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中等個頭,寬肩,典型的嘉陵江邊長大的重慶崽兒。他那新四軍的軍裝破舊,肩頭有補丁。軍帽被抓他的三營長怒扔野外,露出一頭蓬亂濃黑的頭發(fā)。胡子刮得不勻,留下深淺不均的痕跡。四方臉上前額突起。嘴唇干裂,說話揮動雙手,像是要合抱什么,話聲低沉,像是在呼喚什么。深陷眼窩的眼珠子露著誠懇,有種自信。這一切使他與國軍軍官不同。他目視寧孝原,像小時候訓導他那樣說話,說今年元旦世界反法西斯同盟成立,說國共合作的來之不易,說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說團結抗日的重要,說當前抗日戰(zhàn)爭相持階段的好也不好的形勢。要是其他人,寧孝原早罵人打人走人了。而他是黎江大哥。
寧孝原7歲時隨父母去和尚廟燒香,一個小和尚端托盤走過,撲來誘人的油香味兒。他好奇地看,那托盤里放有十多塊豆腐干大小的紅油粑粑,嘴饞,尾隨了去。那小和尚端托盤登和尚廟后山的陡峭石梯,直登到山頂。山頂不寬,豎有個木架,木架上有固定的木盤。小和尚將紅油粑粑一塊塊放到那木盤上,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來。小和尚虔誠地合掌禱告,之后,拿了空托盤沿路返回。他藏在路邊的叢林里,等小和尚走遠后蹦出來,“噔噔噔”跑到木架前。麻雀撲吃紅油粑粑,他跳腳抓紅油粑粑。他跳了幾次都夠不著,狠實一跳,驚飛麻雀,落地時腳踩滑了,翻下山巖,滾落到一棵黃葛樹的樹枝上。這支出的樹枝是懸空的,下面深不見底,霧氣繚繞,掉下去就活不成了。膽兒大的他也害怕極了,緊抱樹枝哇哇哭喊。山頂上冒出四個娃兒,其中那大娃兒抓荊棘梭到那黃葛樹下,四肢抱樹,猴子般敏捷地上樹,貼了樹身對他說,小崽兒,莫哭,那樹枝承不起兩個人,你各人抓緊樹枝往下梭,看我,莫看下面。他就看大娃兒,嗚哇哭著往下梭。大娃兒抓住了他的腳,對頭,再梭,莫扳?。〕肿彀托?。他不哭了,往下梭,靠近大娃兒了,大娃兒摟緊他,抱他下樹,費力地拉他到山頂。山頂?shù)娜齻€娃兒都慶幸,有個說,黎哥好得行。有個說,崽兒撿得條命。最小那娃兒依哩哇啦比畫。大娃兒是黎江,小娃兒是涂啞巴,另外兩個是袁哲弘和柳成。他才曉得,小和尚端的是和尚粑粑,是敬供老天爺?shù)?。黎江說,啥子老天爺啊,還不是讓麻雀吃了。他們都是來偷和尚粑粑的,是老手了。黎江抹四方臉,嚴肅地訓導他,你狗日的膽兒大要得,卻是不能大意,命是第一的。說偷吃老天爺不吃麻雀吃的和尚粑粑沒得錯,當然,也不能貪心,不能全都偷走,那小和尚是希望老天爺能夠看見這些供品的……寧孝原哭臉點頭,說謝謝黎哥,說他爸爸曉得他摔巖會打死他。黎江拍胸口說,這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們幾個崽兒知。盯袁哲弘、柳成,你們幾個都不許說。朝涂啞巴比手勢。袁哲弘、柳成都說不說。涂啞巴點頭。至今,他父母包括涂姐都不曉得他摔下山巖的事。倒是他自己對袍澤兄弟們炫耀過,當然,他沒說他害怕得哭,說的是他自小就膽兒大,感謝黎江大哥的救命之恩,夸贊黎江大哥勇敢講義氣。
此時里,對于黎江大哥的訓導,寧孝原似點頭非點頭,還是說了自己的想法,說共產(chǎn)不如共和。黎江說,共和是中山先生的遺愿,可蔣委員長未必會真搞共和?他也說不清楚,說國軍在主戰(zhàn)場抗擊日寇是頑強的,付出的犧牲是巨大的,說中國抗戰(zhàn)的最終勝利靠主戰(zhàn)場。黎江佩服國軍將士的誓死抗戰(zhàn),說蔣委員長說的全民抗戰(zhàn)對頭,這就離不開廣大的農村眾多的農民,離不開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主戰(zhàn)場重要,敵后戰(zhàn)場也重要。說中國的大山大水大田大土多,人多,日本鬼子不可能都去占領都去奴化。說敵人現(xiàn)在是顧了腦殼顧不了屁股,中國抗戰(zhàn)的最后勝利是人民的勝利。寧孝原聽著,心里遺憾,八路軍、新四軍不過是草莽流寇,黎江大哥這樣的勇將到國軍來就好。把話直說了。黎江笑,說他如愿意,歡迎他到他們那里去走走看看,希望他兄弟兩個并肩抗戰(zhàn)到最后勝利。說到涂姐被追捕之事,黎江擔心,希望他保護好涂姐。他說,黎哥你放心,涂姐就是我親姐姐。
“黎哥,你還沒吃飯吧,吃飽了再說?!?/p>
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也不殺俘虜。寧孝原這樣想,叫了三營長方坤進來,讓他酒菜招待友軍的黎團長,說他可是海量。對方坤一番耳語。方坤是重慶人,是跟他很鐵的袍澤兄弟,挺胸并腿說是。
一身戎裝的寧孝原飛馬趕到第三十三集團軍總部,滾鞍下馬,將馬鞭扔給身后的曹鋼蛋,抬皮靴“橐橐橐”朝總司令官邸走。
集團軍總司令馮治安將軍傳他,秘書引他進門。
寧孝原是第二次見馮司令了,第一次是馮司令為他授一等二級勛章。馮司令是抗戰(zhàn)功臣,得的勛章比他多得多。日軍在盧溝橋發(fā)動了舉世震驚的“七七事變”后,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三十七師師長兼河北省政府主席的馮將軍,毅然率部頑強抵抗。
“報告馮司令,獨立團寧孝原奉命前來,請司令訓示!”
