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了才終于甩脫那些兇惡的丫鬟,跑到一個小山峰之側,累的氣兒也喘不上來,下山的時候不小心還把腳扭了,此時一瘸一拐的,再也跑不動了。
正在暗自慶幸,忽然看到對面的樹林里轉出了四五個丫鬟,看起來是發(fā)現(xiàn)她腳扭了,都帶著一股興奮的神色往她靠攏來,那個劉璧也從后面出來了,看到她眼神里有了驚惶之色,腳又別扭的提著,猜到她腳扭了,露出得意的神色,揚起下巴惡狠狠的笑著說:“看你還往哪里跑,逃到天邊也逃不出本小姐的手心!”
又喝叫趕上來的丫鬟們:“給我上!”
看到這群人眼中不知天高地厚的神色,袁嬌嬌真有些怕了,扶著樹木,往旁邊一片假山里挪,腦子里飛快的盤算著辦法。估摸著這里離劉府南大門那里近一些,便喊張喜張旺。
見她喊人,幾個丫鬟頓時一擁而上。
正在這時,那座巍峨聳立,直插云霄的假山之后忽然走出個人來,伸雙手從后面扶住了袁嬌嬌。
然后一個低沉又有些懶散的聲音,淡淡的道:“何人在此喧嘩?”聲音亦仿佛出在云端。
袁嬌嬌聽到那聲音一愣,渾身頓時僵住。
而那些剛剛還一臉興奮的丫鬟頓時就面如土色,一呆之后紛紛跪倒在地,叫:“王爺?!?/p>
劉璧站在當?shù)兀嫔n白,望著袁嬌嬌的身后低聲道:“王爺……”
南陽王不說話,場面一時安靜至極,所有的人都能感到那強大的壓力。
正在這時,那假山之后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有些喘吁吁的劉郡主,幾個帶冠冕的男子,還有幾個穿武服的將軍都出現(xiàn)了。
看起來,是劉郡主陪著南陽王游園來著。
劉郡主也沒想到能在這里看到自己的女兒,一看這局勢,不禁也愣了,那劉璧立即軟聲叫了聲“爹?!眲⒖ぶ骺纯丛瑡蓩?,又看看劉璧和丫鬟,正欲說話,南陽王卻又說話了:“都說你會整治園林,我看這處著然不錯,若在此臨水聽音,一定能滌除胸中憂煩。劉郡主可去請林公也來一會,其余人等且都散了吧,周、呂二位將軍陪本王在此等候。”
那劉郡主便忙躬身領喏,帶著一群仆從去了。臨走對劉璧使了個眼色,劉璧咬了咬嘴唇,看了袁嬌嬌一眼,南陽王便一按她的肩,微抬起下巴說:“她不能走——”
語調(diào)輕慢,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邪惡笑意,雙眼微瞇,眼神卻是冰冷的。袁嬌嬌立即感到那劉家大小姐投向自己的目光仿若帶了刀子。
劉璧恨恨的看了袁嬌嬌一眼,一甩手,才帶著手下的丫鬟順著小道也去了。幾個官吏便也躬身告辭,空地上一時只剩了南陽王和那周、呂二位將軍并幾個隨從。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白菜燉豆腐美人兒,你來此是特為等本王的么?”
——林風拂動衣擺,夕陽掛上林梢,看著眾人都走凈之后,這個無禮的魔王松開了手,抬手摸起了自己的下巴,咂著舌,微微一笑對她說,寒潭一樣幽深的眸子里有戲謔的光,眉眼斜飛,光彩耀目,通身的氣場就仿佛那降世的妖王……
只因為這一句話,后來她對他多少次心軟,多少次不忍……
年關將近,南陽王的壽誕也將近,小廚房這幾日卻格外的冷清。
那日在假山旁巧遇了南陽王之后,南陽王命一個將軍替她將錯位的腳踝扭上,不一會兒杏兒和一個婦人被招了來,帶她回了小廚房休息。
真是天降橫禍。袁嬌嬌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想。
杏兒等問她怎么崴了腳,她只說逛園子不小心滑了一跤。心里卻在憂愁傷了腳是否要請假,請假的話又要扣掉不少月錢。
只希望這南陽王近期不要離開劉府,南陽王在,那劉家大小姐應該不會來找她麻煩,通過花園這一出,傻子也知道這劉家大小姐是看上了南陽王,護食一樣的兇惡。袁嬌嬌嘆了一口氣,用杏兒拿來的藥膏貼腳踝。
到了天擦黑,南陽王進來了,似乎已經(jīng)撫醉,只叫廚房做了一碗醒酒湯,就再沒有別的指使。大家樂的輕松了一日。
放工的時候,袁嬌嬌看看腳實在腫的厲害,一個人肯定沒法回家,便托杏兒找彩鳳來,攙著她回去。
彩鳳見了她這番模樣吃了一驚,驚訝的問她怎么弄的。袁嬌嬌沖她眨眨眼,彩鳳便明白話不便說,便架起她,一邊道:“我叫了張旺在三門之外等著呢,叫他背你。”
袁嬌嬌有些不好意思,畢竟男女有別,又擔心張旺年小力氣不足。但若住在劉府,此時這心情又十分不想。
從小側門出去,到了外宅的大門外,果然見張旺正坐在那里。一見她們出來連忙迎上來,打量了袁嬌嬌一眼,便看到了她腫的不像樣子的腳,和一瘸一拐的走了這一路疼出的滿頭汗。
他眼里掠過一絲異色,但隨即低垂了眉眼,一聲不響的轉過身去,在袁嬌嬌面前蹲下了。
此時就在劉府門口,三個人都不想聲張,看著張旺還不是很寬厚的背,袁嬌嬌有些遲疑,望了彩鳳一眼,彩鳳推她道:“上去吧,沒事,這小子在家一只手能扛一袋子大米呢,你才多重。”
袁嬌嬌便被她安置著伏在了張旺背上。她有些緊張的扶著張旺的肩頭說:“若是背不動就放我下來,我自己走一樣的——”
話還沒說完,張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的站了起來,將她兩條腿架在胳膊上,走的似乎十分輕松,袁嬌嬌不禁感嘆男女的體質(zhì)確實差別很大——她倒比張旺大四五歲呢,卻連黃豆袋子都抱不動。
三個人踏著暮色離開了劉府,劉府因為南陽王的駕臨,仿佛梧桐樹上落了只鳳凰,每到夜里就燈火輝煌,歌舞升平,人聲鼎沸,遠望仿佛不是人間,而是某座云端里的一座神仙洞府。
此刻,她們?nèi)齻€離了劉府,那座宅院便又開始閃閃發(fā)光起來,南陽王的夜生活又開始了。
只是她們不知道,從南陽王下榻的院子的一座觀景樓上,正能望見她們走的這條街,而此時燈火通明中,一個艷紅妖嬈的頎長身影,正一手把盞,一手托腮坐在那樓中,將那滿堂的歌舞撇在腦后,一雙狹長妖嬈的鳳眸正饒有興味的望著她們?nèi)齻€的身影,那墨染的眼眸深沉,暗光流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袁嬌嬌她們一行到家的時候,給王叔看病的大夫正好還沒走,于是順道給袁嬌嬌看了看,給她了幾幅膏藥,聽袁嬌嬌說她這腳踝摔錯位過,被人給接上了,又盛贊這接骨之人手法好,袁嬌嬌聽了心想,那確實是個行家里手呢。
王嬸見老伴傷了腿,袁嬌嬌緊接著又傷了腳,便說:“咱們家運道不好,不知道冒撞了哪路神仙,明兒我去廟里請些紙錢來,在家里各處燒燒,破災解難吧。”
張旺饒是體力好,背袁嬌嬌一路回家也已經(jīng)是滿頭的汗,他向來是個不聲不響的后生,在王虎手下當小伙計的時節(jié),王虎便老嫌棄他不說不笑,見了客人老擺著一張臉,不會做生意。
幸在他活干得好,張喜又能說會道獨當一面,互補一下也就在打鐵鋪子里干了好幾年。
如今他還是這樣,放下袁嬌嬌之后就不聲不響的坐在屋里一角,聽眾人閑講,只是那大夫查看袁嬌嬌的傷勢的時候,他方抬頭也望了一眼,那一眼的含義很多人都沒留意。
一時眾人送走大夫,吃了飯,又說了會兒閑話便各去歇息。
袁嬌嬌到了房里,便問彩鳳:“昨晚我和你說的話,你可對劉府的人提過?”
