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招贅那天,我掀開蓋頭看到沈硯凍得青白的臉。趙府上下都笑我撿了個窩囊廢。
>邊關告急我披甲上陣,這書生哆嗦著要隨軍。敵營夜襲那晚,他單手扼住刺客咽喉,
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狠戾?!暗钕?,暗衛(wèi)已就位?!标幱爸泄虻挂黄?。
后來他踩著政敵尸骨登基,群臣跪迎新帝。
他卻當眾解下龍袍裹住我染血的戰(zhàn)甲:“沒有趙將軍,朕早死在那個雪夜。
”史官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選妃事宜。新帝踹翻奏折冷笑:“娶一個祖宗夠朕受的了,再來幾個?
”永熙三年的冬,冷得邪性。上京的雪片子搓棉扯絮似的往下砸,
砸得人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趙府今日卻熱鬧得反常,紅綢子掛在冰棱子上,被風一吹,
撲簌簌地抖,像幾道凝固的血痕?!凹獣r到——”唱喏聲扯著嗓子,
在凜冽的風里打了個旋兒,鉆進了我蒙著蓋頭的耳朵。我端坐在鋪著大紅錦褥的硬木椅子上,
手里攥著柄冰涼沉重的玉如意,指節(jié)捏得泛白。堂上喧鬧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夾雜著刻意壓低的嗤笑和毫不掩飾的打量,針一樣扎在背上。我爹,趙老將軍,坐在上首,
臉色沉得如同外頭的天色,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他旁邊是我那位繼母柳氏,
涂得鮮紅的嘴角勉強向上彎著,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下剜著我。“明熙啊,
”柳氏的聲音帶著一股子膩人的甜,穿透嘈雜,“這人吶,得認命。咱們趙家如今……唉,
能招個識文斷字的進門,幫你分擔些族務,已是祖宗保佑了。模樣嘛……過得去就成,
讀書人,溫良恭儉讓,總比那些舞刀弄槍、喊打喊殺的莽夫強不是?”她尾音拖得長長的,
刻意拔高,堂上的哄笑聲更大了幾分。我隔著蓋頭,
都能想象出那些族老、那些平日里依附趙家討食的旁支們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趙家,
曾經一門忠烈、聲威赫赫的將門,如今男丁凋零,
只剩下我這個嫡女和一個不成器的幼弟撐著門庭。門庭冷落車馬稀,
連招個像樣的贅婿都成了上京的笑柄。柳氏巴不得我嫁個最不堪的,
好徹底絕了我繼承家業(yè)的念想。嗩吶聲嗚咽著,像哭喪。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帶著雪水浸透的濕冷氣,停在了我面前。
一股子劣質皂角混著窮酸書生特有的墨汁和舊書卷氣味,
還有……被風雪凍透了的、屬于男子的生澀氣息,猛地鉆進我的鼻子。
一只骨節(jié)分明、卻凍得通紅發(fā)僵的手伸了過來,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猶豫了一下,
才輕輕搭在蓋頭下緣的流蘇上。那動作笨拙又小心翼翼,透著十足的怯懦。蓋頭被緩緩掀開。
光線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人身上。瘦。這是第一印象。
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更顯得形銷骨立。
臉色是久不見天日的青白,嘴唇凍得發(fā)紫,還在微微哆嗦著。他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不安地顫動,根本不敢與我對視。鼻梁倒是挺直,
可此刻配上這副瑟縮的樣子,只顯得可憐又窩囊。這就是沈硯。
柳氏娘家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尋摸”來的落魄書生。據說是家道中落,父母雙亡,
靠著給人抄書糊口,餓得只剩一口氣時被“撿”了回來,成了我趙明熙的贅婿?!皣K,
果然是個上不得臺面的。”不知哪個角落飄來一句尖刻的嘲諷,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鉆進每個人耳中?!皩㈤T虎女配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嘿,趙家這門檻,
如今真是……”另一個聲音帶著惡意的調笑。
“大**這以后的日子喲……”哄笑聲、議論聲像沸騰的水,在喜堂上翻滾。
