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人人稱羨的靖安侯夫人,我的夫君裴瞻,十年間為我遣散通房,拒絕納妾,
是出了名的癡情種。直到我二十八歲誕辰,他當著滿堂賓客的面,為了一個上臺獻藝的伶人,
踹碎了我父王御賜的玉觀音。他說,他惡心了我十年。原來我沈檀心,北靖王府唯一的嫡女,
只是個可笑的替身。1我二十八歲生辰這天,靖安侯府賓客盈門?!柑葱?,
你這日子過得可真叫人眼熱,侯爺如今位列三公,對你還是這般捧在心尖上。」「可不是,
滿京城都瞧著呢,這十年,侯爺府里干凈得連個通房丫頭的影子都沒有。」「說到底,
還是我們檀心有眼光,當年裴瞻還只是個窮書生,誰能想到有今天?」「這叫知恩圖報。
忘了本的白眼狼多得是,像侯爺這樣的才是真男人。」王公貴胄家的夫人們圍著我,
奉承話像是不要錢的蜜,一籮筐一籮筐地倒。我撫著小腹,垂眸微笑。
滿心的甜蜜幾乎要溢出來。我與裴瞻,是全大梁國都公認的佳偶天工。我忍不住抬眼,
望向那個正在招待賓客的男人。他一身緋色官袍,身姿挺拔,俊朗非凡,眉眼間的沉穩(wěn)氣度,
早已褪去了當年的青澀。他是我的丈夫,裴瞻。這時,府里的管事進來通報,
說是百樂班的人到了,要為我的壽宴獻舞。裴瞻笑著對眾人拱手?!钢T位慢坐,我去去就來。
」他親自去安排,這是他為我尋來的驚喜。客廳里樂聲響起,舞姬們水袖翻飛,很是熱鬧。
片刻后,一個穿著最樸素青衣的女子,抱著古琴,被領(lǐng)到了中央。她身形單薄,不施粉黛,
一張臉卻清秀得像雨后新荷。她朝著主位上的我斂衽一禮,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
「賤籍伶人柳鶯鶯,為侯夫人獻曲一首,祝夫人福壽安康?!骨暥_?,幽怨婉轉(zhuǎn)。
客廳里的喧鬧聲不知何時靜了下來。那柳鶯鶯唱完,并未立刻退下,
而是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一方洗得發(fā)白的舊手帕,上面用粗糙的針線繡著一對鴛鴦。
她高高舉起,越過眾人,直直地看向從屏風后走出的裴瞻?!复宋铮赡苋牒顮?shù)难???/p>
剎那間,裴瞻的脊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整個人,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釘在了原地。
數(shù)息的死寂后,他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你……鶯兒。」?jié)M堂賓客,鴉雀無聲。
那些夫人們臉上的艷羨與打趣瞬間凝固,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我臉上的笑,也僵住了。
柳鶯鶯。我知道這個名字,從我安插在裴瞻身邊的心腹口中。那個他從不肯提起的,
早已“病逝”的童養(yǎng)媳。女人的眼神躲閃了一瞬,唇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她不看我,
只死死盯著我的丈夫?!甘?,我是柳鶯鶯?!埂负顮斎缃穹夂畎菹啵瑡善拊趥?cè),不像我……」
她說著,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裴瞻木立著,一動不動。柳鶯鶯卻猛地抬起頭,
那雙眼里滿是水光,語氣卻硬得像石頭?!副?,是鶯鶯唐突了。」「只是想看看,
侯爺是不是真的……把我忘了?!古嵴霸G訥開口,聲音里是我從未聽過的慌亂。
「你……這些年……」柳鶯鶯認命般地,慘然一笑。「靠一雙手養(yǎng)活自己,不偷不搶,
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拐f完,她將那方手帕往地上一扔,轉(zhuǎn)身就走。那踉蹌的背影里,
透著一股寧為玉碎的倔強。裴瞻醒了。他像頭發(fā)了瘋的野獸,
一把揮開身邊我父親北靖王送來的壽禮,那尊白玉觀音?!概椋 褂裼^音摔在金磚上,
碎成了幾十塊。他看都沒看一眼,嘶吼著沖了出去?!跟L兒!」整個花廳,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樣,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憐憫,譏誚,幸災樂禍。
我用了半生構(gòu)筑的幸福與體面,在這一刻,碎得比那尊玉觀音還要徹底。我卻笑了。
我扶著桌沿,慢慢站起身,對著已經(jīng)嚇傻了的眾位賓客,端起了主母的儀態(tài)。「各位見笑了。
」「是侯爺?shù)囊晃弧嗜恕!?沒人敢接話。最后還是與我交好的鎮(zhèn)國公夫人,
小心翼翼地開口,勸我莫要動氣。我拒絕了所有人的挽留,將賓客一一送走。熱鬧散去,
徒留一室凄涼。我站在那堆白玉碎片前,指尖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貼身的老嬤嬤秦媽媽走上前來?!?*……」「秦媽媽?!刮掖驍嗨?。「去查。」