彩鳳聞言不解:“唔?什么話?”
袁嬌嬌不得不提醒她道:“就是南陽王——”這件事抱怨過了也就罷了,再提她自己又難于出口了。
彩鳳卻是懂了,一愣,說:“我……我和小梅說過——今兒我和她一道洗衣裳,聊起天來,她一直說南陽王怎么怎么好,我一時沒忍住就拿你的例子說南陽王空有其表,其實是個淫奔無恥之徒……怎么了,嬌姐姐?”
彩鳳本就是聰明的,如今又在劉府當差了這大半個月,人情世故上也知道了一些,就不再像以前那樣傻乎乎,見袁嬌嬌這樣問,今日又莫名其妙傷了腿,兩下里一聯(lián)系,立即明白了些什么,接著就緊張的問:“嬌姐姐,不會是……南陽王聽到了這些話,故意打你吧?”
袁嬌嬌聞言一想,便知道這小梅是劉家大小姐的丫鬟,一定是接著把這件事報告了主子討巧了——她在南陽王身邊發(fā)生的事,南陽王院子里的丫鬟們根本不會往外傳,南陽王對待貼身的丫鬟們,比對她更過分的舉動多得是,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沒有哪個把這件事當做一個特例出去宣講,更何況榮婆婆早有訓誡,關于南陽王的一切大小事,這院子里的人都不準對外人泄露,不然少則掉腦袋,多則滅九族的懲罰就等著大家,有了這個訓誡,這院子里的人對南陽王再有腹誹,也只是一院子的人里說說罷了,沒有敢對外人講的。
雖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但袁嬌嬌這個天降之災的風,肯定是這小梅直接傳給那劉家大小姐的。
袁嬌嬌電光石火之間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難怪許多被南陽王逐出的丫鬟會上吊自殺,或者,她們自殺并不是實情,也并非南陽王殺人滅口——以他的身份權勢,犯不著。這倒很有可能是這劉家大小姐落井下石,發(fā)泄私憤的結果。
想到這里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難怪在那池塘邊,劉璧的神情那般胸有成竹,行起兇來有條不紊看起來十分稔熟。原來……她果然不是第一個么?
這樣一想,再想到劉璧那張傲慢的面孔,心上驚異的同時,又有些搞不懂這南陽王到底有什么魔力,讓這樣一個郡主的千金小姐化身成了惡魔,竟然親手殺下人。
想到這些,袁嬌嬌卻不肯叫彩鳳知道實情了——彩鳳知道了,全家?guī)缀跻簿投贾懒?,到時候肯定不會讓她再在劉府當差。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她現(xiàn)在真的很看重小廚房那一個月二兩還有多的月錢。
于是她笑著搖了搖頭道:“倒也不是,我是真自己摔的。只是在花園里恰巧聽幾個府里的丫鬟在談論這件事,又不是南陽王院子里的人,所以問問你可有對人說?!?/p>
彩鳳聽了將信將疑,心下又做了個決定。便只抿抿嘴說:“是我一時說的高興走了嘴了,以后再也不這樣了——我也知道,在外面不比在家里,哎……”
做工一個月,彩鳳已經(jīng)深沉了不少。
袁嬌嬌倒沒有責備彩鳳之意,見她自責,心下又不忍,安慰了她一番,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兒這方睡。
自從開戰(zhàn),她們流離失所,張玦自然也就沒了聯(lián)絡,而那個假書生呼延云澤——更是遠隔千山萬水——今生還能再見一面嗎?