沈硯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露出的那截細瘦的脖頸,蒼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那只掀了蓋頭的手,還僵在半空,無所適從地蜷縮著指節(jié),指尖凍瘡的紅腫異常刺眼。
我心頭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燒得心口發(fā)燙,
卻又被這滿堂的冰冷笑意和眼前人這副窩囊相死死壓住,堵在喉嚨里,吐不出咽不下。
趙家式微,竟至于此!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意和屈辱,
目光冷冷地掃過那些幸災樂禍的臉,最后定格在沈硯低垂的發(fā)頂?!吧虺?,”我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戰(zhàn)場上淬煉出的冷硬,穿透了嘈雜,“抬起頭來?!彼麥喩硪活?,
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了頭。目光終于怯生生地撞上我的。
那是一雙很干凈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此刻盛滿了惶恐、不安,
還有一絲……認命般的麻木。沒有憤怒,沒有反抗,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怯懦。
這就是我的丈夫。---婚后的日子,如同一潭被冰封的死水,沉悶得令人窒息。
沈硯的存在,成了趙府上下心照不宣的笑料,
也成了繼母柳氏拿捏我、彰顯她權威的絕佳工具。我那剛滿十歲的幼弟趙明瑞,
正是貓狗都嫌的年紀,又被他生母柳氏縱得無法無天。沈硯,這個名義上的“姐夫”,
便成了他最好的戲弄對象?!拔?,書呆子!”明瑞帶著幾個小廝,
大喇喇地堵在沈硯回偏院必經的抄手游廊上。沈硯抱著幾卷書,低著頭,貼著墻根想溜過去。
明瑞笑嘻嘻地伸腳一絆?!鞍?!”沈硯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前撲倒,
懷里的書卷嘩啦啦散落一地,沾滿了塵土和雪水。他狼狽地趴在地上,
手肘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肮?!瞧他那熊樣!”明瑞拍著手大笑,
小廝們也哄笑起來。沈硯掙扎著想爬起來,臉上沾了污泥,額角似乎也蹭破了皮,滲著血絲。
他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伸手去夠那些散亂的書,手指凍得通紅,關節(jié)僵硬。“撿什么撿?
晦氣!”明瑞一腳踩在他剛摸到的一本書上,用力碾了碾,嶄新的書頁頓時污損不堪。
“聽說你字寫得好?來,給本少爺當馬騎!騎高興了,賞你口熱飯吃!”我正從演武場回來,
一身短打,額角還帶著汗,恰好撞見這一幕。一股邪火“騰”地直沖腦門。我?guī)撞缴锨埃?/p>
一把揪住明瑞的后衣領,像拎小雞崽似的將他從沈硯背上扯開?!摆w明瑞!
”我的聲音冷得像冰坨子,“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趙家的規(guī)矩是教你欺凌弱小、不敬尊長的?”明瑞被我嚇得一哆嗦,
隨即梗著脖子嚷嚷:“姐!他算哪門子尊長!一個吃軟飯的……”“啪!
”我揚手就是一個清脆的耳光,力道不重,卻足夠響亮,打得明瑞懵在原地,
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周圍的小廝瞬間噤若寒蟬?!八悄憬惴颍∈俏亿w明熙的夫君!
”我盯著明瑞,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再讓我看見你對他無禮,
仔細你的皮!滾!”明瑞被我眼中的厲色懾住,嘴唇哆嗦著,最終“哇”一聲哭出來,
被小廝們連拉帶拽地拖走了。我這才看向還趴在地上的沈硯。他慢慢撐起身子,
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額角的傷口在滲血。他低著頭,避開我的視線,
默默地去拾撿那些污損的書卷,動作遲緩而笨拙。那單薄的青衫沾滿了污泥,
在寒風中顯得格外蕭索。“起來。”我伸出手,語氣依舊生硬。他遲疑了一下,
才顫抖著把手放進我掌心。那手冰得嚇人,像一塊寒鐵,而且瘦得硌人。我稍一用力,
將他拉了起來。他站不穩(wěn)似的晃了晃,始終垂著頭?!案襾怼!蔽宜砷_手,
轉身朝我院子的方向走去。他沒問為什么,只是默默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我身后,
