完旨意,一只手從小太監(jiān)手中接過那張“破布”,冷笑道:“要告狀趕緊去,晚了就沒有用了?!?/p>
那小太監(jiān)神情呆呆的,依言轉(zhuǎn)身,走出幾步之后忽然醒悟過來,忙回身撲到云素裳的腳下,腦袋在地上磕得砰砰響:“奴才該死,奴才絕不敢對娘娘不敬,娘娘您大人大量,饒恕奴才有眼不識泰山吧!”
“我才懶得收拾你。說真的,你回去把在我這里受到的委屈原原本本跟皇后娘娘說一下,若是娘娘惱了,再下一道旨廢了我,就是你造化了。”云素裳拎了那“破布”回身便走,急得那小太監(jiān)只管磕頭,臉上淚珠漣漣,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
紫燕看著不忍,悄悄地拉了他起身,嚇唬了他兩句,叫他回去不得亂說,也便罷了。其余的宮人內(nèi)侍見一時沒什么事,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消失在了各個房間里。
云素裳仍是原來的姿態(tài),木然坐在妝臺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冷笑不止。紫燕進來看到這樣的畫面,遲疑半晌才擔(dān)憂道:“你早猜到是這樣,所以才會如此焦躁,是嗎?”
云素裳幽幽笑道:“原本只是覺得皇后待我實在是好得反常了,后來聽到霞影殿那邊的消息,我才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湘王妃小小年紀(jì),竟有這份心機和魄力,不愧是娘娘寵了那么多年的至寶呢?!?/p>
紫燕在云素裳的腳邊蹲了下來,微微仰頭看著她過分平靜的臉,潸然淚下:“我常恨自己身不由己,想不到你的命比我更苦……你的心里,是念著湘王的吧?今早聽聞湘王被禁足,原來竟是為你?”
湘王……是為了此事與王妃爭執(zhí),最終被皇后禁足的嗎?
在狂躁地胡鬧了這么久之后,云素裳終于冷靜下來,心頭唯余揮之不去的酸澀。
早知兩人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只想不到第一道屏障是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的。想來,這第一重難處就已經(jīng)徹底隔絕了轉(zhuǎn)圜的可能吧,如今二人之間,恐怕也只有“無力回天”四字可以形容了。
自己果然是不祥之人呢,這段感情尚未開始,便已經(jīng)害了他。以后,也便不再有什么見面的必要了吧?
“云兒……”紫燕憂心忡忡地?fù)u晃著云素裳的手,生怕她心里委屈,盡往無轉(zhuǎn)圜處想。
“這樣也好,”云素裳苦笑不已,“這條路,我自己不想走,也會有人逼我走,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
紫燕聽得糊里糊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云素裳顯然并不樂于接受這道旨意。可是身為宮婢,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其實,拋開自己的心不管,這已經(jīng)是宮女最好的出路了,這一點看方才外面一同聽旨的那幫人的反應(yīng)就知道了,此刻宮里還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得發(fā)瘋呢!
從最普通的宮女一步登天,搖身一變成為側(cè)四品的嬪妃,此事若放在別人身上,簡直是喜從天降了??墒亲涎嘀溃扑厣雅c她自己都是一樣的,這樣的榮耀,于她,只怕是晴天霹靂吧?
可憐她十四五歲的小小年紀(jì),便要將余生耗在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身上了嗎?
更何況那皇后……
別人不知道,她們幾個貼身的宮女卻是最了解不過的了。所謂選妃,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的罷了,若皇帝當(dāng)真親近嬪妃,還不知會惹出什么亂子來呢。
紫燕為云素裳的余生而深深地憂慮起來,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只得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要……想個辦法見湘王爺一面?”
