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吾在這個叫大英博物館的地方待了很久。
吾算過,吾一年最多出去過四十二天。
吾見過很多人,在吾出去的四十二天里,會有很多人圍在吾面前。
有很多似是吾的同胞,與吾同樣生的黑眸,黑發(fā)。
他們看吾的眼神很復雜,多以些驚嘆艷羨的目光看吾,或許還會有些哀戚痛楚的神色。
吾不知他們?yōu)楹螘绱丝次帷?/p>
在今年的第四十二天,吾看到一個男子。
他很不同尋常,上挑的丹鳳眼直勾勾的盯著吾,還在流口水。
這讓吾覺得,吾不是一幅畫,而是一碗香噴噴的東坡肉。
東坡肉是墨竹他父的拿手菜,墨竹說他父燒的東坡肉,肉味醇汁濃,香糯而不膩口。
吾不信,吾覺得墨竹在騙人,因為吾在這里從未見過東坡肉。
墨竹一身青衫,衫上繪著層層疊疊的竹。
吾和墨竹經(jīng)常討論誰的父更厲害,墨竹說他父是唐宋八大家,吾便說吾父是山水畫祖。
畫絕,才絕和癡絕,以為蒼生以來未之有也。
他說不過吾,每次都被吾噎得講不出話,他便氣得跳腳說吾沒見過吾父。
吾確實沒見過吾父顧愷之,因為吾只是個摹本。
墨竹坐在透明的罩子上,罩子里是他的本體《墨竹圖》。
墨竹扭過頭來看吾,他笑道:“十二,你瞧他,他盯著你流口水?!?/p>
吾有些嫌棄。
吾從透明的罩子上跳下來,站在他身后,吾盯著那流口水男子的臉瞧。
吾聽聞水神白石郎生的貌美,有人夸他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吾覺得這個流口水的男子也生的貌美,與吾同樣的黑發(fā),黑眸。
可惜他是短發(fā),若是長發(fā)配得廣袖錦袍,風吹仙袂飄飄舉。
定也是氣度非凡。
他盯著吾困在透明罩子里的本體。
吾也盯著吾的本體。
原本十二段的長絹,如今只余得九段,縱使吾剩下的這九段,也被他們活生生劈成了四份,裝裱于鑲板上。
美其名曰,保護吾。
他兩眼放光,口水快要滴到地上。
他喃喃道:“《女史箴圖》果真名不虛傳,價值無可估量?!?/p>
吾實在沒忍住,吾說:“吾不好吃,你若是餓了,可出門買兩份熱狗嘗?!?/p>
熱狗是這里的人很喜歡的一種食物。
吾不知道他們?yōu)楹我詿狎v騰的狗,吾覺得很殘忍。
吾知道他看不見吾,也聽不見吾說話。
吾和墨竹在這里很久,從未有人能看見吾和墨竹。
誰知他聽到吾說話卻嚇了一跳,他盯著吾連連后退,臉色慘白,像是見了鬼。
他喊道:“鬼...鬼啊!”
吾很害怕,吾立刻躲起來左顧右盼,半晌也沒找到鬼,吾才知道他說的鬼是吾。
他揉揉眼睛,又拍拍臉。
吾探出腦袋輕聲問:“你能看見吾?”
他沒有回答吾,他嚇得落荒而逃,消失在一層又一層黑乎乎人潮的盡頭。
吾很是不解,吾問墨竹:“為何他見了吾會如此害怕?吾身上這么多美女,他怎一個都瞧不上?”
墨竹探出腦袋,回答吾:“十二,你落伍啦,現(xiàn)在不流行你這般,大家喜歡的都是腰細屁股大,腿長尖下巴?!?/p>
吾很生氣:“庸俗!”
2
夜里,待人潮散去,照舊是幾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人要把吾帶走,帶去那個陰暗逼仄的小黑屋。
墨竹有些不舍,吾同他說明年再見。
吾不比墨竹,常年能在外面待。
那沉重厚實如銅墻鐵壁般的門一關上,小黑屋里便只剩下吾。
吾很郁悶,吾的本體困在這,吾便哪也去不了。
突然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吵醒了吾。
吾有起床氣,是誰驚了吾的美夢!