像個無聲的影子?;氐轿以褐?,我讓丫鬟春桃打了熱水,又翻出金瘡藥。
我把水和藥放在他面前的小幾上,自己坐在對面,倒了杯冷茶灌下去,壓下心頭的煩悶。
“自己洗洗,上藥?!蔽业恼Z氣沒什么溫度。他這才抬眼飛快地瞥了我一下,那眼神復雜,
有驚惶,有不解,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探究。他默默擰了帕子,
笨拙地擦拭臉上的污泥和額角的血跡。動作很慢,手指凍得不靈活,
好幾次帕子差點掉進盆里。看著他這副逆來順受、任人搓圓捏扁的模樣,
我心里的火氣不知怎么就消了大半,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無力感,
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煩亂。我放下茶杯,
語氣終究還是緩了些:“以后遇到這種事,不必忍著。你是趙家的姑爺,
不是任人欺凌的下人。告訴管家,或者……直接告訴我?!彼聊樀膭幼黝D住了,
握著帕子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更顯蒼白。他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蚋,
帶著濃重的鼻音,不知是凍的還是別的什么?!澳恪蔽铱粗~角那道滲血的擦痕,
終究是嘆了口氣,“算了。上好藥,讓春桃?guī)闳Q身干凈暖和的衣裳。書房里還有些炭,
自己去取些生火,別凍病了。”說完,我起身,不再看他,徑直走向內室,
只想一個人靜靜。這憋屈的日子,連同這憋屈的贅婿,都讓我胸口發(fā)悶。
身后傳來他低低的、壓抑的咳嗽聲,像破敗的風箱。還有春桃小聲的勸慰:“姑爺,您別動,
奴婢幫您上藥……”日子就在這種壓抑與瑣碎的刁難中,滑到了永熙五年的深秋。
邊關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如同驚雷般炸碎了上京虛假的平靜?!皥蟆?!
北狄王庭集結十萬鐵騎,突襲雁門關!守將……守將張烈殉國!關隘……危在旦夕!
”驛卒渾身浴血,撲倒在金鑾殿前,嘶聲力竭的呼喊帶著絕望的哭腔,
震得整個朝堂鴉雀無聲,死寂一片。旋即,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雁門關一破,
北狄鐵騎將長驅直入,直逼京畿!朝堂上袞袞諸公,平日里高談闊論,此刻卻面如土色,
互相推諉,無人敢應這滔天的干系?;实蹥獾迷伊擞福叵曧憦卮蟮?。消息傳回趙府,
如同冰水澆頭。我爹趙老將軍聞訊,猛地從病榻上坐起,須發(fā)皆張,目眥欲裂:“豎子!
張烈小兒誤國!雁門關……雁門關后面是百萬黎庶??!”急怒攻心之下,
一口鮮血噴在錦被上,觸目驚心。本就沉疴的身體,經此一激,更是雪上加霜,
直接昏死過去,氣息奄奄。趙家,這風雨飄搖的將門,最后的支柱轟然欲倒。
府中一片愁云慘霧,柳氏哭天搶地,族老們唉聲嘆氣,下人們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偌大的府邸,只剩下絕望的死寂。我站在父親病榻前,看著他蠟黃枯槁的臉,
聽著他粗重艱難的呼吸,又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北境的風沙,鐵馬冰河的寒意,
仿佛已透過千山萬水撲面而來。趙家世代鎮(zhèn)守北疆,骨血里流淌的就是戍邊的宿命。
如今大廈將傾,父親倒下,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山河破碎?一股滾燙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
燒盡了連日來的憋悶與無力。我猛地轉身,大步走向祠堂。
沉重的木門被我“哐當”一聲推開,驚得里面看守香火的老仆一哆嗦。祠堂內,燭火搖曳,
映照著列祖列宗威嚴的牌位。我徑直走到最前方,目光落在祖父那柄供奉在神龕前的佩刀上。
刀名“破虜”,是祖父當年飲馬瀚海、封狼居胥時所用,刀身古樸沉重,
刀鞘上暗紅的血槽仿佛依舊散發(fā)著鐵與血的氣息。我伸出手,指尖拂過冰冷的刀鞘,
一股沉甸甸的、屬于家族榮光與責任的力量,瞬間涌入四肢百骸。沒有猶豫,
我一把將那柄沉重的戰(zhàn)刀取下,“鏘啷”一聲,拔刀出鞘!寒光凜冽,
映亮了我眼中決絕的火焰?!白孀谠谏希蔽姨岬掇D身,聲音不大,卻如同金鐵交鳴,
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祠堂,“不肖子孫趙明熙,今國家危難,家門傾頹,父病不起。
明熙雖為女子,亦不敢忘趙家世代忠烈之血!此去邊關,不勝北狄,此刀不歸!
