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晚，果然如繡銀預(yù)料的那樣，章家起了爭執(zhí)，變得不安生。

先是章燿夫婦批評泊芙，那么晚不回家，破壞了家里的規(guī)矩?？伤雷套?，笑盈盈，一臉不在乎，搞得章燿臉色黑沉，繡銀無可奈何。

趕回家來的毓信一聽說泊芙是和楚堯約會看電影，就暴躁得不得了，激烈反對，可又說不出什么正當(dāng)?shù)牡览恚灰晃兑а狼旋X地對泊芙吼：“我不許你找楚堯，就是不允許！”

泊芙充耳不聞，冷嘲道：“楚堯只是你的同學(xué)，又不是你的禁臠，你有什么資格說不行？再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爸爸和姆媽還沒有開口反對，你倒是出什么聲？如果楚堯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你現(xiàn)在就擺在臺面上講，不然，我就……”她沖到毓信的鼻子下面，一個字一個字地頂回去，“我就當(dāng)你紅眼我過得開心，故意拆散我們！”

繡銀看見兩個孩子劍拔弩張，擔(dān)憂地將他們分開：“聽我的，一人少說一句，天晚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p>

樓下的爭吵，泊菡站在樓梯拐角處，聽得真真切切，但戳進(jìn)心口的只有泊芙的那句：“……拆散我們！”

拆散，原來二姐和楚堯好得，都要用“拆散”才能分得開了。

泊菡心灰意冷地回到房里，蒙在被子里神傷不已：自己遇到楚堯不過兩次，第二次，還是自己硬等才碰到的，他對她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好像很親切，與別人不一樣，可再細(xì)想想，那些朦朦朧朧的甜蜜，只怕都是自己的錯覺。

她從小生活在泊芙的光環(huán)下面，泊芙美麗、活潑、驕傲，到哪里都是人群之中的焦點(diǎn)。泊菡知道，少年們都喜歡泊芙那樣的女郎，自己這樣平平凡凡單單薄薄，他們只會喚她一聲：“小姑娘……”然后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楚堯倒是沒有喚自己“小姑娘”，他叫的是“小妹”，就像家祺伯英他們那樣，叫聲小妹也很自然。

思來想去，傍晚書店里發(fā)生的故事，楚堯根本沒有對她表示過什么，他也說：“……你就算不高，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是了，和他沒有關(guān)系。

原來他的肩膀，是要借給二姐靠的。他對自己的溫柔，大概是一種“愛烏及屋”的客氣罷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

楚堯怎么會喜歡自己呢？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而她連丑小鴨都不是，丑小鴨還會變成美麗的白天鵝，而自己，永遠(yuǎn)就是一只丑丑的鴨子。

楚堯不會喜歡她，他是二姐的，他是二姐的……泊菡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墒?，眼淚卻不爭氣，像秋日里檐頭上寒冷的雨滴，一顆一顆，落在白緞繡花的枕頭上。

第二天早起，泊菡望著鏡子里眼泡腫起的落魄樣，心想爸媽見了一定會起疑心，就連早飯也不敢吃，匆匆跑到學(xué)校。

上課無精打彩，課間蘇愉纏著問她所有的問題，都回答得有氣無力，和前兩天相比，真是變了個人。

蘇愉不依不撓，最后從泊菡嘴里聽到了答案：“楚哥哥和二姐好了?！?/p>

蘇愉把泊菡上下打量一番，想想瘦小的泊菡就算再美，要從驕傲成熟的泊芙那邊搶人，怕是一點(diǎn)勝算也沒有。只好拍拍泊菡安慰她：“自己未來的姐夫，可是想都不能想，碰也不能碰，不然呢，家庭呀，倫理呀……”她在胸口劃起了十字，“萬能的神呀，想想就是個悲??！”

泊菡蹙著雙眉道：“這個我懂。我已經(jīng)想得明白了，楚哥哥是二姐的，我得劃清界線?！?/p>

蘇愉哈哈笑道：“這事還好不大，沒人知道。你只需要買兩客奶油冰淇淋請我，我保證什么都忘掉！”

這時，上課鈴響了，泊菡和蘇愉走到教室門口，正好遇見瑪麗修女走來：

“章泊菡，你二哥在辦公室等你，有事找?！?/p>

泊菡有些慌張，二哥從來沒有到學(xué)校找她，今天是出了什么事嗎？她趕緊丟下蘇愉，跑到教師辦公室，推門一看，哪里是什么二哥，英氣勃勃站在那里的，不是楚堯是誰！

她吃驚不小，一想之下更緊張了：“你怎么來了，是二哥出了什么事？”辦公室里老師都上課去了，除了他們倆，再沒有任何人，她擔(dān)心毓信，又覺得局促。

楚堯沒有理會，只是上前一步，走近了她，急切地說：“我剛剛收到軍隊(duì)的通知，我得進(jìn)戰(zhàn)備，中午的火車去徐州?！?/p>

泊菡愣愣地聽不懂他的意思，楚堯只好進(jìn)一步解釋：“戰(zhàn)備就是打仗前的準(zhǔn)備，我必須回軍隊(duì)，不得請假，不得外出，不得和家里聯(lián)系?！?/p>

泊菡這才聽懂，卻變得更加糊涂：“抗戰(zhàn)不是剛剛勝利嗎？怎么又要打仗？”