「三日之內(nèi),我要那個女人,從出生到現(xiàn)在的所有事,包括她一天吃幾頓飯,拉幾次屎,
我都要知道。」秦媽媽眼底閃過一絲狠厲?!甘恰!刮姨?,
摸上發(fā)髻間那根點翠嵌東珠的鳳凰流蘇簪。價值連城,是他去年冬至時送的,
說是全天下只有我配得上。我毫不猶豫地將它拔下,扔進了一旁的炭火盆里。
金絲翠羽被火舌吞噬,發(fā)出“噼啪”的輕響?!?*!」秦媽媽驚呼?!岗I品,」
我盯著那跳躍的火苗,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不配待在我頭上?!?/p>
從朱漆的雕花窗欞望出去,一輛黑漆的平頂馬車在長街上橫沖直撞。裴瞻的親衛(wèi)騎著馬,
粗暴地驅(qū)趕著路人,硬生生逼停了一個推著洗衣木車的女人。裴瞻從車里沖下來,
一把將那女人從地上拽起。兩人在街邊拉扯,女人拼命掙扎,
裴瞻卻一腳踹翻了那輛破舊的木車,洗干凈的衣物散了一地。力量懸殊之下,
柳鶯鶯最終被他強行塞進了馬車。馬車很快消失在街角。我慢慢收回視線,坐回了主位。
秦媽媽端來參茶?!?*,當心身子。」我端起茶碗,一口飲盡?!阜愿老氯?,
侯爺院里的東西,一樣不許動。」「他既然這么喜歡演,就讓他繼續(xù)演下去。」
「只是這戲臺子,該由誰來搭,可就由不得他了?!?天快亮時,裴瞻才回來。
我命人溫著的半桌酒菜,一動未動。他進門看到,二話不說,將那些名貴的瓷盤連著菜,
全部掃落在地。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我雙手抱胸,
斜倚在寢房的門框上,冷冷地看著他發(fā)瘋。他像是沒看見我,一**坐在椅子上,
掏出一塊嶄新的錦帕,低頭細看。那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歡喜與小心翼翼,
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我終于開了口?!负顮??!顾袷潜蝗舜驍_了美夢,猛地抬頭,
望向我時,眼神里帶著慍怒。「沈檀心,你別多想,她只是我的舊識?!怪皇桥f識?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概嵴埃羰桥f識,你大可將她請進府中,
讓她也沾沾你封侯拜相的喜氣?!埂付皇恰刮翌D住,俯身湊近他,盯著他的眼睛。
「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失態(tài)至此,還強擄民女,共度良宵。」我是北靖王的嫡女,生來驕傲,
我的婚姻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裴瞻猛地站起身,聲音陡然拔高,指著我?!改闩扇烁櫸?!
」他的臉黑得能滴出墨來?!干蛱?心!你這樣會讓我喘不過氣!」我逼近一步,
他卻條件反射般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個曾時時刻刻都想與我膩在一起的裴瞻。
那個每次見我,都要先將我抱個滿懷的裴瞻。在此刻,選擇了我避如蛇蝎。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轉(zhuǎn)身就往書房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這個家,
我不會動?!顾叩介T口,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柑葱模阌涀?,你是靖安侯夫人,
只要你安分守己,這個位置永遠是你的。」「但別把男人看得太緊,女人家,
還是要有點自己的事情做,免得胡思亂想。」書房的門,被他重重摔上。仿佛被關(guān)在門外的,
是什么骯臟的東西。4接下來半月,裴瞻都歇在書房。我們十年的婚姻,
仿佛一夜之間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灌進來的風,能把人的骨頭都吹涼。
我們?nèi)耘f在人前扮演著恩愛夫妻。同桌用膳,他會為我布菜。出門應酬,他會為我披上披風。
可那雙眼睛里,再也沒有了從前的溫度。我耐著性子,在他處理完公務(wù)后,
為他送去一盞燕窩。「裴瞻,我們?nèi)缃駜号p全,你前程似錦,這個家來之不易,
我們都該珍惜?!刮覀兊膬鹤影氁呀?jīng)八歲,聰慧懂事,是裴家唯一的嫡子。為了阿寶,
我想盡力挽回。他正看著一卷書,聽了我的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我看著他敷衍的樣子,壓下心頭的火氣?!跟L鶯姑娘……她既然回來了,若是有難處,
我們幫襯一把也是應該的,何必鬧得這般難看?」他終于皺起了眉,將書卷放下?!干蛱葱?,
我說了,我不會動搖這個家。」「倒是你,最近疑神疑鬼。我睡在書房,是因為朝中事多,
陛下有意擢升我入主中書省,事務(wù)繁忙。」他說完,便起身送客。當晚,雷聲滾滾,