”老仆撲通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大**!使不得?。?zhàn)場上刀劍無眼,
您……”“不必多言!”我打斷他,提刀大步向外走去。剛走到院中,卻猛地頓住了腳步。
院門口站著一個人。是沈硯。他依舊穿著那身單薄的青衫,在蕭瑟的秋風中顯得更加瘦弱,
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他似乎站了很久,嘴唇凍得發(fā)紫,身體在微微顫抖。
但那雙總是低垂躲閃的眼睛,此刻卻直直地看著我,看著我手中出鞘的“破虜”,
眼神里有震驚,有茫然,還有一絲……極其復雜的、我看不懂的東西在翻涌。他張了張嘴,
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近乎悲壯的勇氣:“我……我跟你去。
”---雁門關的寒風,裹挾著砂礫和血腥氣,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剃刀,刮在人臉上生疼。
關隘在望,殘破的城墻如同巨獸染血的脊骨,在昏黃的天幕下蜿蜒。
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尸體開始腐敗的甜腥。
我?guī)淼娜иw家子弟兵,在目睹了關下堆積如山的焦黑尸體和城墻上斑駁發(fā)黑的血跡后,
原本昂揚的士氣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間泄了大半。一張張年輕的臉龐繃緊了,
寫滿了驚懼與凝重。連我胯下的戰(zhàn)馬都焦躁地打著響鼻,不安地刨著蹄子?!摆w將軍!
”一個渾身浴血、盔甲殘破的校尉連滾帶爬地沖出城門,撲倒在我馬前,聲音帶著哭腔,
“您可算來了!弟兄們……弟兄們快打光了!北狄的狼崽子圍了三天了!
他們的前鋒大將阿史那鷹,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一刀下去,人馬俱碎啊!
”他指著遠處敵營中一桿迎風獵獵、繪著猙獰狼頭的黑色大纛旗,
眼中是刻骨的恐懼:“那就是阿史那鷹的帥旗!他……他剛才還在陣前叫囂,
說……說破關之后,雞犬不留!”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上了每個士兵的心。
隊伍里響起壓抑的抽氣聲,握刀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就在這時,
合時宜的、帶著劇烈顫抖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將……將軍……我……我……”是沈硯。
他裹著一件極不合身的破舊皮襖,縮在運糧草的驢車旁,臉白得像鬼,牙齒咯咯打顫,
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他指著遠處那黑壓壓的敵營,眼神渙散,仿佛隨時會暈過去。
“噗嗤……”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一聲壓抑的嗤笑?!扒颇菑U物樣兒,嚇得都快尿褲子了吧?
”“將軍帶這么個玩意兒來干嘛?當累贅嗎?”“真是晦氣!咱們是來打仗,
不是來伺候姑爺的!”低低的議論聲如同毒蛇,在隊伍里蔓延開來。
鄙夷、厭棄的目光如同芒刺,紛紛扎向沈硯。他身體抖得更厲害了,頭深深地埋下去,
恨不得縮進地縫里。我猛地勒住韁繩,戰(zhàn)馬人立而起,發(fā)出一聲長嘶。
我冰冷的目光掃過那些竊竊私語的士兵,厲聲喝道:“都給我閉嘴!趙家軍的規(guī)矩,
是臨陣亂我軍心者,斬!”聲音如同寒鐵擲地,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士兵們噤若寒蟬,
紛紛低下頭。我調轉馬頭,看著那個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如同驚弓之鳥的身影,
心頭那股無名火又竄了起來。帶他來,或許真是個錯誤。戰(zhàn)場上,
勇氣和力量才是活下去的本錢,他這副模樣,除了拖后腿,還能做什么?“沈硯!
”我聲音冷硬,“怕了?現在滾回上京還來得及!別在這里動搖軍心!”他猛地抬起頭,
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巨大的恐懼。他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遠處那如同擇人而噬的龐大敵營,最終,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
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搖了搖頭。他一個字也沒說,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然后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糧草車后面,把自己蜷縮得更緊,努力降低存在感。
那副窩囊又倔強的樣子,看得我心頭一陣煩亂。我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和塵沙的冷冽空氣,
不再看他,舉起手中的“破虜”刀,刀鋒直指雁門關殘破的城樓:“趙家兒郎!
