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夏,日本鬼子還沒有打到河南,靈奇和蓮子得以各自忙著那個年代的少男少女的營生
靈奇家因承著祖輩留下來的染坊,得以在鄉(xiāng)高小讀書。而他的老師,就是蓮子的父親。
蓮子,四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大**美女。棕色留海自然卷在額頭,粗且長的辨子在腰間甩來蕩去,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越發(fā)襯托出那一把小蠻腰的婀娜。
不僅長得漂亮,蓮子還織得一機好布,繡得一手好花。她織的被單,論平整光滑賽洋布,卻更比洋布結實舒適,一向是集市上的搶手貨;她繡鳥,鳥會枝上叫;繡蟲,蟲會草上鳴,繡花仿佛在衣袖間綻放;四里八鄉(xiāng)大戶人家娶親嫁女均以有她的繡品為傲。憑著一雙巧手,加上她爹爹教書的銅板,日常柴米油鹽從不間斷;家里還二畝汗?jié)潮J盏乃?,每年又總能比別家多打幾百斤糧食,日子因此殷實有余。
第一章 夏末的彩云
(1)
那日黃昏,竇靈奇正和村里同齡的半大小子,一起在家門前的河里抓魚,猛聽得好友墩子喊到:“靈奇哥,你看,王婆子從你家出來了吔?!?/p>
靈奇抬起了頭,果然見到村里的媒婆王婆子,笑**地從自家的大車門里走出來,身后跟著同樣笑**送客的母親竇李氏??吹届`奇,母親用一只手捂著嘴笑著,一只手向身后的大車門指了指:“回家吧,你爹找你呢”。
這下,河里的小伙伴們炸鍋似的笑了起來,邊笑邊喊:“王婆婆進了門,花轎壓腳跟”“小新郎小新郎,夜里睡覺還尿床,半夜薏癥發(fā)大水,不小心沖走小新娘?!?/p>
靈奇的臉頓時像蒙了塊紅布,直紅到脖子根。他抓把河里的泥沙向小伙伴們?nèi)尤ァ3弥』锇轼B曽散狀,拉著光屁股的小弟石頭,背著魚筐,逃也似爬上岸,一溜煙躲進了大門。經(jīng)過母親身邊時,忍不住地瞪了她一眼,同時壓低了聲音埋怨著:“什么話不好屋里說,怕人不知道似的?!?/p>
竇李氏并不理會長子的窘態(tài),笑著說:“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怕誰知道?”說著,她接過了長子遞過來的魚筐,隨著兒子們進了院子,同時關上了院門,把那一河喧鬧也關在了門外。
“我爹呢?“
竇李氏向后院指了指:“在山上等你呢?!闭f完挎著魚筐牽著小兒石頭進了灶房。
靈奇的家,臨河而建。祖上為防洪,用大石頭沿河壘了一個丈余高的石壩,石壩上就是他家長長的三進院。單從這條獨一無二氣勢高大的石壩上,就可想見靈奇家祖上的富足。
進來大車門,沿河是兩間青磚到頂?shù)南浞俊O浞繉γ嬖且粋€套院,現(xiàn)在卻被一堵墻隔開。二進院的格局,也和這個院一樣。靈奇曾聽父親說過,那兩所被隔開的套院,早年也是他家祖上的家產(chǎn)。只因近代外國印染業(yè)的入侵沖擊了傳統(tǒng)手工作坊,家道中落的祖上不得不賣掉兩個套院以維持生計。因為這兩個套院被賣,使得靈奇家原來四四方方的大三進院子,變得狹窄而細長。
