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季澤清的公寓里,待了很久,也不見季澤清回來。我忽然想起季澤清前兩天跟我說過,他要去M市開會“處理老骨頭”,不在C城。
我有些失望,正打算走,玄關忽然一陣動靜,我驚喜地站起來,迎過去,表情一下子凍結在那里,對方也是一樣。
季澤研看了我半天,才說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我走錯門了……”我慌忙地說道。
季澤研拉住我:“你當我是傻子嗎?你和我哥到底是什么關系?”
他媽的我是你嫂子!
我波瀾不驚地說道:“他是我上司。我給他送方案過來,他說讓我在他房子里等等?!?/p>
季澤研盯著我,似是一臺功能強大的掃描儀:“不可能,我哥的公寓地址只有我和我爸知道,他怎么會告訴你?”
我無奈地說道:“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許他暗戀我,把我也當成他的家人了呢。”
季澤研指著我鼻子說道:“紀晴冉,你別欺人太甚。要不是看在文諾的面子上,我早就對你不客氣了!今天上午的記者招待會我可是一秒不落地看完了。你這樣的敗類,怎么入得了我哥的眼!”
我看著季澤研說道:“季澤研,你張口閉口都要說你哥有多了不起。是啊,天底下,你哥哥最偉大了。既然我這么上不了臺面,上次在美容院做臉時,你干嘛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不就覺得你哥對我特別嗎?我現(xiàn)在撇清跟你哥的關系,你又不樂意了。大小姐,你到底是想讓我承認我跟你哥有曖昧,還是想讓我澄清我們之間什么關系也沒有?。课易顣幑适铝?。你看我都編了好幾個版本的《跪著愛》,你要是喜歡聽,我也給你說說我和季澤清之間的若干種可能。我就怕你接受不了最勁爆的那種!因為我是季澤清的法定妻!”
我又不是塊豆腐,隨便你們捏。我在記者會上的委屈還沒地方撒呢,就有人跳出來指責我。路人也就算了,季澤研還口口聲聲說我跟她哥不配。現(xiàn)在我就剩下一個季澤清了,誰也別來碰我的底線!連他妹妹也不能!
季澤研喊道:“你!……你!我給我哥打電話,我讓他趕你走!”
就在她拿出手機的剎那,她身后的門響起來按密碼的聲音。吱嘎一聲,門打開了。
季澤清拉著一個商務行李箱,風塵仆仆地站在我們面前。他的神情很是疲憊,平時強健的身子,今天不知為什么看起來有些單薄,大概這兩天工作量很大,把他累著了。
季澤研立刻走過去,對著她哥哭哭啼啼地說道:“哥,她怎么會在這里?她跟你是什么關系?”
我熱切地看著季澤清,希望他能給我一個嶄新的身份,一個能讓我跟他并肩站在這里的身份。
季澤清看了看我,說道:“她是心理咨詢室的咨詢師。在季氏上班。今天我讓她到我家等我,因為我有幾件公事要交代?!?/p>
季澤研似乎一下子相信了,她說道:“她說她是你妻子。”
季澤清看了我一眼,看著我的眼睛,說道:“不是,她是我下屬。就這么簡單?!?/p>
季澤清的這句話,比韓斐打在馮佳柏的巴掌還要響上幾分。我以為,他在公司里隱婚,是要抱誰家的大腿,結婚的身份對他有障礙——我竟然能縱容這樣的理由——可是,在他妹妹面前,在我已經(jīng)承認結婚的時候,他卻翻臉不認人了,我實在想不出來理由了。
季澤清跟季澤研說道:“澤研,你先回去。我和她有些事要談。談完了我回家找你。在家里,不要跟爸提起剛才的事。知道嗎?”