隨我——入關!”守城的日子,每一刻都在刀尖上跳舞。阿史那鷹的進攻如同潮水,
一波猛過一波。滾木礌石耗盡,箭矢告罄,城墻幾度被突破,
全靠將士們用血肉之軀一次次堵上去。我身上的鐵甲早已被血污和刀痕覆蓋,
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揮刀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格擋,每一次劈砍,
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疲憊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意志。又是一個血腥的黃昏。
夕陽如血,潑灑在尸橫遍野的城頭。我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將一個爬上垛口的狄兵踹下城去,拄著刀,靠在冰冷的雉堞上大口喘息。汗水混著血水,
模糊了視線。“將軍!”副將王猛踉蹌著跑來,半邊臉被狼牙棒擦過,血肉模糊,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東……東邊角樓快頂不住了!兄弟們……快死絕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東角樓是整段城墻最薄弱之處,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設想!我咬著牙,
想撐起身子:“帶……帶還能動的兄弟,跟我……”話音未落,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
眼前陣陣發(fā)黑。連日不眠不休的鏖戰(zhàn),失血,巨大的消耗,身體終于到了崩潰的邊緣。
我晃了晃,幾乎栽倒?!皩④姡 蓖趺腕@呼。就在這時,
一個瘦弱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側,一只冰涼的手及時扶住了我的胳膊。是沈硯。
他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臉上蹭滿了黑灰,嘴唇干裂,但那雙總是怯懦躲閃的眼睛,
此刻卻異常專注地盯著城下狄人的陣型,眉頭緊鎖,像是在拼命計算著什么。
“你……”我剛想呵斥他添亂。他卻猛地抬頭,指著城下狄軍后方一處略顯混亂的輜重營,
聲音因為緊張而急促,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將軍!看那里!狄人的糧草車!
他們攻得太急,前鋒和輜重脫節(jié)了!那隊押運的騎兵……只有百余人!而且,
他們主攻方向是東角樓,帥旗前移,中軍……反而空虛!”我一怔,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夕陽的光線斜斜照下,果然,狄軍后方那一片移動緩慢的糧草車隊周圍,
護衛(wèi)的騎兵稀稀拉拉,與前方如狼似虎的攻擊浪潮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阿史那鷹那桿猙獰的狼頭大纛,確實已經前移到了離城墻極近的位置!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擊中了我!劫糧?不,是直搗黃龍!
趁他帥旗前移、中軍空虛、輜重護衛(wèi)薄弱,以精銳小隊突襲,目標——阿史那鷹!
這念頭太過冒險,但此刻東角樓危在旦夕,正面硬頂已是死路一條!
沈硯這個平日里連刀都拿不穩(wěn)的書生,怎會在這尸山血海里,一眼就看出這稍縱即逝的戰(zhàn)機?
我猛地看向沈硯。他迎上我的目光,眼神不再是恐懼和怯懦,
而是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銳利光芒。那光芒,
竟讓我心頭一震?!巴趺?!”我壓下翻騰的氣血,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挑五十個還能跑的死士!不要重甲,輕裝,帶火油!目標——狼頭大纛!給我燒了它!
”王猛一愣,隨即眼中爆發(fā)出狂熱的火焰:“末將遵命!”“沈硯!”我轉向他,
語氣不容置疑,“你帶路!指出最薄弱的切入點和撤退路線!敢錯一步,軍法從事!
”沈硯的身體明顯一僵,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眼中那點光芒被巨大的恐懼淹沒。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五十名死士,如同幽靈般潛下城墻。我強撐著站在最高處,
死死盯著那桿狼頭大纛。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
就在我?guī)缀跻^望時——敵營后方,靠近輜重營的方向,猛地騰起一道刺目的火光!緊接著,
是第二道,第三道!濃煙滾滾而起!混亂的呼喊聲、戰(zhàn)馬的嘶鳴聲隱隱傳來!“成了!
”城頭上響起一片劫后余生的狂呼。火光一起,正猛攻東角樓的狄軍攻勢明顯一滯,
陣型出現了瞬間的混亂。帥旗附近的騷動更是劇烈!阿史那鷹顯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援軍!是援軍到了!”我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戰(zhàn)機,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弟兄們!殺!
”絕境中的守軍,爆發(fā)出最后的、驚人的力量,竟硬生生將沖上城頭的狄兵又壓了回去!