后院是一長方型的院子,靠北邊于前院隔墻相齊有座小山丘。只有到了這后院,才能看出早年祖上院落的寬大。山下有碾房,碾房邊有孔青磚到頂?shù)母G洞。山丘上則長滿了石榴樹。多年來家里總是把染好的布,在門前的河水里漂洗干凈,掛在那石榴樹上晾干,又在石碾上用棒槌捶平了,再送到十里八鄉(xiāng)客人的手中。
此刻他的父親正在那小山丘上收布。
靈奇快步穿過長長的院子,一步兩個石階的登上了小山丘。從父親的手里接過布的一頭,兩人一里一外的抻起布來。
竇老爹小五十年紀,人高馬大的紅臉漢子一個。平素對外人溫存厚道,但對子女歷來是少言寡語,嚴厲有加,靈奇多少有點怕他。那個年代的少男少女又不能過問自己婚事,所以靈奇只好邊抻布,邊等著父親主動提及。誰知等了半天,布都抻完了,父親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把抻好的布往自己懷中一丟,顧自下山了。
這下靈奇沉不住氣了,他抱著抻好的布,緊了幾步跟在父親后面小聲說嘟囔:
“爹,昨天老師說了,要保送我去鄉(xiāng)中讀書呢。還說知道咱家日子不寬裕,讓我兼作勤雜工,這樣可以免學費。”
這事其實昨晚飯桌上已說過,此刻重提,靈奇無非想找個話頭,引出自已的婚事。誰知爹爹背著手,頭不回,腳不停,連應都沒應一聲,仿佛沒聽見似的。
不接話,只能硬著頭皮直奔主題: “要是鄉(xiāng)里的學生知道我14歲就娶媳婦,還不笑話死我…..聽說城里的洋學生,都興自由哩…”
這下竇老爹一梗脖子扭過頭:“咋?你也想給我來個自由?”
“我沒有…..就是……“
“就是啥?想都別想!上了幾天學,還要反了不成?”
廚房里做飯的竇李氏聽見了爺倆的吵吵聲,忙顛著小腳出了灶間。她先把跨進門來的老頭往院里推了推,然后沖著小山丘上的兒子招招手。待兒子走近后悄聲道:“今天只是先提了提親,你爹也還沒完全應呢。”
“那正好別應,反正我還要上學呢?!膘`奇小聲嘟囔。
“關鍵這門親你爹覺得不好推掉?!?/p>
“…….?”
“是你老師的閨女,聽說還是你老師主動托的媒。”
仿佛一道陽光突然從重重的陰云里透出,靈奇的心底剎那間有了些許明亮。
“是他的那個大……”
“可不,就是他那個大腳閨女。聽說人長得漂亮,手也巧,就可惜是雙大腳……”
“大腳怎么了,那閨女織一手好布,沒準能在生意上幫幫咱家呢?!辈坏饶赣H說完,靈奇打斷了她的話。那個天天被老師掛在嘴邊上的人兒,四里八鄉(xiāng)聞名遐邇的美女,她的音容笑貌,早就印在了靈奇的心里。原只夢想有朝一日能一睹芳容,卻未料如今居然有可能廝守終生,而且還是老師主動提的親,靈奇簡直有種喜從天降的感覺。
“這么說,你是愿意了?不嫌她是大腳?”竇李氏問道。
靈奇臉一紅,低下了頭:“我可什么都沒說,孩兒的事,全憑父母定奪?!?/p>
“哼!這話說得還算是書沒白讀!”