兩個人各懷心事的睡了。
到了晚上,又下起小雨來,將近年關,建州城屬南方,然而到了年關將近,也是一場小雨一場薄薄的雪,天氣也很寒冷。前半夜下了一場冷雨之后,云層越積越厚,沉沉的壓著大地,似乎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雨雪。
這個時候,那如今被朝廷和世人談虎色變的南陽王,正披著大氅坐在書房里,面前攤著一堆的地圖書冊,披頭散發(fā),神色疲倦,兩眼卻炯炯有神,而幾個將軍摘了盔,挽著袖子,在和他揎拳擄袖的談著什么。
人前的光輝,常常需要人后十倍的辛勞才能獲得。
南陽王的十萬大軍,如今早已過了晉、冀、青、豫幾個大州,所向披靡,不久就將陳兵雍都城下,文皇被這個逆子氣倒,這次真的生了大病,臥在雍都的皇宮里,將所有的親信大臣都調(diào)動起來,傾一國之力,將五十萬征西大軍陳列在青、西、牧、乾等地,要一舉消滅南陽王。
這是個動亂的年代,各國都蠢蠢不安。
梁國太子回京,章氏一族聯(lián)合王、周、李等幾大士族,在朝野內(nèi)外迅速的形成了以呼延拓為主的太子黨,與其呼延蘭若對峙,珠妃的幾子原本兄弟不睦,但呼延拓回國,嗅到危險氣息的幾個王子迅速拋棄前嫌,表面看已經(jīng)聯(lián)合成了一家,誓要趕走呼延拓。其他皇子也有原地觀望的,也有暗地里另有打算的,也有明保呼延蘭若,實際按投呼延蕭齊的,呼延拓雖有母后的親族支持,到底離開了梁國十幾年,勢單力孤,沒有多少人看好他。
縱有看好他的,也不敢輕舉妄動的去靠攏,而這個呼延拓似乎并不心急,回國之后除了見武皇,便是推病每日請醫(yī)延藥,臥倒在府里,來來往往探病之人他有時見,有時精神不濟也不見,看起來深受秦國那曲山王之害。
呼延蘭若很關心這個皇兄的身體狀況,并一再的揚言,誓要替他捉到那曲山王軒轅賀,替兄報仇。
呼延拓只命府下士官替他道謝,一病沉疴,竟像再不能起的樣子。
是以,梁國的幾個皇子在呼延拓初回國時的緊張之情如今已懈怠了不少,轉而又各各派心腹大臣不斷的秘密上書武皇,說呼延拓形容憔悴,病體沉重,恐有不測,建議另擇太子人選。
呼延拓小時候,武皇因不甚喜皇后章氏,一并的連這個兒子也不喜歡,故而送到秦國為質(zhì)子,如今聽說他在秦國被害,到底也心有惻然,派人去找那秦子曲山王軒轅賀也是真心,因梁國這兩年頗動了一些刀兵,暫時不宜與秦國交戰(zhàn),因見秦國認錯態(tài)度好,又承諾了許多條件,便只想殺了軒轅賀以命換命也就算了,誰知軒轅賀竟半途逃逸。
于是各國通緝。正想另立太子,呼延拓卻又回來了,看到這個從小不長在身邊的兒子,如今出落的豐神俊逸,秀雅出群,不由得便將年輕時厭惡他的心去了一半,轉而是一種做父親的愧疚之意。
如今又見他病了,日日臥在府中養(yǎng)病,武皇更動了一些真情,親自指派自己的貼身御醫(yī)替太子呼延拓把脈用藥。
另立太子的事自然就擱置了起來。
這件事擱置起來別人尤可,其他諸皇子,尤其是公子呼延蘭若、呼延蘭澤、呼延蕭齊等人,這幾年來原本大展拳腳,破費金銀,廣攬人才,又不惜買通秦國宮中之人,聯(lián)合秦曲山王軒轅賀鳩殺太子拓,就為了今日的太子之位之爭,鬧鬧穰穰了幾年,馬上要塵埃落定了,這個質(zhì)太子呼延拓卻突然毫發(fā)無損的回來了,導致一切都成了泡影。
這是不可忍受的,沒有人不想做太子,沒有人不想做人君,呼延拓剛回國,覺察出父皇不愿再提重立太子之事之時,幾個公子憤怒之下幾乎同仇敵愾起來,一起將矛頭重新對準了呼延拓。
想出各種方法來要置他于死地,但這個呼延拓一回來就病倒,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就躺在太子府里養(yǎng)病。卻又讓他們一身的手段有些無處下手。
再堅固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時間長了也會松懈瓦解,幾個月之后,他們又開始各自為營,明爭暗斗起來——有一多半人又信了這個太子呼延拓的身體,是真的不行了……
梁國鬧鬧穰穰的,因為太子拓的回歸而山雨欲來風滿樓,魏國國君雖然聲色犬馬,但如今聽說聽信了大臣賈的勸說,正調(diào)動軍馬,趁著秦國內(nèi)戰(zhàn),要來搶一塊肉吃。楚國一向深沉,此時國內(nèi)安靜的有些詭異,也是不可不防。
如今看起來,倒是梁國還可暫時放心些。
南陽王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將兩手托在腦后,微微瞇起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掛上一個神秘莫測的笑……
第二日,袁嬌嬌他們還未起床,便看到窗外一片瑩白,這種顏色他們很熟悉。
“下雪了?”彩鳳先一骨碌爬起來推開窗。
果然,院子里一片雪白,天陰沉沉的,還在不斷的飄落著雪花,建州的雪雖然比不上恒州,雪花又大又厚,但密密匝匝,看起來也很有下大的勢頭。
“又有家鄉(xiāng)的感覺了呢?!边B袁嬌嬌都興奮起來,小心的穿好衣裳,受傷的那只腳已經(jīng)腫的穿不進鞋子去了,她單腳著地,一瘸一拐的跳到門口,扶著門檻看雪。
“嬌姐姐,今日我?guī)湍阏垈€假吧?!辈束P看了一會兒雪,跳下地來開始洗臉梳頭,看到袁嬌嬌一只腳沒穿鞋,腳踝跟小腿一樣粗,便說道。
袁嬌嬌想了想,只要能到了劉府,她受了傷,在小廚房也只是擇擇菜,并不用站著上灶,一日不去扣掉不少錢怪心疼,想了想還是不愿請假,便說:“我借王叔的拐,拄著去?!?/p>
也來洗臉梳頭,對著鏡子又說:“再過兩日就發(fā)工錢了,還是舍不得呢?!?/p>
這是一個原因,其實另一個原因是,袁嬌嬌也不想待在家里,家里只有王叔王嬸,老兩口自有他們的話頭,不缺她一個,她在這里一個人沒有說話的,反而寂寞。
寂寞了,就會想那個人的身影。
她最近很受不了這個。
為伊消得人憔悴,這詩的滋味兒,她現(xiàn)在算是感同身受了。
于是,在袁嬌嬌的堅持下,吃過飯之后,還是張旺背著她,一行四人去上工。
原本今兒想麻煩張喜,但張喜毛手毛腳的,背著袁嬌嬌走了沒兩步,反而被雪滑了一跤,差點讓袁嬌嬌傷上加傷,幸虧張旺在后面張著。
張旺扶起了袁嬌嬌,悶聲不響的又蹲下,彩鳳在一邊嘲笑張喜,四個人嘻嘻哈哈的重新收拾了走,弟弟倒比哥哥穩(wěn)重老成。
袁嬌嬌趴在張旺的背上,卻隱隱的聞到他今日似乎抹了什么香,味道怪好聞的。問彩鳳聞到?jīng)]有。
結果張旺臉紅了,悶聲說:“昨晚剛洗的頭。”
一邊的張喜卻是別過頭去,能看到嘴角似乎咧著。
袁嬌嬌和彩鳳倒都不在意,一時到了劉府,他們從小側門進去,因為來得早,除了門房沒幾個人影,張旺將整個劉府也是銀裝素裹,一派通宵歡宴之后的沉寂氣象。
張旺將袁嬌嬌背到南陽王的院子門外,便不敢再往里走,閑雜人等不能隨意的進南陽王的院子,彩鳳也不能進來,袁嬌嬌便真拄了拐杖,自己進了院子,往小廚房走。
漢白玉欄桿上全是雪,冰雕玉砌,碧青的曲水結了冰,雪線蜿蜒,游魚都藏到了水底,偶爾能看到一兩尾,在冰下匆匆的穿過。
袁嬌嬌小心翼翼的踏上那白玉石階,因時辰尚早,故而一邊走一邊觀看四周的景致。
正瞧著,忽然聽到院內(nèi)靴子聲響,正自驚訝,便看到幾個略帶疲色的將軍,有的手里拎著頭盔,有的腋下夾著什么文書,正從樓底走出來。
袁嬌嬌忙依著規(guī)矩垂手站在一側,幾個將軍走過來,都用一雙熬夜很久的眼睛打量了打量她,有的眼中似乎冒出了一些亮光,不過都很快就過去了。
袁嬌嬌也在打量他們,心想,這些人顯然是在南陽王這里呆了一夜,南陽王也一夜未睡?