吾挽起袖子,已經(jīng)進入了備戰(zhàn)狀態(tài),吾定要狠狠敲這人的腦袋,叫他嘗嘗吾的厲害。
門外響起嗶嗶嗶的聲音,時間推移,嗶聲愈發(fā)急促。
吾愣神之際,嗶聲長鳴。
銅墻鐵壁般的門頃刻間轟然倒塌,吾被卷起的塵土刮了一身灰。
吾努力睜開眼。
吾看見他迎著烈烈火光與飛濺的沙石向吾走來。
吾看見他背光而上,似是萬馬千軍踏破山河之勢。
吾看見他被碎石絆倒,在吾面前摔了個四仰八叉。
是白日里沖著吾流口水的男子。
他著了一身黑衣,臉被嚴嚴實實蓋住,但是吾一眼便認出了他的眼睛。
吾清清嗓子道:“不是逢年過節(jié),你不必對吾行如此大禮。”
他撐起來坐在地上,面露羞惱的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
他道:“白天時我就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吾道:“吾不是東西?!?/p>
他道:“乖,不許這么罵自己?!?/p>
吾不解。
吾不知是在何日生出了神智,又化出了軀體,許是本體殘缺破損,吾的記憶也有些亂糟糟。
他接受的很快,讓吾很是意外。
他說他也有尋常人所沒有的際遇,自然更能接受些鬼神妖魔的事情。
他從身后背著的包中翻翻找找,拿出一些泛著金屬光澤的東西,他對準了蓋在吾本體上的透明罩子。
不知他做了什么,震耳欲聾的轟鳴便開始攻擊吾的耳朵。
吾捂著耳朵沖他呲牙:“你要干嘛?不許傷了吾!吾會生氣的!”
他沖吾呲著牙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他的眼眸亮晶晶,似是凝了點點碎星。
他目光堅定:“別害怕,我?guī)慊丶??!?/p>
回家?
吾已經(jīng)記不清吾的家了,吾只記得吾的家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斷壁殘垣,沖天火光,黑煙滾滾。
那些穿著奇怪的人,他們手持刀槍闖進了吾的家,他們是衣冠楚楚的土匪,把吾金碧輝煌的家毀成了渣。
吾想他們沒見過世面,家里窮,就連宮門口的大水缸也要爭著搶著刮掉上面渡著的金。
吾雖然什么也記不清,吾卻一直都記得吾想回家。
吾蹲在他身邊,吾道:“吾姓顧,名十二,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誰?”
他手上不停,惜字如金:“宋時塵。”
他叮叮當當鼓搗了一陣,那困了我許久的透明牢籠便被卸下。
他小心翼翼的將吾的本體收起,吾沒有看清,只知道嗖的一下本體便不見了。
外面突然響起刺耳的警報聲,一閃一閃的紅光交雜著叫喊聲。
噠噠噠鞋子踏在地上急促的聲響讓吾很害怕,吾縮在宋時塵身后。
宋時塵卻一點也不怕,他眼底翻涌著濃烈的恨意,他拉起吾向外跑。
迎面撞見了那幾個熟悉的黃頭發(fā)藍眼睛,他們兇神惡煞,嘴里還嘰里呱啦,吾聽的一頭霧水,只覺得聒噪。
宋時塵淡定如舊,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小圓瓶,拔掉上面的拉環(huán),沖著那群人丟去,小瓶跌在地上叮叮當當。
頓時煙霧乍起,他們在里面興奮的大喊大叫,手舞足蹈。
吾也很興奮,吾從未見過這么有趣的東西。
吾也想去跳舞,宋時塵卻拽著吾的衣領將吾扛在了肩上。
他跑的飛快,兩條長腿邁的急,吾被晃的兩眼昏花,顛的想嘔。
他閃過回廊,去了吾熟悉的三十三號展廳。
墨竹正坐在透明罩子上愣神,宋時塵立刻抄起家伙,對著墨竹的透明罩子一頓鼓搗。
墨竹沉聲道:“你是何人?讓我來試你一試,宮廷玉液酒?”
宋時塵挑眉:“一百八一杯?!?/p>
他倆說的話,吾有些聽不懂。
墨竹翹著腿,滿臉不屑:“縱使你答得上來又如何?你要做什么?”
墨竹又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墨竹清俊不阿,高風亮節(jié)令吾欽佩。
宋時塵道:“我會帶你們回家,回故土去。”
墨竹愣神片刻,便一個滑跪,沖過來抱住了他的腿,哭哭啼啼道:“愿隨義父出征!”
3
時間緊迫,吾的許多兄弟姐妹宋時塵只來得帶走一部分,其中有一個雕著家國永安的瓷枕。
吾對這個磁枕很有印象,它一直被擱在角落里,不像吾一般,一出場便備受矚目。
家國永安,吾知道,這不只是吾所想,也是千千萬萬吾的同胞所想。
宋時塵將吾和墨竹塞進了四個輪的鐵皮小房子里,宋時塵說這是車。
吾不信,沒有馬,怎能算得上車?
于是吾問道:“你沒有馬?”