寧孝原挺胸靠靴敬禮,筆挺站立,狼臉嚴肅,心里有貓兒在抓。是他讓三營長方坤放走新四軍團長黎江的。他沒有說如何放走,方坤自會有辦法。方坤報告他說,那共軍團長狡猾,夜里出門窩尿,打暈衛(wèi)兵跑了。他覺得這理由編得不妥,就不會在屋里窩尿?方坤說,已經(jīng)這樣報告蔡參謀長了,說袍哥話,剽刀、碰釘、三刀六個眼,小弟我都滾案受刑為團座你頂了。他拍方坤肩頭,上司不追究就算?了,追究起來自然是我頂。擔心團參謀長蔡安平會打小報告,這家伙陰陽怪氣的,曉得他去提審過黎江,他當時很快返回團部,就是為了避免蔡安平的懷疑。不想這么快馮司令就知道了,怒令停他的職關禁閉思過,等待嚴厲處理。代理團長蔡安平為他端水送飯。他以為蔡安平要探問他私放黎江之事,蔡安平?jīng)]有問,反為他叫屈,說黎江實在狡猾,說黎江的逃跑他這個參謀長也有責任。他說,是你向上面報告的吧?蔡安平點首,說戰(zhàn)地記者消息靈通,我們抓獲共軍團長的事兒立即就大肆宣揚報道了,不想這共匪跑了,如不及時報告會很被動。說由他向上面報告比由團長你出面好,可有周璇的余地。他欲言又止,狗日的蔡安平是從總部下來的,眼睛早就盯著他這團座的位置了。家伙笑面虎,肯定是將他去提審黎江的事打小報告了。私放共軍團長一旦查實確非小事,掉腦袋、坐牢房、一擼到底脫軍裝都有可能,那就慘了,他可是一心從戎效國發(fā)誓抗戰(zhàn)到底的。關禁閉的日子他度日如年,焦躁、恐懼,等待嚴厲處理。又想,老子咬死說黎江是逃跑的,方坤是不會賣他的,怕個錘子。心里安然??磥?,團長是當不成的了,不脫軍裝就好,老子再殺鬼子再立戰(zhàn)功。就吃飽喝足,還哼唱川戲:“三國紛紛,屢起戰(zhàn)爭,何日里干戈寧靜,軍民安定……”蔡安平端了酒菜來與他一起吃喝,說是馮司令傳他。媽耶,這難熬的日子終于結束了,管他媽的啥子結果,見了馮司令總有分曉。
佩中將軍銜的馮治安端坐在牛皮沙發(fā)上,他長條臉,濃黒的臥蠶眉,高鼻梁,大嘴唇,不大的眼睛死盯寧孝原:“你,咋會讓新四軍那團長跑了?”河北口音。
寧孝原哆嗦了一下,橫了心,狼臉拖長:“是卑職無能,聽從司令處罰。”
馮治安起身走到寧孝原跟前,摸自己的臉,捏寧孝原的臉:“我呢,是溫和的狼臉,你呢,是暴烈的狼臉。坐,我們的功臣?!?/p>
“謝謝司令!”寧孝原敬禮,筆挺坐下。云里霧里,不明里就。司令說他自己溫和,溫和的反面是嚴酷,不知道他這次能否保住項上人頭。
馮治安對秘書說:“上茶?!?/p>
秘書泡了茶來,放到寧孝原身前的茶幾上。
“你出去吧。”馮治安對秘書說。
秘書出門,帶過屋門。
馮治安對了寧孝原坐:“你大老遠騎馬來,口渴了吧,先喝茶?!彼L寧孝原十多歲。
寧孝原還真是渴了,端起茶杯喝茶。
“喝出是啥茶沒有?”