季澤研不滿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的哥,最后還是不甘不愿地出了門。
季澤清把行李箱放在一邊,然后在沙發(fā)上坐好。我跟過去,在旁邊坐了下來。我忐忑地看著他,只望他說出一個說得通的解釋來。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紙,遞到我的面前,說道:“這是你一直期望的東西,現(xiàn)在就差你簽字了。我會讓私人律師出面解決這個事,要是有任何關于離婚事項的問題,你可以找他。這是他的電話?!闭f著他又把一張名片遞給了我。
薄薄的紙上“離婚協(xié)議書”五個字赫然醒目。對啊,這是我一直期望的東西,一天之內(nèi),我失去了兩個男人。我甩了一個人,另一個人甩了我。這就是我喜新厭舊的報應!
我以為這個地方會是我停留的港灣,途中發(fā)生再大的海浪,它總會安安靜靜地等我靠岸。可是原來,這個港灣只是一座孤島,風浪一大,孤島就淹沒了。我在茫茫大海中再也找不到它了。
是我弄丟了它。
我哆嗦著拿著筆,慘笑地問他:“你看了今天早上的直播了吧?為了得到馮佳柏,不擇手段,什么骯臟的手段也用上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個人挺變態(tài)的?對啊,我真是愛慘了,為了這個人,我莫名其妙地結了婚,現(xiàn)在為了這個人,我又莫名其妙地離婚了。我真是愛慘了啊,愛慘了。季澤清,我真是愛慘了?!蔽覟榱诉@份過期的愛,真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我苦心把別人的人生一一安排好了,唯獨忘了安排自己的結局。
我不停念叨著,季澤清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看不懂他的眼神。他的臉像是一座雕塑,一刀一刀被人刻出來一般。季澤研說起她哥哥時的驕傲真是一點都沒錯的。他這么帥這么能干,那么多女人為了他爭得頭破血流;而且他是五百強企業(yè)堂堂的部門總監(jiān),也是高管啊,我以前怎么會覺得那是芝麻綠豆大的官職呢?我又怎么會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我想趕也趕不走的人,不管我說什么,我做什么,他都會選擇相信我,包容我,等著我回頭呢?
他從來沒說過喜歡我。他只叫我季太太??墒撬麖膩頉]說過,他愛我。
季澤清過了很久,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地說道:“如果你還沒考慮清楚,可以回家想想再簽字,還不是那么著急?!?/p>
這是下逐客令了?“不是那么著急”是說,其實還有一點急的,對不對?我聽得出你的言下之意。
我笑道:“不用考慮,我盼著這張紙,盼了四年。今天終于拿到手,有點興奮得不知所以了。我這就簽。季澤清,咱沒做婚前公證,前一陣子新《婚姻法》鬧得沸沸揚揚的,我也沒留意。你不是熟知《婚姻法》嗎?那你說咱這情況要是離婚了,我能分到錢嗎?你的帕薩特就算了,我沒興趣,我沒駕照,也沒錢養(yǎng)車。況且你那車也賣不了多少錢……”
季澤清頓了頓,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支票,遞給我說道:“你覺得多少合適,就寫多少?!?/p>
我摩挲著這張白紙,原來空白支票是長這個樣子的。我這個土人,活了二十多年,還從來沒見過真實的支票長什么樣子。早知道,也應該讓她事后補上一張支票的,反正話都已經(jīng)放出去了,要是沒什么東西拿到手,就有些可惜了。沒想到我一下子變得這么富裕,韓斐欠我錢,季澤清允了我沒有上限的錢。
人家賣身都賣不出這么高的價,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白得了這么大一筆款項,真是天上掉大餡兒餅把我快要砸昏過去了。
我問:“你會破產(chǎn)嗎?”
季澤清看著我搖頭。
我拿著筆,在金額欄里,畫著一個一個的零,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應該添一個1.
后來,我寫零都快寫到背面去了。我看了看,這張支票估計是要廢了,只好對季澤清說道:“你能再給我一張嗎?”