卻見云素裳凄艷地一笑:“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p>
“可是……”紫燕還想說什么,想了想?yún)s只能轉(zhuǎn)身抹一把辛酸淚,趁著云素裳不在意,悄悄溜了出去。
確實,相見又能如何?除了添幾分愁苦,還能有什么用?說到底,看似尊貴的湘王爺也不過是一個束手束腳的可憐人罷了。只要他不能為一個宮女賭上自己一生的富貴,這件事就連萬分之一的希望都不會有。
云素裳卻已經(jīng)收起了滿臉愁容,見紫燕走遠,她緩緩起身走到院中的花壇旁邊,拿石塊在地上胡亂畫了兩下,便百無聊賴地靠著花枝發(fā)起怔來。
“婉儀娘娘,奴婢們是剛剛被分配到慎思殿侍候娘娘的,天色不早了,請娘娘移宮吧?!睅讉€宮人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跪在云素裳的面前,垂首看著自己面前的土地。
移宮?是啊,以后不是宮女,便不能再跟宮女一樣擠在這處雜亂的偏院了。在這邊唯一稱得上朋友的紫燕,以后怕也沒什么機會見到了吧?
云素裳冷冷一笑,起身便走。
“娘娘,皇后娘娘已經(jīng)吩咐下來,娘娘身子不適,就不必去昭華宮謝恩了。”一個看上去比較老成的內(nèi)侍見云素裳起身,慌忙趕上去攔在了頭里。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去謝恩了?我一個小宮女沒什么可收拾的,這就走吧?!痹扑厣巡还芘匀隋e愕的眼光,徑自在前面走著,方才阻攔的那內(nèi)侍忙趕到前面引路。
慎思殿。云素裳看著匾上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唇角勾起嘲諷的笑容。
皇后這提醒,未免太過明顯了吧?生怕旁人不知道她霸道是怎么的?
身旁那內(nèi)侍見云素裳站著不肯往內(nèi)走,只當(dāng)她不高興,忙陪著笑臉介紹道:“慎思殿是宮里梅竹最多的宮殿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娘娘性子嫻靜,定然會喜歡這里,何況慎思殿離皇上的御書房也近,到時候娘娘以傾世姿容,又占著近水樓臺,哪有個不得寵的?”
云素裳進了殿中,隨意找個位置坐下,向那內(nèi)侍饒有興致地問:“你說這話頭頭是道的,我倒愛聽。只不知是皇后娘娘吩咐的,還是你自己揣度的?”
那人見云素裳終于注意到了自己,忙跪下笑道:“前面是娘娘吩咐的,后面是奴才自己揣度的?!?/p>
“你的心思倒靈巧,”云素裳恢復(fù)了清冷的神態(tài),淡淡道,“只是這后半句話若讓皇后聽到了,你這顆腦袋大概也就要搬家了。我用了幾年時光來揣度皇后的心思,最后還是被她擺了一道,你說那個女人可怕不可怕?”
“娘娘您不要嚇唬奴才……”那內(nèi)侍垮著臉,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慎思殿所有的宮人內(nèi)侍都到齊了之后,云素裳沒什么興致地了解了一下,那個獻殷勤卻沒討到什么好處的內(nèi)侍自稱叫蘇海,原是昭華宮偏殿的主事,難怪云素裳看著他有幾分眼熟;主事的宮女叫詩筠,原是蒔花館的一個小管事,自報名字的時候被一個叫巧顏的宮女揭發(fā),說她原本與蒔花館前一陣子被“打發(fā)”走了的那個宮女交好;另外的幾個人不外乎叫什么小李子小毛子珍兒貝兒之類的,云素裳一時也記不過來。
好在宮女巧顏急著獻殷勤,笑道:“娘娘一時記不得這些名字,也是有的,左右大家侍奉的日子還長著,以后慢慢地就會記住了,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訴巧顏就是了?!?/p>
云素裳想了想,淡淡道:“我不管你們以前是誰的人,我都是一樣對待,希望大家像一家人一樣相互照應(yīng)著,莫要學(xué)外面勾心斗角的,看著煩。另外請大家記?。喝蘸竽偬崾裁吹脤櫜坏脤櫟脑?。我原是不打算出頭的,就算我肯,旁人也不會許我出頭,所以進了這慎思殿,大伙兒就要做好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的打算。哪個有本事的求人叫了出去是你造化,出不去的大家自己安分些吧!”