原來竇老爹并沒走遠,娘兒倆的對話他全聽到了。雖然他也計較那閨女是大腳。那個年代,女人大腳,就像是女人有殘疾一般,以自家這樣的身份和地位,放在過去,他是斷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只是現(xiàn)如今,家道一落千丈,許多事就不能再過挑剔。而且,雖然表面上他對子女嚴歷有加,私下里,他還是很疼自已這個長子的。即然兒子言語已中意,他也就以剛才那句訓斥,算是對這門親事的應允了。
(2)
就在靈奇河里抓魚時,蓮子卻在窯里和自己的織機較上了勁。
晌午過后,家里來了個媒婆。
看到媒婆這辰光進門,蓮子心就往下一沉。鄉(xiāng)間媒婆上門提親,有一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般不能錯過響午,只有當對方是鰥夫,或是殘疾,媒婆才能下午登門。而若是晚上登門,那就只能是配陰婚了。
奪過小妹送茶水的托盤,蓮子悄悄立在窗下,聽到媒婆果然又給自己介紹了一個鰥夫。
沒等媒婆說下文,她一撩簾子進了屋,把手里端著的茶水重重地往桌上一擱,沖著自己的娘范周氏沒好氣地說道:
“娘,啥時候了,你還幫不幫我經(jīng)線了?哪有那么多的廢話可說,你不怕天黑了媒婆出門摔溝里!”說完長辮一甩,跺著腳人就出了屋。
傻瓜也聽出這是在下逐客令,片刻媒婆就珊珊地從屋里走出來,后面跟著范周氏小心地陪著笑臉,說著挽留的話??吹缴徸?,媒婆撇了撇嘴;范周氏則慎怪地用手指點著蓮子。
蓮子一扭身,裝著什么都沒看見,抓起院門邊的掃把,“胡啦胡拉”地掃起院子來。
土院,加之掃得太過用力,院子里傾刻間便揚滿黃塵。
媒婆用袖子捂著口鼻,逃也似地出了門。蓮子緊隨其后“咣”的一聲關了院門,差點沒擠了那媒婆的腳后跟。
“死女子,你就作吧,你這樣子,以后哪個媒婆還是敢登咱家的門!”范周氏用手指點著,數(shù)落蓮子。
“不來拉倒,天天不是鰥夫,就是瘸子瞎子;再不然就是去作二房,這種媒婆,你也好茶好水的招呼著,我還是不是你親閨女?”
這話能刮掉人一身皮:“你不張嘴傷人,就不會說話了是不是?!”范周氏生氣地對著蓮子的背影喝斥著。
蓮子不再說話,氣鼓鼓地進了窯,對著織布機撒氣去了。
“哎!”范周氏嘆了口氣,坐到外窯的灶臺前,點火做飯。
小妹乖巧地幫著范周氏拉著風箱??粗∶美p得粽子般的小腳,范周氏摸了摸她的頭:“還是盼兒乖,當初聽娘的話,纏了腳……”
“咣!”內(nèi)窯里蓮子重重地推了一下織機檔板,范周氏就此住了聲,不再說話。
外間靜了,可窯里蓮子的心,卻依然憤憤難平。
想起小時娘給自己纏腳,自己總是又哭又鬧。娘說自已:“別人纏腳,也沒見人家閨女怎么鬧,怎么我給你纏個腳,就跟給你上大刑似的,你哭得滿臉淚,娘累得滿臉汗!真是海水煮苦菜—苦咸不分了”
“哼!”上大刑?大獄里上刑什么光景,蓮子是沒見過,可娘給自己纏腳尋架式,現(xiàn)在想起來,身上還直打哆嗦。每次纏腳,娘都要找點瓦片瓷片墊在腳心,說是要先把腳上的筋割斷了,才能纏出小腳來。墊上瓷片后,再用力把自己的四個腳指頭向腳心處掰,之后再用長且厚的裹腳步用力纏成粽子一般。那傷筋動骨的疼痛,動大刑也不過如此吧。
為了躲過纏腳,有段時間自己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拾柴挖野菜,連午飯都不回家吃。
也幸好有個開明的爹爹。爹爹是范仲淹后人。得著祖上的基因遣傳,爹爹不僅少時遍讀鄉(xiāng)塾,后來還去西安大城市里念過書,見過大世面,思想開化。他本就極力反對纏女子纏腳,如今更見不得自已的掌上明珠受苦,所以極力反對娘給自己纏腳。為了阻止娘,他不辭勞苦,變月底才回家一次改為天天放學往家跑,好幾次甚至當娘的面剪碎了裹腳布。一來二去,娘終于妥協(xié)放棄了,從此不再給自己纏腳。
記得娘宣布這個決定時,自已好不得意,以為終于斗贏了娘。如今看來真不知誰是勝者,世道風氣如此,哪里是她一個弱女子能抗衡的?就算是聯(lián)合爹爹一起,也不行。
“咣當、咣當、咣當……”蓮子用力推著擋板,大腳用力踩著織機的踏板,只恨不能把心里莫名的怒氣全撒出去。
這時院門響了,爹爹腋下夾著個包袱走了進來。
蓮子扔下了梭子,跳下了機橙,跑著去迎接。接過爹的包袱,開口叫了一句“爹!”就紅了眼圈。
“喲,這是咋了,誰惹了我的格格?”爹爹笑著打趣蓮子。
“誰敢惹你的心頭肉?!”范周氏笑著從灶臺邊的溫水罐里舀了一瓢熱水,倒在了瓦盆里,遞給了隨丈夫一起進來的蓮子。
看著蓮子端盆進了窯,范父悄聲問:“怎么回事?”。
“還不是那事,又說了一個鰥夫…….”