想及此處,倒對這南陽王也多了幾分佩服和憐惜——王爺也不是好做的。
這樣想著,扶著欄桿,拄著拐杖,慢慢的穿過曲廊,又穿過小院,往小廚房的方向走,正走著,忽然聽到半空里有個人叫她:“袁嬌嬌——”
還從來沒有人連名帶姓的叫過她,袁嬌嬌有些驚訝的抬起頭來,便見那南陽王斜披著狐裘,披頭散發(fā)的,一臉倦容,揉著眼睛,從二樓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來,對著她眨眼笑。
這個王爺長得天怒人怨的,笑起來自然也不難看,而且極具感染力,被他這么看著笑,袁嬌嬌也忍不住下意識的咧了咧嘴角,這王爺一見,一愣,忽然就把身子收了回去,不見了。
袁嬌嬌見他一大早的就變幻莫測,還記住了自己的全名,心想自己想是得罪他很重?連名字都記住了。
搖搖頭正要往前走,卻又聽到廳堂里噔噔噔的腳步響,一回頭,見平日總是風流倜儻,光鮮無比,尊貴無匹的南陽王,此刻隨意的裹著敞衣就出來了,敞衣之內(nèi)能看到一點花花衣領的邊,有點皺巴巴的。
袁嬌嬌想到在花園里他也算有人性的維護了自己,還命人幫自己療傷,拿不出冷漠的神色來,站住腳望著他問:“王爺有何事?”
南陽王大步流星的走過來,說:“我餓了?!?/p>
袁嬌嬌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南陽王說這句話的時候,那神色,那語調(diào),那眼神,簡直像個……像個餓肚子撒嬌想吃奶的娃……!
袁嬌嬌于是如遭雷擊炯炯有神的愣在了當?shù)?,感到自己的喉舌有點難以轉動。
這時,南陽王似乎才又看到了她的拐杖,俯身望了望她那勉強套著鞋的腳,又抬起身子問:“你好些了么?”
語調(diào)輕柔,神情含愛,袁嬌嬌剛剛撫順的身心又一次僵硬了。
南陽王見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眸中也是神色幾變——用各種不相信的眼神望著自己,似乎終于滿意了,找到樂子一般露出滿意的笑容來。
那雙睫毛又長又邪惡的長眼睛一瞇,袁嬌嬌就預感到他又要做點什么。
果然,南陽王觀摩了一會兒袁嬌嬌的表情,忽然近前,仿佛人來瘋一般,一伸手就將袁嬌嬌撈了起來,扛在了自己肩上。
袁嬌嬌的拐杖掉在了地上,她頭朝下搭在他的胸前,剛想斥責他,這南陽王卻不慌不忙的蹲下來撿拐杖,袁嬌嬌兩腳剛一著地,剛一掙扎,又被他扛了起來,小肚子定在他堅硬厚實的肩膀上,頂?shù)乃龤鈨阂泊粍?,還沒等想動拳腳,他卻已經(jīng)把她扛到了目的地。
不是他的寢處或者書房。
而是小廚房。
南陽王扛著她在小廚房滴溜溜的轉了一個圈才把她放下,見袁嬌嬌落地就想訓斥自己,馬上開口道:“本王要吃飯?!?/p>
袁嬌嬌掙扎中灌了一肚子寒氣,落地就大咳,見南陽王過來似乎要給她順氣,連忙用眼神制住他,道:“你不要過來。”
南陽王看了看她的傷腿,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皺一皺眉,果然就不過去,站在灶臺之側裹了裹大氅說:“本王是想讓你快點給我做飯,你知道,你的腳傷了走不快。”
他倒少見的替自己的不禮之舉開解。
袁嬌嬌只白了他一眼,說:“王爺想吃飯,為什么不叫人來傳,豈不更快捷?”
南陽王被她拆穿謊言,也不臉紅,瞇眼在一邊掃了一張凳子,自顧自坐下來,托著腮說:“逗你才有意思?!?/p>
如此的直白,袁嬌嬌反不好說什么了,只又用嚴肅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若在兩人間劃了一道楚河漢界,想了想食人俸祿,與人辦事,當差的職責她還是記得的,看南陽王托著腮雖然和她說笑,但臉上倦意卻很明顯??雌饋泶_實又累又餓。
袁嬌嬌于是不再理他,自己開廚門拿出米來,打開爐門,通了通風之后壓上新炭,點著火先燒了一小壺水,想這南陽王議了一晚上的事,應該喝了不少茶,便將這水不沖茶,只沖了一枚雞蛋,放了點鹽花進去,擺在南陽王面前,她且收拾著煮粥,又將籠屜下下去,將小餃子放在盤里,一塊蒸出來。
她這里又切些小菜,一會兒配粥吃。
這南陽王顯然沒有看過人下廚,見袁嬌嬌忙忙碌碌有條不紊的,他倒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弄得袁嬌嬌有些不自在。
南陽王喝了一口雞蛋花,問袁嬌嬌:“此是何物?”
南陽王少見一本正經(jīng)的時候,此時一本正經(jīng)的指著一碗雞蛋文縐縐的問話,顯得倒十分可愛,袁嬌嬌本不想理他,但還是善良的開口道:“雞蛋花,早上喝一碗對人有好處的?!彼r候是慣喝的,袁老爹疼女兒,每天早起不是一碗熱豆腐腦就是一碗蛋花,當然,爹爹去后,這個習慣她就戒了。
南陽王聽了果然又乖乖的喝了一口,說:“那個白菜燉豆腐也很好?!?/p>
又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
此時的南陽王哪里像個運籌帷幄野心巨大的王爺,簡直像個愛吃的孩子,或者貪嘴的癡漢。
袁嬌嬌見狀不禁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南陽王不知道自己所言有何可笑,望她一眼,袁嬌嬌因心里正想著流口水的孩童和癡漢,又看到他這無辜又疑惑的眼神,剛忍住笑,又忍不住笑意溢滿兩頰。
這南陽王見了倒呆了一呆。
有些失神的望著袁嬌嬌的側影,身如楊柳,十指纖纖,皮膚白嫩的近乎透明,溫柔的峨眉,小鹿一樣柔靜的大眼睛,嬌俏的鼻子,粉嫩的微微有些翹的嘴唇,側面看嫻靜又俏麗,笑起來簡直迷人極了,然而她自己并不知道。
這正是她吸引人的地方。
又喜歡裝老成,教訓人照顧人,殊不知她看起來才是弱不禁風柔弱不堪呢。
南陽王坐在這略顯狹窄的小廚房里,心馳神往,又想起了她的豐滿柔膩,頓覺心里癢癢的。那眼神便變了味道。
正在變狼的一剎那,鍋里的粥開了……
袁嬌嬌打開鍋蓋,用勺子攪著粥,騰騰的熱氣冒了出來,將她周身包圍,更顯得她像霧中仙子。
“仙子?!鞭D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愣怔怔的在出神,有些詫異,想了想道:“王爺怎么知道那白菜豆腐是我做的?”