眾人原本以為,新冊封的主子一步登天,之后定然會欣喜若狂地期待著即將到來的輝煌榮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家主子竟然一開篇就來了這么一番喪氣話,不由得都有些目瞪口呆,暗暗猜測這番話有幾分真實幾分試探。
巧顏第一個忍不住笑了起來:“娘娘這是說哪里話,憑著娘娘的……”
“打住,”云素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可能會滔滔不絕的馬屁,“我是認(rèn)真的?!?/p>
巧顏的目光閃了閃,終于沒敢再吭聲。
云素裳早已倦了,聽著這些人鬧了半天,更覺得頭疼不已,只想著盡早把他們打發(fā)走:“今日先散了吧,蘇海去安排一下各人的差事,以后這宮里一應(yīng)事宜都?xì)w你管,有不服的叫她直接來找我。詩筠留下?!?/p>
一伙人齊齊應(yīng)諾散去。巧顏出門前深深地看了詩筠一眼,留下一個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
“娘娘……”詩筠接觸到云素裳審視的目光,心頭一凜,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詩筠,蒔花館的?”云素裳把玩著自己的手指,見凍傷的痕跡至今還沒有消退,想著只怕又要過了春才好,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詩筠愈發(fā)心驚膽戰(zhàn),慌忙叩頭不止:“回娘娘,奴婢從前是蒔花館的,現(xiàn)在和以后,都只是慎思殿的!”
云素裳終于產(chǎn)生了幾分興致,抬起頭來輕笑一聲:“倒是個嘴巧的。蒔花館前一陣子那檔事,你怎么看?”
片刻的沉寂之后,詩筠直起身子,恭敬答道:“回稟娘娘,前一陣蒔花館被發(fā)落了的素月是冤枉的?!?/p>
云素裳微微挑眉,詩筠頓了頓繼續(xù)道:“素月雖然比旁人生得好些,卻從未有奸邪巧媚之舉,只怪她為人張狂了些,惹人生厭,這才遭了小人口舌是非罷了?!?/p>
“就這樣?”云素裳不置可否。
詩筠的手指已經(jīng)握得發(fā)白,背上涼涼的沁出冷汗來,身子卻仍跪得直直的:“奴婢不敢欺瞞娘娘?!?/p>
宮里每天冤死的人,比御膳房每天宰殺的豬都多,如果真要同情,怕也同情不過來。云素裳只是淡淡道:“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也是常事,可惜了的。她如今怎樣了?”
“出了事不到一個月就病死了!”詩筠沒有等到預(yù)想中的責(zé)罰,寬心之下終于支撐不住坐倒在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云素裳透過開著的窗子看到有人在外面探頭探腦,知道今日不知還要生出多少事來,心下愈加煩悶。
詩筠哭了一會兒,漸漸意識到自己犯了宮里的大忌諱,忙亂地擦看眼淚,告罪不已。
“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小宮女,冤死了也就冤死了,沒什么值得一哭的。你若有本事,替她報了仇就是,若沒本事也便不必哭了。”云素裳冷冰冰地說完,也不看詩筠錯愕的表情,徑自起身往內(nèi)室去了。
這一夜,云素裳睡得極不安穩(wěn)。
心里很亂,一會兒想起多年前宮里那一場大火,恍恍惚惚看見有幾位親人在火海中哭喊著要她快跑;一會兒想起師傅臨終前的囑托,感到所謂的大事虛無縹緲,連帶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像外面寒風(fēng)中的樹枝一樣搖搖欲墜;一會兒又想到此番一時大意落了別人的算計,卻誤打誤撞幫自己走到了原本下不定決心要走的路上,正不知是喜是悲……
這命運之詭譎,遠不是她一個小小的女孩可以猜透的,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改天換地的本領(lǐng),她能做的,不過是隨波逐流,勉強保全自身罷了。前面等待著她的,究竟是吉是兇?