那一夜,狄軍退兵了。阿史那鷹雖未被斬首,但帥旗被焚,輜重受損,銳氣大挫。雁門關,
奇跡般地暫時守住了。城頭上,疲憊欲死的將士們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在冰冷的城磚上,
看著遠處敵營的混亂火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幾乎站立不穩(wěn)。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城下,搜尋那個瘦弱的身影。沈硯被王猛攙扶著,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城頭。他渾身是泥,狼狽不堪,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驚悸,
但當他抬頭,對上我的目光時,那雙墨黑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似乎不一樣了。怯懦依舊在,
卻沉淀了下去,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在那眼底悄然滋生。
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銳氣,如同冰層下的暗流,悄然涌動。
---日子在血與火的煎熬中滑過。狄軍的攻勢雖因帥旗被焚而暫緩,但圍困之勢未解,
如同一條巨蟒,緩慢而致命地收緊著絞索。關內糧草日漸匱乏,傷兵營里**日夜不絕,
絕望的氣息比關外的寒風更刺骨。這天深夜,
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臨時充作帥府的破敗關樓。連日激戰(zhàn),身體早已透支,
加上白日里被一支冷箭擦過左臂,雖未傷筋動骨,但失血和疲憊還是讓我一陣陣發(fā)暈。
案頭堆積的軍報、傷亡名錄、糧草告急文書,像一座座沉重的小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將軍,藥熬好了?!庇H兵端著一碗黑乎乎、散發(fā)著濃烈苦味的湯藥進來。我皺著眉,
強忍著惡心灌了下去??酀乃幹^喉嚨,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放下碗,
一陣劇烈的眩暈猛地襲來,眼前金星亂冒,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栽倒!
沒有預想中撞上冰冷地面的疼痛。一只手臂及時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我。
那只手依舊冰涼,但扶住我的力道卻異常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感。
我勉強穩(wěn)住身形,抬起頭,撞進一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是沈硯。他不知何時進來的,
站在我身側,眉頭微蹙,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怯懦,只有一片沉靜的、帶著審視的專注。
他扶著我手臂的手并未立刻松開,反而自然地探了探我的額頭。
微涼的指尖觸碰到滾燙的皮膚,帶來一絲奇異的舒適感?!澳惆l(fā)燒了?!彼穆曇艉艿?,
卻清晰沉穩(wěn),不再是那種怯生生的顫抖,反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傷口也需立刻處理?!蔽蚁乱庾R地想抽回手臂,
卻被他看似隨意地、實則不容抗拒地按住了?!皠e動?!彼Z氣平淡,動作卻極快。
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干凈的布包,打開,里面竟是些干凈的布條、金瘡藥,
甚至還有一小瓶烈酒。他不由分說地解開我臂甲上纏繞的、已被血浸透的布條。動作麻利,
毫不拖泥帶水,甚至帶著一種久經訓練的熟練。
當那道不算深、但皮肉翻卷、邊緣已有些紅腫的箭傷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時,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拿起那瓶烈酒,毫不猶豫地淋在傷口上!
“嘶——”劇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繃緊?!叭桃幌??!彼穆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
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尋常物件。他迅速用烈酒清洗掉污血和腐肉,手法精準而利落,
遠超尋常軍醫(yī)。然后撒上藥粉,用干凈的布條重新包扎,動作干凈利落,一氣呵成。
整個過程,他神情專注,眼神銳利如鷹,仿佛換了個人。
那是一種久居上位、習慣掌控一切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帶著洞悉一切的冷靜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這絕非一個落魄書生所能擁有的氣質!
包扎完畢,他并未立刻退開,而是站在我面前,目光沉靜地看著我。燭火在他臉上跳躍,
勾勒出深刻的輪廓,那青白的臉色在光影下竟顯出幾分刀削斧鑿般的冷硬。
先前的怯懦、瑟縮,如同劣質的偽裝被徹底撕去,露出底下深不可測的底色。
“雁門關守不住?!彼蝗婚_口,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阿史那鷹不是莽夫,
他在等。等我們糧草耗盡,等我們士氣崩潰,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一擊必殺。被動守城,
是死路?!蔽业男拿偷匾怀?,寒意瞬間竄上脊背。他說得如此直白,如此冷酷,
卻又如此準確!這正是我心中最深的恐懼,卻被這個“窩囊廢”贅婿一語道破!