“嗨,和你說了多少次了,蓮子的婚事,不用那些不著調(diào)的媒婆張羅。憑我們蓮子,要模樣有模樣,要手藝有手藝,還識文斷字,什么樣的找不下?”
“爹!”聽見爹爹的話,蓮子放下洗臉水,從窯里跑出來,拉住爹爹的胳膊,頭靠在他的肩上,委屈的哭起來。
“沒事,蓮子,沒事……”
“你就慣著她吧!都16了,在你面前還連個正形都沒有。想當初若不是你慣著,她怎么也不會留個大腳,到現(xiàn)在連個正經(jīng)人家都說不下?!狈吨苁险f著,把水瓢撂在了灶臺上。
“誰說我們蓮子找不到正經(jīng)人家,我今……”說到這,范父看了看旁邊立著的蓮子,咽回了下文。
“吃飯吃飯?!彼χ炱鹦渥舆M窯就著剛才蓮子端進去的溫水,洗起手來。
蓮子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父親的發(fā)妻因生二哥難產(chǎn)而母子雙亡。大哥又因失聰而變得木訥執(zhí)拗。蓮子的到來,填補了范父失子之痛。她的美麗和乖巧帶給范父的快樂,遠非那粗心的男孩能及。更何況蓮子的親娘又小其父親許多,所謂子憑母貴,愛屋及烏吧,蓮子因此一直是其父親掌心里的寶貝,心上最軟的那個尖尖。
晚飯后,父母進里窯說話去了。
蓮子強著小妹刷碗,自己則依著里窯的門框,支楞著耳朵偷聽。
果然是說自己的親事!就聽母親嘆了口氣說:“也罷,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家境也算能過得去。孩子若果然如你夸得那般是個文曲星,蓮子也算是找了個好人家。只是這次彩禮你可不要心軟要少了,咱還指這彩禮給春實(蓮子的大哥)娶媳婦呢?!?/p>
大哥的婚事,一直是母親的心病。雖然母親自嫁過來不久,就給大哥蓋了房子,也四處張羅著找人說媒,可到底大哥有殘疾,上門提親的要么是有殘疾的,要么是寡婦,再要么就是彩禮要得太重。這樣一拖再拖,轉(zhuǎn)眼大哥都二十多了,媳婦還不知在哪個丈人家養(yǎng)著。村里便有閑話,說母親不是親媽,給大哥說親不上心,這真讓母親百口莫辯。
說到大哥的婚事,爹爹也不由得嘆了口氣:“好吧,希望這次兩個孩子的婚事都能定下來?!?/p>
外面的蓮子一聽這話,急了。
如同靈奇早就知道老師的寶貝女兒一樣,作為爹爹的得意門生,“靈奇”這名字也早在蓮子的耳邊磨出了繭。久而久之,一絲若有若無的情愫,悄然在蓮子的心底生萌芽,今日被爹爹一提,竟然瘋一般地在她的心底撥節(jié)、的抽穗……偏偏母親
這時候要什么彩禮,這不是節(jié)外生枝嗎?!心里一急長辮一甩,蓮子推開窯門一步跨到了炕前: “爹,你可是教書先生,天天四書五經(jīng)三綱五常的教書育人,今咋能聽娘的話開口管自已的弟子要彩禮。這可不是你當先生的作派?!?/p>
正說話的父母顯然被自已的猛然闖入嚇了一跳。片刻爹爹笑了起來:
“都在外面偷聽了,還不知就這么一提嗎?哪用這么急吃白咧的,是不是怕人家拿不出彩禮,跑了如意郎君?”