夜深了,北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大概又要下雪了吧?年關(guān)似乎也不遠了,可是云素裳幾乎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歡歡喜喜地盼過新年了。
窗欞上啪啪亂響,也不知大風(fēng)吹斷了多少樹枝,一陣陣地敲得人心慌。云素裳翻了個身,正要強迫自己入睡,卻發(fā)覺窗欞上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尋常。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云素裳霎時睡意全無,“呼”地一下子坐了起來。
蠟燭已經(jīng)快要燃盡了,外間上夜的巧顏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一切都沒有什么不尋常,只是窗欞上有規(guī)律的敲擊聲仍是不慌不忙地響著。
云素裳定了定神,披衣下床,輕手輕腳地開門走了出去。
走到廊上,呼嘯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云素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下一刻便被一個隨著寒風(fēng)撲過來的人影緊緊地裹在了懷中。
云素裳下意識地想要掙扎,那人已伸出冰冷的手緊緊捂住她的嘴:“別喊!”
屋里的燭影閃了閃,驀地昏暗了許多,云素裳猜想是門口灌進去的冷風(fēng)吹熄了幾根蠟燭,怕巧顏受冷醒來,忙搖頭示意那人離開。
那人略一遲疑,云素裳已掙脫開他的手,急道:“你不該來的!”
那人聞言一僵,甩手便走:“我不該來?我是不該來!你既不愿見我,我走就是了!”
“秦翰飛,”云素裳壓低聲音急道,“你深更半夜跑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賭氣?”
秦翰飛離開的腳步立刻頓住。
云素裳急步追上去,從后面環(huán)住他的腰,低聲嘆道:“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來看我。我想,如果你對我有心,你也許會來;如果沒有來便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只想不到你來了,卻是為了跟我賭氣。”
聽了這一番低語,秦翰飛哪里還有怒氣在?縱有再多的硬氣,此時也只能化作繞指柔了。
在風(fēng)里站了這一會兒,云素裳已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麻木,想了一想忙拉著秦翰飛進了旁邊一間空屋子,緊緊掩住了門。
“云兒,云兒……”秦翰飛一把將云素裳拉回懷中,痛苦地喚道。
云素裳將頭埋在他的臂彎中,默默地聽著他一聲聲的呼喚,心頭像他身上結(jié)滿了霜花的衣裳一樣冰涼。
北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一下下地拍打在門上,鋪天蓋地的寒氣從四面八方一點點滲進這間沒有燃暖爐的屋里,侵?jǐn)_著兩個緊緊相擁的人。
這樣過了不知多久,云素裳慢慢地抬起頭來,低低嘆道:“你身上,真涼?!?/p>
秦翰飛抓著她的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你還不是一樣?”
“你真的不該來,”云素裳抽回自己的手藏在袖中,“我不知道你受了多少磨難才脫身逃出來的,也不知道你為了瞞過眾人混進來費了多少周折,但是……你該知道你付出的代價是得不到回報的,何況還要冒著未知的風(fēng)險……最嚴(yán)重的后果是什么,你不會沒想過。”
“我顧不得了!”秦翰飛焦躁不已,神色是云素裳從未見過的猙獰:“我想不到他們下手這樣快,讓我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今日一早,王妃才向我露了口風(fēng),我真想不到才一日時間竟已成定局……都怪我,如果我不去找母后,如果我先來找你商量,事情也許就不一樣了……”
“沒有如果,”云素裳苦笑道,“你怎么還是不明白,這件事,在湘王妃向你露什么口風(fēng)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了定局。你以為他們會給你我翻盤的機會嗎?他們讓你知道,不過是等著你鬧一場,然后就可以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把你關(guān)起來罷了!”
