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所謂其他妖精給我們出的難題，大概以獅駝嶺一戰(zhàn)最為典型。

大鵬鳥占城為王，綁了凡人關(guān)在地牢，不見天日，等凡人餓得發(fā)昏才給些粥飯，時日久了，慢慢給凡人們些恩惠，反倒讓凡人感恩戴德。

猴子提棍去救，白象和青獅把他攔住，大鵬悠然坐在凡人中間，說猴子你一刻不走，我便殺一個人。

猴子那脾氣當然不走，死的人于是越來越多，凡人們不恨大鵬鳥，恨的是孫悟空。

所以到了后來，是凡人們舉起刀劍，幫三大妖王趕孫悟空出去。

彼時我們露宿在獅駝嶺外側(cè)的叢林里，猴子回來以后，點火低頭抽煙，眼中眸光閃爍，似有萬千話語凝心頭，不知如何開口。

這是個是非顛倒的江湖，我的心氣磨掉之后，便該輪到這只喜歡路見不平的石猴。

唐僧順手跟猴子要了根煙，說你也不要太糾結(jié)，其實像這種凡人放眼天下全部都是，你能救得了誰？

眾生不回頭，英雄徒束手，你放棄吧。

猴子說不，我一定要讓那三只妖精就地正法，誰也攔不住我，玉帝老兒來了也拿我沒轍！

和尚又說，那你殺不殺凡人呢？不殺凡人你束手束腳，打不過三個大妖，若是出手殺了凡人，你比他們還妖還魔。

就這樣，猴子默默抽了一晚上煙，也不知該怎么辦。

老牛替他辦了。

那天晚上，老牛把保溫杯遞給我，笑得憨厚，說大師兄你幫我燒壺水，我去去就回。

當時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說你干嘛去??？

老牛呵呵一笑，說我兄弟給人欺負了，不答應(yīng)。

不久后，我看到獅駝城的方向有紫電青霜，灼灼半璧蒼穹，夾雜著幾聲嘶吼，陡然間天光乍破。

我認得，那是牛魔王的一斧開天。

雄雞三唱時分，老牛提著把斧頭回來了，重傷浴血，臉色蒼白。

他回來的第一句話是，熱水呢，有沒有泡枸杞？

我朝他晃了晃杯子，說泡好了，你接著。

他接過杯子咧嘴一笑，咕咚咚喝進幾大口，猴子揉著發(fā)疼的腦袋，怔怔看著牛魔王。

昨夜唯一睡著的人是和尚，早起見到這幕景象，咦了一聲，說老牛你干嘛去了？

牛魔王說，那群人欺負我兄弟，我把他們?nèi)珰⒘恕?/p>

「凡人們呢？」

「也都殺了?！?/p>

咕咚，牛魔王又喝了口水，像是在說自己多殺了幾只螞蟻。

和尚嘆了口氣，說果然是混世的妖魔，你等著吧，這么大開殺戒，估計天庭會好好招待你了。

猴子一敲金箍棒，齜牙咧嘴，說好啊，讓他們來，剛好讓我出出這口惡氣！

猴子跟老牛勾肩搭背，頭前開路，我和唐僧這兩個老年人落在后面，唏噓不已。

我說和尚，我看他們這還是想的簡單了。

和尚說，廢話，火焰山那關(guān)在前頭等著，這怕是不好過了。

·5

飛沙走石，漫山遍野的黃接天連云，卷起蒸騰的熱浪撲在師徒二人身上。

老牛說他先行一步，去看看他的家人，那猴子隱約也察覺到危險，要去側(cè)翼掩護。

我跟和尚蹲在風沙里，熱浪裹著石子，噼啪像大耳刮子打臉。

我說師父，你看這大漠像不像生活，一望無際，茫茫然看不見希望，能感受到的全是啪啪打臉。

和尚說，三眼仔你最近很文藝啊。

我嘆氣說，總覺著自己越來越像條狗了。

和尚笑說，人啊狗啊，不都是湊合過嘛，其實有時候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往往是最舒服的，闔家幸福，新春快樂，當條狗有什么不好。