“???啊……”南陽王這才回神,低咳了一聲,又恢復了他的戲謔不羈,以手支頤道:“在你來之前,從來沒有這道菜,如此地道的家常風味,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敢盛到我的席上?!?/p>
說著瞇眼一笑,又像個吃人的老虎了。
袁嬌嬌聽他似有怪她之意,便道:“那可是老嬤嬤們檢查通過的,你怪不著我?!?/p>
知道他已經(jīng)贊賞這道菜了,也不會怪廚下的老嬤嬤。
南陽王聽了果然沒話,慢慢喝著蛋花,說:“伶牙俐齒了不少?!?/p>
一時粥盛出來,和小菜,蒸餃等放在托盤里擺在南陽王面前,南陽王先捏了一只蒸餃吃,拉她道:“你也來吃?!?/p>
袁嬌嬌看看時間,外面雪還在下,老嬤嬤丫鬟們也應該起來了,這南陽王在廚下吃飯應該夠人看的,她可不想也摻進去,便搬了一張板凳坐在爐邊說:“在家吃過了,你快吃吧。”
袁嬌嬌是民間長大,對人對事都是隨意居上,所以對這個南陽王,尤其幾場鬧劇下來熟悉了之后,說話有時會忘記帶“王爺。”二字,且言語也比較直爽。
南陽王聽了倒沒有不受用的神情,只是稍稍有些驚訝,但他確實餓了,她又固執(zhí),于是不再說什么,風卷殘云一樣將飯吃干凈。
吃飯的過程中又想起了什么緊要的事,臉色嚴肅的。
吃完飯就又忘了她了,一抹嘴,匆匆的就去了。
大雪很快就掩蓋了他的身影,如果不是桌上留著杯盤,仿佛這一段插曲又是一個夢。
袁嬌嬌起來收拾了碗盤,這里廚房嬤嬤和丫鬟也都掀簾子進來了,每個人都呵呵的哈著氣,說:“好冷?!庇侄紗栐瑡蓩稍趺磥磉@么早。
袁嬌嬌就將自己不想曠工,又不想叫人看見自己一瘸一拐的來,故而趁著沒人早早就來,也可以先燒火煮粥。
眾人烤了會兒火連忙準備煮粥,卻發(fā)現(xiàn)給南陽王的粥已經(jīng)煮起來了,又紛紛夸袁嬌嬌勤快,兩個老嬤嬤又弄了些精巧的配菜點心之類的,配著那熱粥,趕著點兒給南陽王送去,原來這南陽王很少睡懶覺,每日早飯都很準點,其他的就……
袁嬌嬌不好說破,看著別人送上去了。
一會兒送粥的人下來,卻是兩手空空。袁嬌嬌悄問她:“王爺覺得這粥可還合口味?”她第一次替南陽王熬粥,這樣問也屬常理。那丫鬟回答說:“王爺?shù)箾]說什么,拿起勺子來就開始吃了,還邊吃邊看書?!?/p>
袁嬌嬌聞言心里忽悠了一下,一個念頭驀地就冒了出來——他也在替她掩飾早上來過小廚房的事兒?
轉而她就搖頭,命令自己:不要亂想,想多的人都沒有什么好結果……
大雪封門,壽誕將近,熬了一晚上的夜,南陽王卻沒閑著,一早就離了劉府,據(jù)說又出去不知道查看哪里的軍隊,前線他如今應該不會去了,因為隔得太遠,他說過晚上還回來的。
這次果然是到了天黑才回來,又是帶著一幫的文武官員回來,這個院子簡直像個小小的朝廷,不過這晚沒有歌舞升平,也沒有大開宴席。
似乎只是議事,小廚房供應了幾大壺茶水也就罷了,這一日清閑的很。
袁嬌嬌自從知道了劉家大小姐的惡意之后,自然輕易不出南陽王這個院子,沒事時便和廚房里的丫鬟一起去下處躺著,聊聊天,繡繡花之類的。
袁嬌嬌的手藝可沒丟下,這里的丫鬟繡工多不及她,許多人都要向她討教。
第二日亦復如是,一連三日,南陽王不管在與不在,都沒有大開筵席,因此小廚房每日只供王爺一個人的飯食,十分的清閑,袁嬌嬌的腿傷也就好的很快。
終于到了南陽王的壽誕。
這些日子以來,府里忙其他人忙的腳不沾地,為了南陽王的一個生日,劉府幾乎全部翻新了一遍,到了慶壽這一日,到處彩燈懸掛,燈籠、彩綢、喜聯(lián)、壽字、應接的花木,一處處擺的花團錦簇,整個劉府熱鬧非凡。
各路的豪杰都來巴結如日中天的南陽王,所以這個生日宴是個群英會。
袁嬌嬌只聽丫鬟們講一些大人物的名字便聽得耳滿心滿,她其實也很緊張和關注南陽王的賓客。
因為南陽王的賓客不止有大秦的文臣武將,還有許多別國的太子王爺公子使者,她盼望能聽到呼延云澤的消息。
只是一個小廚房當然不能滿足這樣盛大的宴會的需要,除了王爺以及幾十位重要官員鄰國貴族席上的菜品要小廚房燒制之外,其他人等的,都在南陽王這院子最后一重——原來給其他下人燒飯的廚房里做。
只是廚役都經(jīng)過重新挑選而已。
當下整座劉府是忙的人仰馬翻,劉郡主作為東道主也算是大出風頭,作為南陽王的心腹得力助手,來客無論來頭多大,無不敬他三分,是以,劉郡主看起來倒比壽誕的正主更喜氣洋洋。老臉仿佛綻開的老花。
劉郡主官高祿厚,子嗣上卻不豐厚,劉璧是他長女,如今已經(jīng)一十七歲,下面的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卻都還是三四歲的年紀,這劉郡主對那僅有的一子自是不用說,心頭肉手中珠,而劉璧作為長女,對于劉郡主來說,更是一個不肯輕易拋出的砝碼。
他如今也是一心想把女兒許給南陽王,南陽王還沒有正妃——即使劉璧做不了正妃,做個偏妃,日后南陽王稱帝,他也是國丈,能和王爺皇上攀上親戚,那份榮華富貴,又非一個郡主可比擬的了。
只是這南陽王看起來于男女之事上信馬由韁,他也看不出他是否中意自己的女兒,因此也決定趁著今日壽誕,讓劉璧侍寢看看。
劉郡主懷著心思,這劉璧便也被他派到南陽王的院子里服侍——說是服侍,一則劉璧并不會調(diào)度什么;二則重大事宜自有他做老子以及內(nèi)侍等人調(diào)度。她也不過是露個面,多在南陽王面前走幾遭而已。
這些作為一個下人的袁嬌嬌當然不知道,因為宴席安排在下午開始,從天蒙蒙亮到現(xiàn)在,廚房里的人腳步兒就沒粘過地,一刻也不停的忙碌著,小廚房周邊的幾個大房間都空了出來,拜訪菜色,桌案,那些鑲金邊的碗擺了個漫山遍野。
杏兒等也進來幫忙,所以廚房目前可以說是除了會客的廳堂之外最忙的地方。