楚堯有些不耐，加快語速道：“具體的我沒空向你解釋。我來，是要告訴你——你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現(xiàn)在給你答案?！?/p>

泊菡聽到楚堯說起女朋友三個字，眼里突然蓄了一汪淚，心想還要當(dāng)面來說嗎，不就是二姐？

楚堯不清楚為什么今天看見的泊菡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呆呆的，愣愣的，小臉蒼白蒼白，像只受滿委屈的小兔子。那樣的表情讓他又憐又急，卻又沒時間多想，他彎下腰，一字一字地告訴她：

“小妹，我有沒有女朋友，你聽好了：這個問題，如果是你來問，我會說，我沒有女朋友。但如果別人來問，那我的答案，就是我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p>

“不知道你……聽懂了沒有?！背蛴X得自己已經(jīng)把話挑明到這個地步，傻瓜也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粗摧者€是一臉迷茫，可時間不容許他再耽擱，他從教師辦公桌上拿起一疊紅十字會會員申請表，翻到泊菡的那頁：

“剛剛等你的時間，翻看過這張表?！彼焓謴谋砀裆纤合虏摧盏恼掌?，放進(jìn)自己的軍官證里，“臨別了，做個紀(jì)念?！?/p>

想想又把軍官證上自己的證件照撕下來，交到泊菡手上：“來而不往非禮也?！?/p>

最后，他撥了撥她額前的短發(fā)，修眉溫柔地一挑，輕聲叮嚀：“你要乖乖的。等我回來，你就長大了?！?/p>

軍裝男子風(fēng)一般地過來，又風(fēng)一般地消失。

楚堯并不知道，一夜之間，泊菡已經(jīng)有了許多先入為主的感受，在心里自動把他劃成二姐的男朋友，對他說的話，理解起來和別人不一樣：

“他說，你問的話，我就沒有女朋友……蘇愉你說說，這話楚哥哥也知道，我是替二姐問的，所以，他是要我告訴二姐，他沒有女朋友。”

蘇愉搖頭晃腦想了一圈，指出來矛盾的地方：“按理說他已經(jīng)和你二姐好了，有沒有女朋友，你二姐早就該知道了，根本不要你來傳話?！?/p>

泊菡把下巴頂在抱著的書本上，心里只覺得難過，好像自己的命運(yùn)是東風(fēng)吹落的桃花瓣，散落得滿地都是：“他又說對別人而言，他就是有女朋友。我想大概才是重點(diǎn)，他是要我知道，我就是那個別人，那個別人就是我?！?/p>

蘇愉開始替泊菡抱怨起來，尖著聲音說：“你楚哥哥平時說話這么拐彎抹角的嗎？每個字要叫人想三遍！”

泊菡搖著頭：“不是，他是個軍人，說話比較直接的，大概……”

蘇愉想到了什么，突然瞪大眼睛打斷泊菡：“我看他一面想和你二姐好，一面又想纏著你，才故意拿這些叫人聽不懂的話引誘你！”

泊菡不想蘇愉會這樣分析，竟把楚堯說得這么不堪，剛剛想拿出來的楚堯照片頓時又落回到口袋里。

蘇愉沒有看出泊菡心里的變化，繼續(xù)她的分析：“抗戰(zhàn)英雄也不是個個都有操守，你有沒有讀到過報(bào)紙上連載的飛行員羅曼史？那些軍人，很喜歡找女學(xué)生來開心的！”

泊菡聽不下去了，生怕蘇愉嘴里說出些更不堪的話來，趕緊和她道別，轉(zhuǎn)過街邊的拐角，料想蘇愉看不見自己，這才傷神地慢慢踱向家去。

晚上臨睡前，泊菡才從外套口袋里摸出楚堯的照片，不敢看，偏偏又舍不得不看，在糾結(jié)了無數(shù)遍之后，她終于把照片拿在自己面前，相片里的他，穿著美式軍服，英姿颯然，俊朗不凡，而真人比相片更漂亮十倍。泊菡的手指輕輕觸過楚堯的臉頰，苦惱地自言自語：

“楚哥哥，我現(xiàn)在特別難過……我很喜歡你……可不敢讓你知道。我不好喜歡二姐的男朋友，爸媽要是曉得，一定會怪我這么小就不知道羞恥，和二姐爭朋友……我現(xiàn)在只想和你說一句話，你一定要好好地對我二姐，她是真心喜歡你的……”

泊菡最后再凝神看了一會兒照片，把它握在掌心里，心頭實(shí)在跳動得厲害，覺得又快樂又幸福：“楚哥哥，請你允許我偷偷地喜歡你吧！直到你和二姐結(jié)婚那天，我向神起誓，便不可以喜歡你了?！?/p>

這樣一想，她便安心地找出一個小盒子，把相片放了進(jìn)去——那盒子因?yàn)槭⒌氖遣摧盏膼畚?，像小時候的洋玻璃球，美人卡片，還有她最寶貝的音樂項(xiàng)鏈，盒子上配了一把西洋的密碼小鎖，除了泊菡誰也打不開。

最后，她走到耶穌像下，雙手交叉在胸前，默默祈禱：“萬能的神啊，你有治理之權(quán)，有威嚴(yán)可畏，你在高處施行和平……請你保佑這天下，保佑所有的人，也保佑楚哥哥，都可以得到平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