“你誤會芊芊了,”秦翰飛皺了皺眉頭,“芊芊是個很單純的孩子,對你的事,她一向是很上心的?!?/p>
原來這人至今還是一派天真。女孩子的心思,哪里是男人猜得透的?即使猜得透,也要假裝猜不透。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云素裳長嘆一聲,站起身來。
“云兒,母后雖然下了懿旨,但正式冊封還有些日子,你如今還算不得是父皇的妃子!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愿不愿意跟著我?”秦翰飛跟著站了起來,雖然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他還是專注地盯著那道清麗的背影,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跟著你?跟著你去哪里?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云素裳唇邊無聲地勾起一個凄楚的笑容。
天地雖大,卻早已不是她的天地。她是什么身份?養(yǎng)她在宮中,是當(dāng)朝帝后對前朝、對天下人的一個妥協(xié),也是一種無聲的威壓。只要她好端端地在這里,各方勢力都會放心,如果她走了呢?
她知道,皇后昔日所言“天下大亂”,并不是危言聳聽。只要她離了這皇宮,不肯放過她的,就絕不會僅僅是當(dāng)朝皇室而已。
秦翰飛沒有聽出云素裳語氣中的無奈,興致勃勃地設(shè)想起來:“只要你肯跟我就好,辦法還不都是人想出來的!母后只是需要立幾個嬪妃,何必一定是你云兒?如今她生氣,不過是氣我冒失罷了,你先跟我在王府躲一段時間,等過一陣子母后氣消了再來請罪就是!母后不會認(rèn)真跟我計較,父皇更不會理會這些事,到時……”
“聽上去很美好,”云素裳湊到窗邊聽了聽外面的動靜,苦笑起來,“可是你太天真了。你難道不知,皇家的臉面比什么都重要?你若執(zhí)意不肯放棄我,我的下場可想而知,你自己只怕也不會好過到哪里去。此事確實已經(jīng)無法轉(zhuǎn)圜,你能來看我一眼,我今生已足。天色不早,你還是快些走吧?!?/p>
“我不放棄,”秦翰飛焦灼地抓住云素裳的雙肩,“我沒有試過為什么要放棄?我畢竟是皇室血脈,即使犯了錯他們也不能把我怎么樣!我不爭位不爭權(quán),一生只執(zhí)著一個你,母后不會如此不近人情!實在不行……至不濟我們便說你不是云兒,只是一個和云兒很像的女子,行不行?只要你我不認(rèn),芊芊不認(rèn),母后便是知道真相又如何?”
秦翰飛越說越興奮,云素裳卻漸漸覺得心頭冰涼起來。
他要她躲在王府之中,隱姓埋名,一輩子蒙臉做人嗎?
這主意可行與否倒在其次,只他這主意,就足夠讓她絕望了。他要留下她,以什么身份?有王妃陸芊芊在,她便什么都不是!即使他心懷愧疚愿意給她一個側(cè)妃的名分,陸芊芊也一定會以各種方式和理由加以干擾!那么今后,他打算要她做王府的侍妾還是婢女?只怕驕傲如陸芊芊,連做一個婢女的容身之地也未必愿意給她吧?
想到陸芊芊天真無邪的面孔掩飾下的那一雙銳利的眼睛,云素裳便覺得不寒而栗。
無論從情感還是理智的角度,她都無法接受秦翰飛的提議,她還有她的使命、還有她的尊嚴(yán),她是一個只能站在高處的女子,從一開始就是!
“云兒,你說好不好?我這就去安排,冊封之前一定救你出宮,從此我們便再也不分開,好不好?”秦翰飛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計劃可行,竟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云素裳悄悄抬手抹去眼角不經(jīng)意流下的淚水,冷靜道:“我不會跟你走的?!?/p>
“你說什么?”秦翰飛尚未從美好的設(shè)想之中回過神來,聽到云素裳開口,直疑心自己聽錯了。
硬下心腸的云素裳毫不遲疑地重復(fù)了一遍:“我說我不會跟你走的?!?/p>
這一次聽清楚了。秦翰飛滿臉不可置信,一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手強行將她的臉轉(zhuǎn)向自己,聲音透著危險的信息:“看著我,說實話!為什么?”