停了停，和尚又說，就算你不想當狗，你掙脫得掉嗎？

我默然以對，但我猜唐玄奘說這么多句話，多半是因為他也不想當狗。

可惜大勢浩浩蕩蕩，他只能想法子說服自己，求田問舍，奮力茍活，多半羞于面對曾經(jīng)的金蟬子吧。

我倆已經(jīng)認命的老年人在這暢談人生理想的時候，火焰山那頭已經(jīng)起了變故。

猴子一身焦毛，老牛從半空中徑直飛過，和尚仰首觀天，嘖嘖稱奇，說這大抵就是傳說中的芭蕉扇了吧。

趁著老牛不在，我拉住猴子問他究竟出了什么事，猴子臉色陰晴不定，想抽根煙，發(fā)現(xiàn)身上的煙已經(jīng)都被燒光了。

和尚擠眉弄眼，說三昧真火吧？你怎么跟老牛一起回家，還招惹到紅孩兒了？

猴子沉默很久才開口說話，他和老牛本來在火云洞吃喝得好，說起當年大鬧天宮，忍不住在紅孩兒面前罵了兩句傻逼玉帝。

結(jié)果紅孩兒一怒拍案，說猴子和老牛大逆不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他便要上報組織，拿下猴子老牛。

老牛當場怔住。

猴子惱了，說這他媽是你爹，你組織個屁啊。

紅孩兒不為所動，一臉嚴肅，說爹你發(fā)表反動言論已罪證確鑿，如果你能及時認識到錯誤，提交檢討，我還能替你向組織求情，否則……也是要大義滅親的！

猴子腦袋一甩，金箍棒從耳朵里溜出來，當即就要開打，紅孩兒三昧真火吞吐，倆人從洞內(nèi)打到了洞外。

牛魔王一個人坐在桌前喝酒。

有道人影由遠及近，眨眼間便出現(xiàn)在火云洞前，翠裙碧扇，正是鐵扇公主。

「孫悟空，五百年前你害我夫君被擒，小兒無人照看，被天庭靈山帶走，怎么，今日你倒要斬妖除魔了嗎！」

仿佛有一盆冰水澆下來，猴子但覺手中金箍棒有萬鈞之重，手腳稍慢，便被三昧真火燒到肋下。

紅孩兒紅得旭日東升，火尖槍一指，直取猴子咽喉，洞穴里響起聲嘆息，老牛提著斧頭，突兀出現(xiàn)在那桿火尖槍之前。

嗆，火花四濺，牛魔王紋絲不動。

紅孩兒說，爹，請你讓開。

牛魔王說，走吧，跟我回家，咱們還能好回來。

紅孩兒搖頭說，誓死不與反動派同處屋檐下。

那天火焰山的日頭很烈，老牛迎著自己兒子的火尖槍，天地前后皆是熱火，他卻偏偏覺著冷。

最后，還是鐵扇公主一扇揮走了他，猴子跌跌撞撞，回來找到了我和師父。

·6

有時候我們都會昧著良心認個錯，彎腰，虛以委蛇，換來一個還不錯的結(jié)果。

比如老牛那份檢討。

聽說玉帝把檢討傳遍三界，許多當年信服牛魔王的妖怪都慫了，我聽見某天夜里和尚對老牛說，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已無多，你那封檢討親手埋葬了這不多的俠骨。

其實少年與老逼，差的就是一個幻滅，希望幻滅，愛情幻滅，事業(yè)幻滅，甚至是偶像幻滅。

輕的，說從此不會再愛了。

重的，什么都不說，就拿著保溫杯泡枸杞，看著猴子仍舊咬牙蹦跳在西行路中，卻再也懶得出手了。

用老牛的話來說，反正猴子天生石胎，打不死。

偶爾我也會問他，你是不是在怪猴子？

老牛喝口水，說怎么會呢，我就是怪我自己，太沖動，太年輕，我兒子說得好啊，建設(shè)和諧三界就不能有我們打打殺殺的心態(tài)，有事坐下來談?wù)劧嗪谩?/p>

不遠處，我看見猴子滿含熱淚，紅眼出棒。

他還能撐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到了西天他還想鬧，估計我和老牛會一起把他勸住。

這是為他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他媽竟然會有這種思維了。

和尚說，怪不得你這些天眼線一直畫不正，你這心態(tài)已經(jīng)崩了。

我苦笑著，西天取經(jīng)，十萬八千里云和月，果然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