季澤清說道:“沒有了。你要想要,我明天讓律師給你送去?!?/p>
我搖頭:“那算了。季澤清,你說得對,我真是個敗家的,好端端的一張支票就被我這么胡亂浪費了。這算是給我一個教訓吧?!?/p>
我抬頭看了看他,他的面容凍如冰霜。
我重新拿起筆,擺正那張紙,在上面端端正正寫上了我的名字:紀晴冉。
簽完字,我站起來打算走。季澤清也站起來,說送我回去。
我連忙說道:“不用了,不用了,季總,你出差剛回來,車馬勞頓,先好好休息吧。”我想我從來沒這么關心過他的身體。
他猶豫了下,然后答應了。
我出了門,走了一會兒,覺得外面的風真大,我都快要被吹倒了,怎么其他的行人能走得這么自如這么堅定呢?
我在一張?zhí)梢紊献讼聛怼j柟舛纠钡没稳搜?,我卻覺得心里冷得似是北冰洋。慢慢有人頻頻回頭,有的開始對著我拍照。我忽然想起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名人了。作為名人,我是不能這樣傻乎乎地坐在公園的躺椅上的。
那我該去哪里了?這世上還有哪里能容得了我?
父親找了個后媽,帶著后媽的兒子,幸福得快要掉渣。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是看他過去那段失敗的婚姻。對他來說,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令他痛苦的愛情標本。作為C城本地人,我和外地學生一樣住校,卻從來不回家。因為那早已不是我的家。
母親早已嫁為他人婦。自從高考前那次詢問戶口本的電話,她再也沒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留給我的是熬白米粥的手藝。現(xiàn)在唯一嘗到這項家傳技藝的人,也不要我了。
還是回學校吧。幸好,我離研究生畢業(yè)還有三年多之遙,足夠讓我慢慢療傷了。
到了學校,我倒頭就睡?;杌璩脸恋厮坪跻降乩咸旎摹?/p>
醒來后我聽到了一個噩耗。張教授告訴我,鑒于我的公共形象很成問題,學校收到了很多外界人士的抗議。然后他們覺得我的面試成績有很大的問題,重新審核了之后,一致認定我不符合保研的條件。張教授跟我說話的語氣很淡,掛電話之前她說:“紀晴冉,我真沒想到你這孩子看著乖巧,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我已經(jīng)跟學校爭取不開除你了,其它的,我也無能為力了。”
除了謝謝,我一下子變得無話可說。此時,離大四畢業(yè)只有兩周的時間。
杜文諾回到了學校,她看著我,跟我說道:“紀晴冉,你丫真是個蠢蛋!”
我說:“怎么,我在記者會上說的話你不信嗎?”
“誰信誰去死!”杜文諾惡狠狠地說道。
這世上,信我的人,只剩一個杜文諾。我在她的懷里嚎啕大哭,淚水跟不要錢似的一直掉啊掉,快要流成了一條河。
原來悲傷逆流成河,是真的。
過了幾天,我按照日程,到了季氏集團上班。我剛踏進辦公室,白眼球就說道:“你還來???你怎么有臉來?我們公司市場部推出的宣傳片,里面居然有你的影子,被人拿放大鏡摳出來了!我們校園行的計劃都被你搞砸了!現(xiàn)在媒體都諷刺我們的公益活動是作秀,居然請了你這種社會垃圾來做!真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盆粥。市場部多少天的心血啊,就這么被你白白攪和了。你還敢來上班?!”
我輕輕地說道:“我讓攝影師把我的照片刪了的?!?/p>
“那結果呢?!你這種人,到哪里都是個禍害啊!趕緊滾蛋吧!”