點心消遣的食物茶果早就擺了出去,大院里搭著戲臺,第二重院子里還有雜耍,樓上樓下的人擠人人挨人,全都是富貴至極的人。
南陽王穿著錦繡的紅衣坐在正廳看禮物,在各國的使者,以及拜賀的官員面前,他倒是十分的正派而有威儀的??戳艘粫?,也就移到里面去,和幾個國公,楚國公子,魏國太子,騅國、虢國的大夫等人會談,接下來單獨會談的人便是一撥接著一撥,往來不斷起來。
袁嬌嬌在廚房里百忙之中,還豎著耳朵想聽聽梁國使者的消息,然而直等到日頭偏西,客人都坐定開席了,也沒有聽到報名字的人喊到梁國。
袁嬌嬌想了想,是了,梁國本是和秦國交好,但那是武皇和文皇交好,并不是和南陽王交好,如今南陽王叛逆,梁國肯定是和文皇統(tǒng)一戰(zhàn)線,怎么會反來給南陽王賀喜?
再者說,即使梁國私下會同南陽王暗通款曲,也不是她們這些丫鬟下人會知道的。而且,頂多只會是梁國使者秘密來,不可能是云澤來。
這樣一想她又出神,差點將一碗湯煮糊了。
好容易一百八十桌宴席伺候完了,廚房只要預備茶水,飯后的點心鮮果之類的就可以了,袁嬌嬌她們總算得了一口氣,互相換著班吃飯。杏兒拉著袁嬌嬌要偷偷到后面看熱鬧。
袁嬌嬌不想惹麻煩,但又還抱著希望,想看看到底有沒有梁國的人來,帶來一絲半毫呼延云澤的消息,便也去了。
其實逢了這樣的盛會,偷偷跑來看熱鬧的小丫鬟不少,她們混跡其中,溜到花園角門處,瞧瞧的進去,躲在假山之后往戲臺子方向看。
戲臺子上唱的不知道什么好戲,熱鬧非凡,大概慶壽,自然都是唱的賀壽的戲,袁嬌嬌也沒在意。
只瞧見二樓的敞軒里坐著許多錦衣玉服的人,邊指著戲臺邊談說著什么,袁嬌嬌瞧瞧看了看,都不認識,但看到南陽王端坐在右首上首陪著,便知道這一群人都是身份不凡的人,忽而又看到南陽王身后立著的一個錦服的女子比較眼熟,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正是劉家大小姐。
盛裝而出,看起來是比平日更多了幾分艷麗。
以前只覺得這個女子不可親,如今被她挫折了一遭,又有了那樣的推測,再看見這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袁嬌嬌只覺得身上有些發(fā)寒。
沒有看到想看的人,袁嬌嬌拉拉杏兒想走,這時卻看見那南陽王微微的轉過頭來,正望向這一邊,似乎看到了她,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
這更得走了。
袁嬌嬌不管杏兒百般的不愿意,拉著她便又從角門出去了。
回來正好廚房里老嬤嬤在找她們兩個,到了點要干活了,后面還有人等著換班吃飯。
兩個人進去接了班,杏兒還在抱怨那么好看的戲沒有多看兩眼。
正在這時,卻有個高挑的丫鬟進來傳令。
說:“加一碗白菜燉豆腐?!?/p>
他是真的看到她了嗎……
袁嬌嬌又好笑又駭然又不好意思,果然做了一鍋白菜燉豆腐讓這位姑娘端走了——因為她是站在廚房門口立等著的……
袁嬌嬌在這碗菜里應景的又加了些肉絲進去,看著倒也很齊整。
這姑娘在這里等得這會兒的功夫,廚房里的人和她聊天,問起都來了些什么人,袁嬌嬌倒是聽到了自己想聽的,“遠近的貴人都來了,只有梁國沒有派人來?!?/p>
原來真的沒有人來。
袁嬌嬌不懂政治,不知道這暗示著另一場巨大的風云。
到了入夜,宴席散了,有些客人便陸續(xù)的散了,有些由劉郡主等人負責安排下處,另有一些還沒走,晚上又開了一席,這一席比白日的不同,更加的鶯歌燕舞、風光旖旎,各類的情曲小調(diào)也上來了,顯然,管待的是自己人。
小廚房于是又一番忙碌。
袁嬌嬌知道今日是不能回家了,便抽空叫人捎信給彩鳳,免得家里人擔心。
主院里歡宴的聲音不時的傳到小廚房里來,其中不乏女子的嬌聲燕語,有些換下來的丫鬟便到這小廚房側面的廂房里坐著歇息,大家自然談論宴席上的情形,袁嬌嬌便聽眾人都盛贊楚國的公主,說生的真正是國色傾城。
袁嬌嬌在花園偷看的時候,也望見在南陽王對面坐著一個女子,服飾和大秦國自是不同,因離的遠,那女子又背對著她,因此沒有看清面目,只記得她腰肢纖細,身段看起來既高貴又美麗,如今聽眾人談論她,又聽到談論她的服飾,便知道是那個了。
心下想楚國自古出美人,這個公主自然是百花之王了。
一會兒,眾人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原來是在談論劉家大小姐。
一個說那劉家大小姐一直不離南陽王左右,夜深了還不走。另一個說今日可得著機會了,這小姐多少次想貼上南陽王,可惜南陽王左擁右抱,沒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另一個說,看到南陽王給劉家大小姐遞酒來著,今番似乎有點情意。
又一個說,自古帝王多妃嬪,便是納了她也不多一個什么,只看王爺高興不高興了。
正亂說紛紛,忽然又來了幾個丫頭,叫幾個人上去使喚,于是這些閑談的人走了一小半,剩下的便都扶著頭,看起來累的很了。
漸漸的到了二更多天,歡會正達到頂點,那曲樂悠揚燈火輝煌,映襯著遍地的銀裝素裹,彩燈花樹,十分的熱鬧繁華。
袁嬌嬌是喜歡繁華熱鬧的人,繁華熱鬧可以使人忘掉傷痛忘掉寂寞,她坐在小廚房和幾個丫鬟一邊聊天一邊聽外面的曲文,可惜那些丫頭累了一天,都不如她精神好,因沒人使喚,一個個扶著頭直打瞌睡。
剩下袁嬌嬌一個抱著雙膝烤著火聽那笙管之聲,又看到簾外白瑩瑩的雪地,不由得幾多感慨涌上心頭,一時又動了情思,各種傷感思念留戀寂寞哀傷溫暖悵惘等情感一下涌上心頭,讓整個人變得有些怔怔的。
而眼淚不知什么時候涌上了眼眶,竟落了淚。
淚也是冷的。
人生在世,是何其的寂寞啊……
縱然夜夜笙歌,伊人不在,果然能解得了寂寞嗎?