“爹!你瞎說什么呀?”蓮子羞紅了臉,一扭身跑出了窯。
范周氏沖著蓮子的背影嘟囔著:“哪有大閨女說自己婚事的,都是你把她慣的?!?/p>
范父磕了磕煙袋笑著說:“慣就慣吧,我家蓮子婚事就是要和村里旁人家的閨女不一樣。眼下城里洋學生都興自由了。我打算讓這兩孩也自由一回,私下里先見見….”
“啥?沒結婚你就讓他倆見面,你不怕人知道了笑話?這事要是不成,你讓蓮子以后怎么再找婆家?”正低頭納鞋底的范周氏驚得抬起頭,不留神手讓針扎出了血。
“咱做得悄密些,過些天我要帶那孩子去鄉(xiāng)里趕考,到時,我讓他先來家。趕考都是起五更,村里不會有人碰見…”
范父胸有成竹,一錘定音。
自那以后,蓮子便天天掰著手指數(shù)日子。說來也怪,以前沒提這事,那日子過得穿梭似的,上機一卷布,沒扔幾梭子,太陽就從東山掉下了西山;現(xiàn)在呢?太陽仿佛就掛在了天上,總也不落。恨得蓮子真想拿梭子把它砸下去。就這樣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熬,一個晚上一個晚上的盼,總算是等到了見面的那天。
那天,從上午起蓮子就像是丟了魂,拿著梭子扔不到布眼里;腳踏在踏板上,卻回回是踩空。布織不成了,蓮子索性去幫母親做飯,結果不是忘了灶堂里添柴,
就是忘了鍋里下米。氣得母親直接把她推出了灶房。
好容易挨到天黑,早早的蓮子就上了床,卻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都睡不著。一雙大眼直瞪到窗戶紙發(fā)白。
匆忙穿衣起床,梳頭,打扮。一切收拾停當了,打開屋門,哪里是天亮了,是銀色的月光照亮了窗欞。
期期艾艾回到屋里,衣服都不敢脫,躺在床上,剛迷糊一會,見天亮了,又趕緊收拾,又開門,又是月光!
一晚上折騰了幾次,直到天蒙蒙亮時蓮子才合上了眼。忽然見去鄉(xiāng)里的官道上,站著那個人,岳云一般,星目劍眉,懸鼻方唇,左手插腰扎著個武生架式,英氣勃勃威風凜凜,見到蓮子微笑不語。蓮子有幾份羞赧,思忖著怎么上前撘話,就覺得背后有人推自己:“快起快起,人都來了”。
“知道(人來了)”蓮子嘟囔著翻了個身,卻突然驚醒,原來是娘在推自己,這才知道方才是作了個夢。
“快點吧,人都來了,你還睡著?!笨匆娚徸有蚜耍吨苁现钡男÷暣叽?。蓮子往窗外一看,可不,天都亮了。她不由急得連哭帶責怪:咋不早點叫俺呀?!說著慌忙找梳子要梳頭。
“小姑奶奶,別梳頭了,只攏攏吧。那邊還等著你端水送飯呢?!?/p>
蓮子聞言急忙用梳子在頭上攏了兩下,又梳了梳辨梢,之后就跟著范周氏去了灶間。
這邊書房里,靈奇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雖然來之前老師沒告訴他今日要相親,可聰明如斯的他,聽說為師讓他鄉(xiāng)考前來家小坐,就猜到了老師的用意。所以當門外一聲脆脆的喊:“爹,水來了”響起時,他的心,頓時如敲響了十面大鼓,震得臉紅耳赤,手腳都有點禁不住抖了起來。以至于老師連叫他幾遍,他都沒聽見!
“靈奇,難不成你要為師親自去端水嗎?”
“我去,我去…….”
他紅著臉,低著頭,高一腳低一腳走到了門邊,撩起門簾,把手伸了出去,身子卻還在門里。待接了一盆熱水,轉(zhuǎn)身放到臉盆架上后,他才想起自己竟然沒看見她的臉!