“報告司令,這茶顏色酡紅,有點兒糯香,像是我們家鄉(xiāng)的老鷹茶?!?/p>
“就是你家鄉(xiāng)的老鷹茶,重慶來人送給我的,說是喝這茶可以矚目提神、生津潤肺?!?/p>
“是的,喝這茶水有益,謝謝司令關愛。”
“這茶的茶葉地是在山坡上的吧?”
“報告司令,這茶不是長在茶葉地里的,是長在山崖上的老鷹樹的樹子上的,是用老鷹樹的嫰枝嫩葉焙制的?!?/p>
“是樹的枝葉啊,難怪這么便宜。聽友軍的人說,當年他們紅四軍駐扎巴山一帶,總部那徐向前、王樹聲一干人,熬了夜就靠這茶提神。說他們個個都是茶癮大于飯癮,一天不吃飯誰也不會吭聲,可茶缸里片刻少了這茶水便要豎鼻子瞪眼拍桌子。說他們政治部那張琴秋主任,還專門抽調了十多名女兵制作這種茶葉,以保證軍、師和總部頭腦的茶葉供給。”
“這,卑職沒聽說過?!睂幮⒃睦锎蚬?,司令此時提到共軍,定是在探他。
馮治安喝茶,看茶水:“你是抗日英雄,你可知道,跑掉的那個新四軍團長黎江,他也是令敵喪膽聞名鄂西的抗日英雄?!?/p>
寧孝原還真不知道黎江大哥是聞名鄂西的抗日英雄:“卑職歸隊不久,還沒有聽說過,這次倒是領教了,厲害?!辈恢浪玖詈J里賣的是什么藥。
馮治安蹙眉看他:“是你小子放走他的吧?”
“報告司令,我去提審過他,之后就趕回團部了,共黨分子死硬……”
“你在解釋。好吧,就算不是你放走他的,或者不是你授意放走他的。其實,放走他呢,抗日戰(zhàn)場就多一個抗日英雄?!?/p>
“多一個抗日英雄也好?!?/p>
“哈,露陷了吧,緊張了吧。我告訴你,你那個上司何基灃軍長,剛才還給我來電話保你,我曉得,你跟何軍長私交甚密。”
“報告司令,何軍長待卑職恩重如山?!?/p>
“我知道,他很器重你,你從營長直接提任獨立團團長,就是他向我力薦的?!瘪T治安起身渡步,“你們那何軍長派部隊到日占區(qū)打游擊,私下里就跟新四軍聯(lián)系,還送武器、彈藥和藥品給新四軍,回來寫假戰(zhàn)報搪塞。”
寧孝原筆挺起身,額頭冒汗:“這,司令,不會有這種事?!睋淖约喝堑氖虑闀窟B到軍座。
馮治安呵哈笑:“你小子確實是你們軍座的老鐵。好吧,人既然不是你放的,也不是你授意放的,就沒有你的事兒了,官復原職,你回去吧?!?/p>
寧孝原沒敢動。
“走吧,回去吧?!瘪T治安揮手。
寧孝原敬禮:“謝謝司令,謝謝司令信任!”筆挺轉身,邁步出門。
曹鋼蛋迎上來:“團長,啷個樣?”
“沒啷個樣?!?/p>
寧孝原快步走,心里不踏實,馮司令剛才是拿話套他?讓他走是放線釣魚?想起他歸隊任獨立團團長不久,參謀長蔡安平請他喝酒,兩人喝紅了臉,說到國共合作的事情。蔡安平打酒嗝說,孝原老弟,想聽個秘密不?他說,安平兄,你講。蔡安平神秘說,馮治安總司令曾經(jīng)給何基灃軍長有過三條密示。他問,哪三條?蔡安平說,一是不作蔣家的犧牲品;二是搞好和友軍的團結;三是要適時寫戰(zhàn)報應付老頭子。你知道的,老頭子是指委員長。他吃驚,你老兄可別亂說。蔡安平呵呵笑,聽說,我也是聽說。這個蔡安平,臉上笑心似潭,吐出的話可聽不可信。管他媽的,黎江是我大哥,人已經(jīng)放走了,要殺要剮聽便。
“團座,你的信。”曹鋼蛋遞給寧孝原一封信,“剛才總部的人給我的,說是見你來了,直接給你,免得轉送耽誤。”
寧孝原接過信看,狼臉舒展,“叭”地咂嘴親吻信皮上那清秀流利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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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碑》害人不淺,作者王雨筆下的人物倪紅寧孝原躍然紙上,如印腦海,他們的曲折讓我如坐針氈,他們的甜蜜讓我載歌載舞。雖知《碑》有毒,但我情愿為之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