大雨滂沱。我守著空蕩蕩的寢房,聽著窗外的風雨聲,心也跟著一點點變冷。「砰」
的一聲巨響。書房的門被撞開,又重重摔上。裴瞻穿著單衣,抓著一把油紙傘,
腳步匆匆地就要往外沖。我從寢房奔出,一把拉住他的手?!概嵴埃 顾昧λ﹂_我的手,
力道之大,讓我撞在了門框上。他的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焦急與心疼?!柑葱哪銊e鬧!」
「鶯兒她最怕打雷,我不能不管她!」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風雨飄搖的黑夜里。我的手,
還僵在半空。指尖冰涼。5裴瞻一夜未歸。第二天,他常去的那家酒樓里,
一首他親筆題的詞,被老板用金絲楠木的框子裱了起來,掛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何如今夕遇鶯兒,愿為棄官解紅塵?!?/p>
落款是:罪人裴瞻。這首艷詞,像長了翅膀,半天之內(nèi),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我成了全京城的笑話。電光火石之間,有什么東西,在我心底徹底炸開,血肉橫飛。
結(jié)婚十年,每當我們在床笫之間親密無間時,他總會動情地在我耳邊,用嘶啞的嗓音,
一遍遍地喘息?!柑磧?,我愛你,永遠別離開我,好不好?」「檀兒,我的檀兒?!?/p>
甚至在他半夜的夢囈中,在他醉酒后的呢喃里,他都會抓著我的手,反復地念叨。「檀兒,
檀兒,不要走……別丟下我……」每一次,我都感動得熱淚盈眶。原來他這么在乎我,
這么沒有安全感。我怎么會離開他呢?他是我用全部身家和驕傲換來的男人。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來,他一直想喚的那個人。是「鶯兒」。不是「檀兒」。
一股劇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我沖進凈房,跪在地上干嘔,卻怎么都吐不出來,
只剩下滿心的酸楚和屈辱。十年。整整十年,我都活在一場精心編排的戲里。
他終于肯卸下偽裝,而我,這個最可笑的替身,卻連知曉真相的資格都沒有。
6裴瞻再也沒有回過侯府,也不再與我聯(lián)系。他仿佛徹底忘了這個家,忘了我和兒子。
直到兩個月后,我們兒子裴思恒的生辰,他才終于回來。他看起來容光煥發(fā),
眉眼間是藏不住的春風得意。為了兒子,我強忍著惡心,繼續(xù)和他扮演恩愛父母。家宴后,
他徑直去了書房,我跟了進去?!概嵴?,我們談?wù)劇!顾谡硪晦臅ь^看我時,
眼神冷得像數(shù)九寒冬的冰碴子。不得不說,裴瞻這張臉確實出挑,
絲毫不輸京城那些以美貌著稱的世家公子。偏偏他又是個經(jīng)世之才,從一介寒門,
十年內(nèi)爬到權(quán)力的頂峰。無數(shù)高門貴女想給他做妾,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說他是有家室的人。
所有人都以為,他的家室是我,我也曾這么天真地以為。他不接受任何清客文人的吹捧,
說是不愿浪費時間,寧愿回家陪妻兒。于是,我和兒子,
成了大梁所有貴婦人羨慕嫉妒的對象?!负碗x?!顾_口,聲音和他的眼神一樣冰冷。
「沈檀心,我們和離。我想得很清楚,鶯兒回來了,我離不開她。我和你的婚事,
沒有必要再繼續(xù)下去了?!顾粗?,像是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物件?!改闳衄F(xiàn)在答應,
我還能看在思恒的面上,分你一半家產(chǎn)。你若是不肯……」他停頓了一下,
扯出一抹殘酷的笑。「沈檀心,你知道我的手段,鬧開了,對你沈家也沒好處?!瓜氲絻鹤樱?/p>
我忍住那股幾乎要沖破天靈蓋的怒火。思恒正處在最關(guān)鍵的年紀,
他從小活在父母恩愛的假象里,如果這個假象被如此殘酷地撕碎,我不敢想后果。
我冷笑出聲。「裴瞻,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是怎么來的。但凡你還有一丁點良心,
就不會說出這種豬狗不如的話?!古嵴暗哪標查g沉了下來?!干蛱葱模闶窍胝f,
我能有今天,全靠你北靖王府?」「我勸你,別拿你那個快要死的爹來壓我。不妨告訴你,
你爹當初就沒看上過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他一步步向我逼來,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飾。
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有痛苦的。愛一個人,也許會有綿長的痛苦。但他帶給我的快樂,卻是世界上最大的快樂。感謝裴圭里的小說《侯爺為個戲子踹碎了我的玉觀音》讓我懂得了如此道理,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