好在不一會又一聲脆亮亮的嗓音在門外喊到:“茶來了。”
這次他快步走到了門邊,鼓足勇氣撩開門簾。心里不斷給自己打著氣:“看她一眼,就偷偷看她一眼!”。誰知等端飯的托盤都端在手上了,他也還是只敢盯著地上的那雙繡花鞋。直到那脆脆的笑聲漸去漸遠,他方才敢抬起頭來,對著那扭著腰枝的背影楞了一會神,那條有名的長又粗的**就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喝完了雞蛋茶,天已大亮,靈奇和老師急忙上了路。
路過溝底一片玉米地時,一個青年男子,手提著一個籃子擋在了地頭。
“春兒,你怎么在這里呢?”老師問道,靈奇這才知道這是蓮子的哥哥。
男子微笑著舉起手中的飯籃,靈奇看到那籃底有四個蒸饃,兩白饃兩紅薯面花卷,那白饃里還各夾著一個煎雞蛋。
青年男子下巴向不遠處一棵彎腰躬背的大柳樹努了努,樹后依稀可見一個穿著紅衫的背影和那條粗粗長長的大辯子。
看到這,老師笑了,靈奇臉紅了。老師接過了籃子,從腰里取出一個白手巾,把籃里面的饃分成兩份,把另一份包好了遞自已。
當他們爬上坡時,一串清洌洌的歌聲從溝底傳來:
桃三杏四柳眉彎,二八佳人把飯擔
一頭擔的是饃籃子呀,這一頭系的是茶罐
左擔右擔擔不起呀,擔子不沉是心慌亂
……..
叫聲哥哥別嫌晚,那饃里夾著個煎雞蛋
靈奇無聲的笑了。他聽出蓮子改了歌詞,他驚訝她居然會改歌詞,更欣喜藏在這歌詞里甜甜的情意。他解開了衣襟,把那份干糧和這甜甜的歌,連同這夏末清涼的晨風,一同揣入懷里,揣入心底。
第二章 初會玉米地
(1)
一個月后的周末,放學了靈奇,在完成了學校交待的雜活后,三步并兩步跑到了這片回家必經(jīng)的水澆地邊。
玉米比當初上學路過時,長高了許多。雖然沒抽穗,但高高的玉米苗,已藏得住人了。走在田梗上,靈奇不住地往玉米地深處探望。沒有,沒有她的身影。踮起腳看看地頭邊的那棵柳樹,好像也沒有盼望中的那件紅衫子和粗且長的大**
雖然不曾約定,但她的爹爹也是今天放學回家,她應該知道自己今天會從這片地經(jīng)過。那她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期望在這片玉米地里“遇見”自己?
以她那天見面時的歡笑,憑她送給自己的干糧,憑她那首甜甜的山歌,靈奇覺得她應該是喜歡自己的,應該也是期望這次會面的。那為什么這會兒還不見人呢?是不是因為干活來晚了?也是的,太陽早就下了西山,連晚霞都像染缸里的布,漸灰漸蘭……別說不曾約定,就是約定了,這個時候,她怕也等不及回去了。
這樣想著,靈奇有幾份沮喪。沒辦法,他必需干完活才能回家,以此抵交自己下月的學費。失望地踩著田埂……走到地頭時他驀然看見,田埂上放著一個鼓鼓地紅布包,打開來: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
左盼右顧,仍不見人影,靈奇狡黠地一笑,他在布包上作了番手腳,重新把布包放在了原處,然后跨過包裹走出地頭,上了坡。
“哎!你!”身后果然傳出了那聲脆生生的呼喚。
靈奇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還是看不見人,只有布包邊的玉米地一陣枝葉搖晃。
“怎么?是在叫我嗎?”
“沒叫你,是叫樹上栓的那頭牛呢”玉米地里撲哧笑出了聲。
“噢”明知對方在說笑,靈奇卻故作木納,裝傻賣呆地轉(zhuǎn)身又要走。
“回來!這么大個布包,你沒看見呀!”