幼時失母,年少喪父,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縱然有密友佳朋,但那種孤獨滋味又怎能被消除。
有一個人可以消除這種孤獨。
但這個人如今帶給她是更深切的孤單和脆弱……
在這寒冷的雪夜里,聽著隔壁的笙歌,她禁不住伏在膝上哭了。
也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久,忽然聽到腳步聲,袁嬌嬌方悚然回神,想起自己如今是在劉府,在當差,南陽王正在慶壽,如果她這個時候哭……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連忙擦擦眼淚抬起頭來,便見有兩個丫鬟托著一些托盤進來,對袁嬌嬌說:“坐三碗蓮子羹送上去?!?/p>
說著自去另一間房里取了些洗凈的葡萄石榴等物,一人一托盤拿走了。
三碗蓮子羹?貴客只剩了三個人么?袁嬌嬌揉揉眼睛連忙將造就預備好的蓮子羹重新坐在爐上,慢火加熱。
覺察到差不多了,走到桌邊去推杏兒等人,誰知人累了睡得特別沉,幾個人推推都不動,燭光下全都頭發(fā)蓬蓬的一臉疲憊之色。
袁嬌嬌見了不忍,她在體力上倒比常人更勝一籌,想了想便自己跑一趟吧,將爐子料理好,看看沒有危險之物了,方用托盤端起三碗蓮子羹,掀開簾子,穿過走廊,到后面送蓮子羹。
本想送到門口,讓那些丫鬟穿進去也就罷了,誰知道幾重門里都沒有丫鬟,只有些侍衛(wèi),規(guī)矩袁嬌嬌還是懂的,這些吃食之類的不能麻煩這些侍衛(wèi)動手,于是又進了一重門,方看到里面廊下一溜兒的丫鬟,或站或坐,顯然都困乏了,都勉強的熬著。里面聽起來卻熱鬧非常。
袁嬌嬌便將蓮子羹遞給其中一個丫頭,說:“里面要的蓮子羹,做好了?!?/p>
那丫鬟連忙接過來,掀開簾子便送進去了。
袁嬌嬌有些好奇什么客人留到這么晚,便從走到窗沿下往里看。
只見里面有一個舞姬正在跳舞,衣裙旋轉的仿佛綻開的蓮花,主座上斜躺著南陽王,他的下首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年輕的公子。
一個背對著袁嬌嬌,她看不清面目。另一個卻正對著她,長眉秀目看起來很俊美,美服華靴,只是那眼神里鋒芒太露,而眉眼之間有讓袁嬌嬌覺得又有些眼熟,他不像秦國人。
袁嬌嬌又看到那劉璧正跪坐在這個公子身后,看起來是在曲意服侍他,劉璧眉眼間的幽怨,即使隔著窗紗,袁嬌嬌也看了個一清二楚。
看起來,這個南陽王確實沒有把劉璧放在心上,她很有可能是一廂情愿的單戀了。
自然,南陽王這樣的性格,也不會把哪個女子放在心上,袁嬌嬌此時已經(jīng)看到他身邊偎著一個了,不是常見的,又是個新的。
一會兒那個丫頭出來,把盤子交給她,袁嬌嬌便不再看,拿著托盤回去了。
第二日,她便聽說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劉家大小姐……好像魔怔了……
劉家大小姐陪侍了南陽王一夜,第二日似乎有些瘋瘋癲癲。
第二日,賓客散盡,劉府至少是恢復了平靜,只有些盛宴殘留的興奮和一堆的事物要收拾,南陽王倒是瀟灑,因看著好大的雪,出門打獵去了……
袁嬌嬌宿在劉府,第二日還沒起床,就和其他丫頭一起,聽到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眾人受驚都爬起來,從窗戶里便看到那劉璧衣冠不整,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院子,身后有幾個丫鬟跟著追,一邊叫“小姐?!?/p>
大家十分驚奇,這大小姐是受了什么刺激?!
難道……南陽王的功夫太厲害?
還是強占了她?
不可能啊,她往日倒貼還來不及呢。
眾人紛紛咬耳朵,忙忙起床,擔心有留宿的客人要伺候。
誰知道起來卻被吩咐不必預備早餐,原來昨夜歡會的人早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走的。
南陽王一大早的就去打獵,據(jù)說走的時候看起來很高興,脾氣也比平日好了許多,沒怎么責罵下人。不知道昨晚成就了什么好事——
劉家大小姐?……
眾下人于是肆無忌憚的紛紛嚼起了舌根。
袁嬌嬌不怎么關心南陽王和劉璧之間的事兒,她只是昨日忙了一天,晚上腳踝又腫了,正思索著要著榮婆婆討藥膏貼一貼。
這要出去,卻見榮婆婆手里拿著一個錦袋,喜氣洋洋的走了進來,對眾人說:
“昨兒大家辛苦,老爺發(fā)賞錢,都排隊來拿罷,點著名字的過來——”說著就走到抱廈里端坐在了椅子上。
發(fā)賞錢啦!——小院里的人聞言頓時沸騰起來,笑語喧嘩,擠擠挨挨,摩肩接踵的都往抱廈里來,紛紛的擠在門口。榮婆婆見狀皺起了眉頭,眾人忙往后退一步,嘻嘻哈哈的又笑鬧。然后榮婆婆便開始點名,一個一個的進來拿紅包。
袁嬌嬌還從來沒有領過紅包呢,心里也是高興,想著回家可以買點牛羊肉或者骨頭之類的,一則王嬸王叔兩個老人,在家也要吃好點;二則家里可以熱鬧熱鬧,年貨也可以準備著辦一點了,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她領到了兩貫大錢。
算是不少了,廚房里的人整體格外多,引來其他丫鬟的一陣艷羨抱怨。
榮婆婆安撫說:“擺酒請客廚房是最辛苦的,應該的,過年的時候還有賞錢,大家都好生執(zhí)事,老爺自然不會虧待你們。”
于是院子里外到處都喜氣洋洋的,大家自己有了喜事,也就暫時將八卦劉家大小姐的心忘到了腦后。
到了晚上,袁嬌嬌回家之后才聽彩鳳說,劉家大小姐今天不吃不喝,哭鬧了一日,劉郡主都親來問她,她也不說是因為什么,就是一直哭一直哭。
袁嬌嬌聽了,想起晚上看到她坐在那個俊美公子身邊的模樣,心里忽然恍悟過來——莫不是南陽王將她派給了那個公子,她陪侍一夜,陪的是那個不知哪國的公子?