“你想說什么?”我盯著他,聲音干澀。他走到簡陋的沙盤前。
這沙盤是我根據探子回報粗粗堆砌的,粗糙不堪。他卻看得很仔細,
修長的手指劃過代表雁門關的土塊,指向關外狄軍駐扎的幾處高地。
“狄軍主力駐扎在黑風坳和野狐嶺,互為犄角,易守難攻。”他的指尖沉穩(wěn)有力,
在沙盤上移動,帶著一種無形的掌控感,“但他們有個致命的弱點——水源。北地干旱,
大軍用水,全靠流經野狐嶺西側的飲馬河一條支流。
”他的手指點向野狐嶺西側一條細細的、幾乎被忽略的凹槽。
“你的意思是……”我心中一動。“斷其水源?!鄙虺幪痤^,目光銳利如電,
“阿史那鷹驕橫,絕不會料到我們敢放棄堅城,主動出擊去動他的命脈。只需一支精兵,
繞行險峻的鷹愁澗,出其不意,毀掉他們在上游臨時筑起的蓄水壩。水壩一毀,
下游狄軍大營必亂!屆時……”他手指猛地一劃,
從雁門關直插野狐嶺后方:“關內主力傾巢而出,直撲帥帳!此乃釜底抽薪!”這計劃大膽!
瘋狂!簡直是火中取栗!鷹愁澗地勢之險,連猿猴都難以攀援!但……若成,便是絕地翻盤!
我盯著沙盤,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因為那孤注一擲的可能而隱隱沸騰。
“鷹愁澗……如何過去?”我聲音發(fā)緊。沈硯的眼神變得極其幽深,
仿佛在回憶什么遙遠而危險的東西。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我知道一條路。
一條……只有‘影子’才知道的路?!庇白??我心頭劇震!
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屬于皇室最高機密的名字閃過腦海!
那是傳說中專屬于天家、行于黑暗、侍奉光明的恐怖力量!他怎么會知道?!
無數疑問和巨大的驚駭瞬間攫住了我。他究竟是誰?那個在趙府唯唯諾諾、任人欺凌的書生,
那個在戰(zhàn)場上瑟瑟發(fā)抖的“累贅”,
此刻這運籌帷幄、冷酷決斷、甚至知曉“影子”秘徑的人……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沈硯?
“你……”我剛要開口質問?!皣u——!”沈硯臉色驟變!那瞬間的銳利和沉穩(wěn)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如實質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殺機!他猛地將我往身后一拽!
動作快如鬼魅!幾乎就在同時!“噗!噗!噗!”數道細微得幾乎聽不見的破空聲響起!
幾枚閃著幽藍寒光的菱形飛鏢,如同毒蛇的獠牙,穿透窗紙,精準地射向我剛才站立的位置,
深深釘入我身后的木柱!鏢尾兀自顫動,發(fā)出低微的嗡鳴!是淬了劇毒的吹箭!緊接著,
數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無聲息地從房梁、陰影中滑落!他們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
只露出一雙雙毫無感情、如同野獸般的眼睛。手中的短刃在燭光下泛著死亡的幽光,
直撲而來!目標明確——我!刺客!而且絕非普通死士!是訓練有素、專精暗殺的高手!
電光火石之間,沈硯動了!他的動作快得超出了我的認知!不再是那個笨拙的書生,
而像一頭驟然蘇醒的獵豹!沒有華麗的招式,只有最簡潔、最致命的本能反應!
一個刺客的短刃已刺到我胸前!沈硯左手如電探出,不是格擋,
而是直接扣住了對方持刃的手腕!五指如同鐵鉗般驟然發(fā)力!“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那刺客的手腕竟被他生生捏碎!短刃脫手!與此同時,
沈硯的右肘如同攻城錘般狠狠向后撞去!精準地砸在另一個從背后偷襲的刺客咽喉上!“呃!
”一聲短促的悶哼,那刺客眼球暴突,軟軟癱倒。第三個刺客的刀鋒已至沈硯后頸!
書友評價
作者沉璧C的這部小說《贅婿他權傾天下了》,故事一波三折,環(huán)環(huán)相扣,而且?guī)敫泻軓?,讓人仿佛身臨其中,感受著沈硯蕭硯的感受,總之愛了愛了,為沉璧C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