迅速回轉(zhuǎn)了頭,這次終于看見了她的臉!銀盤似的臉上嵌著兩顆黑寶石,一顆紅櫻桃般的嘴唇,因為生氣鼓鼓的噘著,遠遠地看著,都不禁上人心尖一顫。
“蓮子!”他顫聲叫道。
沒有應答,那身影復又閃進了玉米地。
“蓮子,鞋我拿了,謝謝你,包里是我讓家里給你捎來的石榴?!彼麑χ瞧瑩u晃的玉米說著。
“你等等,我讓哥哥送你回家,天晚了,山里有狼?!?/p>
那晚上蓮子的大哥送靈奇回家,并住在了他家里。蓮子則牽著牛,揣著甜甜的石榴和甜甜的笑,回了自己的家。
自那以后,每逢靈奇上學時,田埂上便會放上一個饃籃,籃里放著他一周的干糧。放學時,田埂上必有一個布包,布包里或是布襪,或是小褂。
作為回報,靈奇總是在籃里或者布包里,放上幾支繡花的絲線,或者幾尺自家新染的布。有一次,他似乎猶豫了許久,才最終在把一張紙塞進了布包。
等他走后,蓮子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布包,抖開了新給的幾尺絲絹,她看到了那張紙,紙上寫著自已的名字:“蓮”。
那個周末,范父算不得安生了,蓮子一直纏著,非讓教她學寫一首關于蓮的詩。
蓮子粗識文墨,可現(xiàn)如今,準未婚夫給了自己一個:“蓮”字,這明著是想探探自己識不識字,蓮子可不想讓他看低了,所以,下決心回他一個意外。
一周后,靈奇再回到玉米地,地頭的布包里,是他送給她的那塊紅綾,被做成了一個紅肚兜。中間繡著一枝并蒂,兩邊各一句詩:“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p>
幸福像春天小河漲水,瞬間溢滿了心田。
他原來只想試試她是否識字,他希望將來的她,不僅會為自己縫衣作衫,也能陪自己燈下讀書。卻未想到,她不僅識字,還回了這么貼切的一句詩。雖然,能猜到這中間一定有老師的幫助,甚至那兩行漂亮的行書,可能就出自老師的手筆,但那有怎么樣呢?可貴可喜的是她的聰慧,她和自己的心心相通。
一生一世,得此一人,足亦。這是那一刻靈奇心頭的想法,這念頭幾乎伴隨了他一生。
(2)
地里的玉米終于掰完,高高的玉米桿也放倒了,田野一片空曠。 再走到這塊地頭時,靈奇即期望又害怕,心突突地跳個不停。神交以久,他內(nèi)心早就期待能見她一面。但真到這一天來臨時,他又不禁害怕起來,究竟怕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所以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越急。幸好,地頭那棵大柳樹,藏住了那個嬌好的身影,也暫時平緩了自己的緊張的心緒。
本來從前面下去正好能面對著她,但是他猶豫許久,最終選擇從地頭繞到柳樹后面。他不敢,也不忍,怕自己的唐突,會令那個心愛的人兒害羞,更不忍她因害羞而感到難堪。
剛犁過的土地非常松軟,靈奇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樹后,對著那個背影,輕輕地干咳了一聲。
她垂下了頭,背著身子遞過了一個紅布包。
是一條繡著并蒂蓮的手帕。
起風了,風吹起了她的辯梢,靈奇把它捉住,放在唇邊吻了吻,又放在脖子上磨紗著,之后,從衣兜里拿出了一根紅頭繩,輕輕地纏在了那條**上。
“以后不要再等我了,天越來越短,你一個姑娘家,這廖天野地的不安全?!?/p>
“我不怕。再說,還有我哥陪著我。他耳背,聽不到我們說話”蓮子紅著臉,依然背著身子說道。
“晝短夜長,天也越來越冷了,你在這里等著,我怎么能放心呢?還是等來年吧,石榴花開時,我讓家里來下聘禮.從此我天天為你簪花!”
蓮子忽地轉(zhuǎn)過了身,用她大大的墨一般的眼睛,盯著靈奇一字一頓的說“我、等、你!等你為我簪花!”