袁嬌嬌在劉府待了這些時日,對王公貴族的階位等也略有了解,知道能帶那種冠冕的除了王爺就是公子。
劉璧若是陪侍了一個公子,以她郡主之女的身份,倒也不虧。當然只是陪侍一夜,而并不婚娶的話,也確實折辱了她,難怪這般哭鬧。
且她一心想嫁的本是南陽王,這就更加不稱意了。
而南陽王應該知道這劉璧的心思,卻還是將她指給那公子陪侍的話,心腸之冷硬狠毒也可見一斑。
想到這里,袁嬌嬌因善良和寬容而對南陽王生出的那點好感也煙消云散了。
他和她們,到底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那么他呢——云澤呢?
她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袁嬌嬌囑咐彩鳳這幾日不要觸怒劉璧,最好想法子調(diào)到別的姑娘屋里當差。
袁嬌嬌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她想過了,劉璧既然如此關注南陽王,又十分嫉妒接近南陽王的人,自然因為查她袁嬌嬌的底細而知道彩鳳的底細,原來的時候她不動彩鳳,大約是想留著以探聽她或者南陽王的消息,如今經(jīng)了這一出,劉璧對南陽王還不是徹底死心、恨之入骨?
恨屋更及烏,她只會更恨南陽王身邊之人,順帶著想在彩鳳身上發(fā)泄也不一定。
她把這層意思和彩鳳一說,彩鳳也知道有道理,兩個人計較了一番方睡。
有人的地方就是事兒多,袁嬌嬌想,這才進府幾日,她和彩鳳就都各種要擔憂的事兒了。
不過也有高興的事,她們四個人拿到的賞錢,各交了一半給王嬸,今年過年置辦年貨的錢算有了一半了。
只等著再發(fā)工錢。
劉璧因為這件事好幾日足不出戶。
袁嬌嬌第二日上工的時候,積雪已經(jīng)半消融,太陽暖暖的,劉府又開始了為籌備除夕而準備。
人啊,就是這么熱熱鬧鬧,忙忙碌碌的才叫活著。
南陽王早上不在王府,中午時分又回來了,他午后這一段算是比較閑暇的時光,經(jīng)常會找些消遣。
袁嬌嬌不知道,她如今也成了他的消遣之一。
這日午后便是,因為廚房里的人多數(shù)找地兒歇著去了,袁嬌嬌也閑來無事,不想天天除了和她們一起蜚短流長就是說長道短,所以自己找了個小退步間兒,坐在里面做針線——依然是繡活兒,做了自己用,送人,或者貨賣都行。
這間小退步本在下人房這邊,是下人們偶爾進了打盹歇腳用得,因午后許多人都在榮婆婆那里烤火說閑話,剩下的都去睡覺,所以這里倒空了。
袁嬌嬌如今繡的是一副肚兜的繡活,圖案是鴛鴦戲水,那粉荷才繡了幾支,嬌嫩欲滴,自己看著都喜歡。
正聚精會神的做活呢,簾子卻猛然掀開,進來一個人。
袁嬌嬌做活時其實喜歡七想八想,因此看著認真,實則神游四海,進來一個人她也不知道,依然埋頭穿線。
那人似乎低笑了一聲,一歪身坐在一邊一個圓墩上,也不說話,等著袁嬌嬌發(fā)現(xiàn)自己。
誰知袁嬌嬌很呆,遲遲的沒有什么反應,那人本是伏在臺上,腮幫壓在手臂上,瞇著眼看袁嬌嬌的,一個是看愣了神,一個是很久沒發(fā)現(xiàn),這桌上趴著的人久了竟真困了,眼皮沉重的搭下來,他竟然睡著了……
袁嬌嬌當然也有回神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多久,揉揉脖子一抬頭,忽然看見南陽王流著口水趴在一邊的桌子上,袁嬌嬌嚇了一大跳,幾乎以為自己眼花。
揉揉眼睛仔細一看,確認無誤,的確是他,袁嬌嬌不由得好生奇怪——不聲不響的,他來這里做什么?
看他睡得香,身上竟然只穿著一領棉服,這么冷的天,她心生善意,便伸手從旁邊拿了條毛毯給他蓋上,看看天色已經(jīng)不早,便帶著繡活出去了……
她一點也沒想到南陽王是專門來她找樂子的……
南陽王醒來之后,對自己身在此處有些茫然不解,等想明白自己是來整人的,人沒戲到自己反而睡的一臉窘相,不由得十分懊惱,拉開毛毯看了看,揉著胳膊走了……
這是今日的第一次整不成,南陽王心里仿佛有個鵝毛在不停的拂來拂去——
“叫廚房做碗白菜燉豆腐?!彼幱舻拿钛诀叩馈?/p>
呃……
白菜燉豆腐——
這道菜仿佛成了這位王爺?shù)陌堤枴?/p>
他凡是想叫袁嬌嬌嘀咕自己的時候,就要吃白菜燉豆腐,這讓袁嬌嬌既好氣又好笑。
廚房里的其他人不知就里,看在眼里,還以為王爺就喜歡白菜燉豆腐,因此紛紛向袁嬌嬌討秘方——看這道得王爺青眼的菜到底有什么不可外傳的秘笈寶方……
袁嬌嬌更不知道的是,一傳十十傳百,一個月之后這道菜已晉身成了建州城的一大名菜。
大街小巷、酒樓飯館,州州縣縣大大小小官兒們家的后廚,如今都添了這道菜色……粉白黛綠,濃香馥郁,誠為待客之佳肴,佐酒之首選……
雖然身似浮萍,漂泊客中,又寄人籬下任人驅使,但日子于袁嬌嬌彩鳳等人來說也算是安定下來了。
匆忙而倉皇的逃難時,除了焦急恐懼無依無靠凄涼等情緒,到底還有個目的,有個奔頭。如今安穩(wěn)了下來,每日只要按部就班的做完手上的事,月底就可以領銀子,有個住的地方,回家也有互相取暖知冷知熱的人,但人卻忽然茫然起來。
書友評價
拜讀作者長空皓月的小說《檀香扇》,讓我深深的領悟到:沒有經(jīng)歷過失去,就不會懂得珍惜。有的人看你一眼,你再也忘不掉;有的人,一直在你身邊對你好,你卻沒有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