“為什么?”云素裳無懼地對上那雙危險的眼睛,冷笑道:“原因不是很明白嗎?如今我已是皇上的嬪妃,除了皇后和將要同時冊封的穆容華,我已是宮中最尊貴的女人,我為什么要走?去你的王府,你能給我什么身份?我要當(dāng)王妃,你能做到嗎?”
秦翰飛如遭雷擊,不知不覺地松開雙手,踉蹌著往后退了兩步。
云素裳殘忍地繼續(xù)笑道:“這些年在浣衣局受了那么多苦,我是為什么堅持到現(xiàn)在的?還不是為了有朝一日時來運轉(zhuǎn),擺脫這該死的奴才命!我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再也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再也不用卑躬屈膝、再也沒有朝打暮罵,我為什么要放棄大好的前程,冒死跟你逃出宮去,躲在王府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即使在黑暗中,云素裳依然看得到秦翰飛煞白的臉色,她咬了咬牙,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說下去:“我想要的東西,你給不了。我其實也并沒有很喜歡你,所以……你可以走了?!?/p>
“我不信。”秦翰飛咬牙切齒地說。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云素裳突然拉開房門,聲如寒冰,“我對你已經(jīng)失去耐心了。在我把其他人吵醒之前,你還是盡快離開這里吧?!?/p>
說罷,云素裳大踏步走了出去,房門在她的身后被風(fēng)吹著,“哐”地一聲重重地合上,又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條越來越寬的縫隙。
秦翰飛看到她飛快地走回隔壁亮著燈的房間,仔細(xì)地栓好了房門,再沒了任何聲息。
看天色應(yīng)該是后半夜了,北風(fēng)愈發(fā)緊了起來。若非身上侵骨的寒冷太過真實,秦翰飛幾乎以為今夜的經(jīng)歷不過是一場夢境了。
他從不知道自己竟會有這樣的勇氣,敢于不顧母后的嚴(yán)令,深夜從王府逃了出來,私闖宮禁。這是什么樣的罪名,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他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沒有去想。
讓他真正想不到的,是他魂牽夢縈的那個女子,竟會殘忍地當(dāng)面拒絕了他。
那個從來不肯矯揉造作的女孩子呵,她說她在宮中辛苦,圖的只是榮華富貴,以為他會相信嗎?
如果自己識人不明至此,這一世的英名,也便不必要了。
他只是想不明白,這女孩子前后判若兩人,究竟為的是什么?她還有什么難言之隱,還是有什么人在干涉她的決定?
墻外傳來有序的腳步聲,想必是巡夜的侍衛(wèi)過去了。秦翰飛不敢多耽擱,深深地向亮著燈的那個房間看了一眼之后,便在夜色和寒風(fēng)的掩護下滿懷惆悵地走了出去。
看著那道黑影走遠,窗前的云素裳黯然收回目光,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知道一切終于結(jié)束了。
一刀兩斷干脆利落,這本該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結(jié)局啊,可是心中為何這樣苦澀難言?
這一世,她原本便不該有任何感情牽絆的。那些偷來的溫暖,早該忘掉的不是嗎?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那樣久,云素裳深深地吸了口氣,拿濕透了的絹帕擦了擦眼角,正要起身將偷偷打開了的窗縫關(guān)嚴(yán),卻猛然看見亮光一閃,竟是兩只眼睛帶著悲憫的色彩,透過窗縫冷冷地看著自己。饒是她一向自詡膽大,還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書友評價
《金枝宮婢》的確是一部人氣小說,整部作品語言清新流暢,細(xì)節(jié)飽滿生動,成功塑造了云素裳秦翰飛等經(jīng)典人物形象,是一部具有現(xiàn)代氣質(zhì)內(nèi)核的網(wǎng)絡(luò)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