太陽下去了,月亮升了起來,一片云朵遮住了月亮嬌羞的臉,像蓮子用手絹捂住自己的臉一樣。
第三章 血雨腥風
玉米收罷,該種麥了
那日清晨蓮子還未起床,就聽見大哥早早套好了牛,要去地里耩麥。蓮子心里偷笑了一下,可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話不是瞎說的??醋约哼@大哥,原本就干活踏實, 自打定了親,越發(fā)勤勞了。 憑著自已的彩禮,(雖說爹爹不曾開口,但那邊終歸是家底殷實,送來的彩禮可不算少),加上這些年家里的積蓄,母親下了重金,這才為大哥說下了一門親,婚禮就定在明年麥罷。 蓮子知道大哥如今是一門心思要把麥子種好,打算到時能多收幾升麥子好娶媳婦。
天近晌午時,蓮子在窯里織布,聽見母親喊小妹去給大哥送飯。這時街上一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混亂聲,打破了素來寂靜的村子。這是怎么了?蓮子跳下織機隨母親一齊跑出大門,但見街上人逃荒似一撥一撥的往東山上跑,邊跑邊喊:鬼子來了,老日來了!
前些日子就聽說日本人打到了河南,卻沒想到這么快就來到了鄉(xiāng)下。
天殺的!母親喊了一聲,拉著自已急急地往回跑,剛跑到院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往外跑。
“娘,娘,你這是干么呀?!”
母親推搡著企圖阻擋她的蓮子,急得語無倫次:
“你哥,咱家那牛都還在那地里呢,早上不上他去,他偏要去,他耳朵背,干活又專心,萬一沒有聽到人喊…….”
“娘,那我去喊他,你一雙小腳,顛到地里啥時辰了。說罷,蓮子一甩**就要出門,但是母親拽住了她:“小姑奶奶,你一個黃花閨女,這時候趕緊躲起來才是根本?!?/p>
這當口,堂弟一家,夾包帶裹的從家門前跑過,蓮子一看急忙追了出來喊住了堂弟,讓他無論如何去地里喊喊春哥。
看著小堂弟飛也似的往村西跑去,蓮子和母親才又急忙回到家,藏好了糧食,包了細軟銀錢,一家人匆匆出了門往東山跑。
母親和小姨都是小腳,沒跑幾步,就累得氣喘噓噓。眼看鬼子的膏藥旗已飄到了村西頭,母親絕望地跌坐路邊:“蓮子呀,你帶著妹妹跑吧,我跑不動了,我一個老婆子量他們也不能把我怎么了?!?/p>
蓮子低頭看看母親和小妹,又看看遙遠的東山,正沒主意,猛然間看到路邊有一處坵死人的窯,情急之下她一腳踹開了洞口茬著的土坯,把小妹往里一扔,又拽著自己的母親往里塞。
但是母親卻反手把蓮子推進了窯里:“來不及了,你看好妹妹,我去把鬼子引開。”說完,她胡亂把散在窯口的土坯茬了茬,遮住了洞口,就扭身向前面跑去,跑了幾步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順著路邊的斜坡滑向溝底,邊滑她還邊喊:“死妮子,你跑得那么快你倒是等等娘呀?!?/p>
順著母親的喊聲,一隊日本兵呼呼拉拉從蓮子躲藏的窯口前沖過。片刻蓮子就聽到溝底下傳來了女人的哭罵,中間夾雜著鬼子兵的狂笑和槍聲。蓮子的心一緊,她把混身哆嗦地小妹摟在懷里,屏著氣,聽著外面的動靜。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終于等到了母親在洞口的呼喚。
“娘!”蓮子和小妹鉆出洞來一齊撲向母親,娘仨摟在一起抱頭痛哭。許久,蓮子擦干眼淚,她看見母親的衣襟撕爛了,渾身是土,臉上還有傷。
“娘,你是咋拉?”
母親滿臉悲戚地搖搖頭“走吧,咱回家吧,鬼子走了。”
書友評價
和男朋友分隔兩地,甚是思念,孤獨之余,翻開了這部小說《記得那年石榴花開》。原來,那個相思的渡口,是我們必經(jīng)的地方。雨季過后,你的身影印入我的眼簾,只此一眼,便是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