宋時塵皺眉:“不許講臟話?!?/p>
吾不解,吾什么都沒講,許是吾與他有上千年的代溝。
宋時塵一腳下去,便瞧得這沒馬的車一騎絕塵,將追來的黃頭發(fā)惡鬼們遠遠甩在身后。
透明的小窗外是一輪皓月當空,兩旁的樹影斑駁倒退,夜風拂面,吾很開心。
因為吾要踏上回家的路。
吾心安處,才是吾鄉(xiāng),此處不是吾的鄉(xiāng),也不能讓吾心安。
與吾的鎮(zhèn)定內(nèi)斂不同,墨竹興奮的像個猴,上竄下跳,左瞧又瞧。
吾看著宋時塵的后腦勺道:“宋時塵,你很厲害,若放在之前,想必能算得上以一敵千的大將軍?!?/p>
宋時塵幽幽道:“或許,你知道系統(tǒng)和空間嗎?”
吾不解。
墨竹一拍大腿感嘆道:“義父是天選之人,我懂我懂,話本子上都這樣寫,手握外掛,打臉虐渣,成為人生贏家?!?/p>
墨竹一向與時俱進。
宋時塵同吾說了許多話。
他說吾是吾鄉(xiāng)十大傳世名畫之首,吾父原作已佚,吾是唐代摹本,原十二段,如今僅剩九段,為絹本設色,現(xiàn)收藏于異鄉(xiāng)博物館。
吾曾是清代皇帝的藏品,吾知道那個蓋章狂魔,他在吾身上蓋了三十七個章,還親手繪上蘭花。
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這是他最喜歡的印璽。
吾聽的兩眼放光:“吾這般厲害,不知能換得黃金幾萬兩?”
宋時塵嘆氣道:“火燒圓明園后,你曾被一英軍以二十五英鎊的價格賣出?!?/p>
吾不知道什么銀什么棒。
宋時塵道:“一份熱狗都六英鎊?!?/p>
吾掰著手指開始算,吾的十根手指不夠用,吾便把墨竹的手指也掰過來算。
手指還是不夠,吾正要除去鞋襪,讓吾的腳趾也來幫幫吾。
宋時塵無奈扶額,他開口道:“二十五英鎊大概是四份熱狗?!?/p>
吾有些傷心,吾感嘆道:“熱狗好貴啊?!?/p>
4
宋時塵說,回家之路遙遙,需日夜兼程。
身后追兵不知何時會追上,若是被追上,不僅吾不能回家,連宋時塵也會命喪當場。
吾更不解了,明明吾與兄弟姐妹不屬于他們,為何他們卻偏偏要霸占吾,將吾困在此處。
墨竹敲了敲吾的腦袋,他說吾笨,“你同強盜講什么理?強盜的理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p>
吾點點頭。
吾依稀想起了些,吾本是一張空白的絹紙,吾父賜予吾形與神,落筆如春蠶吐線,勾勒出吾段段靈魂。
吾本呆在富麗堂皇的宮中,是他們將吾搶走,讓吾遠離故土,將吾帶到這片不屬于吾的土地上。
墨竹曾說,這是史上最大的賊窩。
突然宋時塵猛踩一腳,吾的腦瓜便磕在椅背上,沒馬的車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聲響后,停了下來。
吾覺得這沒馬的車甚是不靠譜。
還不等吾抬起頭來瞧發(fā)生了何事,便聞得一聲槍響劃破天際。
吾還在愣神,墨竹便迅速將吾拉進他懷里,將吾護了個嚴嚴實實。
墨竹在害怕,他渾身都在抖,像秋風中蕭瑟的枯葉。
吾不知道墨竹在害怕什么,因為只要吾的本體不受傷,吾就不會有事。
車又動了起來,宋時塵這駕車技術也不怎么樣,時緩時快,吾與墨竹東倒西歪。
還有小石子叮叮當當砸在鐵皮上的聲音。
吾覺得吾此刻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宋時塵咬牙喊道:“我可是秋名山車神!跟我比飆車?都是弟弟!”
宋時塵左扭右扭,小車像沖欄而出的母豬,狂奔呼嘯而過。
縱使墨竹捂著吾的耳朵,吾也能聽見外面亂哄哄的聲音。
過了許久,外面沒了動靜,母豬也冷靜了下來。
宋時塵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垂了下去,他喘著粗氣的聲音在這片寂靜的曠野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喘息的聲音愈發(fā)微弱。
吾心下一跳,吾拍拍他的肩:“宋時塵?”
他沒有反應,吾正要再拍拍他時,吾發(fā)現(xiàn)吾的手上沾著黏膩溫熱的血。
血液順著吾的手腕流進吾的衣袖,在皎潔的月華下散著盈盈妖艷的光!
書友評價
李樹10的這部女頻小說《帶我回家》,讓我明白:愛情的美好在于,原本平淡無奇的畫面,因為有了那樣一個人,頓時變得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