于是我就滾了。
王奎他一向和新聞脫節(jié),還不知道我的事。我問他有沒有收到贊助費取消的消息,他樂呵呵地說:“什么啊,贊助費都拿到手了。你就別想有的沒的了?!?/p>
我說:“快放暑假了,我想出去旅游一趟。季氏集團的心理咨詢項目,我沒法跟進了。”
王奎不樂意地說道:“哎呀,大家暑假都要回家,總得有人堅守呀。咱這樣過河拆橋,拿到錢不辦事是不行的,我們還指著跟人家長期合作呢。晴冉,你堅持堅持唄?!?/p>
我堅定地說NO,王奎嘆著氣說道:“那好吧,只能由我這個CEO親自上陣了?!?/p>
后來,我收到了季澤清律師的電話,他用職業(yè)的語氣跟我說:“紀小姐,我已經(jīng)整理好了所有的資料。為了避免在民政局產(chǎn)生不必要的糾紛,想跟您確認一下,協(xié)議上說明,離婚后,您和季澤清先生的個人資產(chǎn)沒有關系,也將失去夫妻共同財產(chǎn)。這點,您是清楚的吧?”
原來我是凈身出戶。不過我也沒什么夫妻共同財產(chǎn)可言,赤條條地嫁了,赤條條地離。也算公平。
我說:“沒問題。”
“現(xiàn)在需要您和季先生兩人同時出面去民政局辦理離婚。請問您明天下午的時間方便嗎?”
我問:“必須他本人過來嗎?由律師代替出席行不行?”
律師說:“必須本人到場的。我看了一下,您的戶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C城了,本來在C城辦理最方便??杉鞠壬鷵娜硕嘌垭s,剛好季先生的戶口在M市,他想問您,是否方便去一趟M市辦理呢?”
我知道,我現(xiàn)在是C城著名社會敗類,要是在民政局,讓人發(fā)現(xiàn)我們結過婚,功虧一簣,季澤清的名聲就不保了,季澤清考慮得很是全面仔細。
我說道:“方便的。你過會兒給我發(fā)短信,告訴我詳細的時間、地點就行了?!?/p>
律師說道:“好。那麻煩紀小姐帶好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還麻煩您買一張前往M市的車票了?!?/p>
我說:“好的?!?/p>
當初因為怕父親發(fā)現(xiàn)我結婚的事,等他和后媽結完婚后,我就把戶口本帶在身上了。我從柜子里拿出那本燙金的結婚證,打開看,里面那個男人嚴肅堅定,那個傻妞目光飄渺,卻笑得燦爛。
我摸著照片上的兩人,眼珠子一滴滴落在照片上。水痕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一點都不配。
第二天,我按照律師發(fā)給我的地址,買了一張車票,登上了去往M市的汽車。M市是靠海的旅游城市,每年暑假前,我都計劃著到M市的海灘度假,最后都因為心疼銀子不了了之。沒想到,第一次踏入M市,竟是為了離婚。
結婚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離婚也在一個陌生的城市。
我在M市的民政局門口等季澤清。為了不被人認出來,我戴了一頂鴨舌帽,又戴了副墨鏡,站在樹蔭下,仍不敵悶熱的天氣,汗水流得滿臉都是。知了叫得撕心裂肺,我抬頭看了看梧桐樹葉隱藏起來的天,慘白慘白的,讓人眩暈。
季澤清就這樣站在了我面前。我還在眩暈中,看見他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
他的臉色很不好,跟我說道:“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進了民政局。他沉默地帶著我填了《申請離婚登記聲明表》和《離婚登記審查處理表》。我悄悄看了看他的字,筆鋒柔和,看著似是在哪里見過,可卻一點也回憶不起來。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說:“你怎么什么都懂?以前熟門熟路地帶我結婚,現(xiàn)在又熟門熟路地帶我離婚,你是老手?。俊?/p>
季澤清沉著臉,冷得像是剛從冰窟里走出來,咝咝地冒著涼氣。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看了看表上的內(nèi)容,指著一處手寫的欄目說道:“離婚緣由是‘不可抗拒的外部原因’,什么外部原因?。俊?/p>
季澤清低著頭。
我接過來看了看,又瞥了一眼沉默的季澤清,替他解釋道:“哦,那時是我逼他結婚的,算不可抗拒的外部原因?!?/p>
工作人員白了我一眼,跟季澤清說道:“你當時不是自愿結婚的?要是不自愿,婚姻本身就是違法的……”
季澤清打斷道:“是自愿的?!?/p>
民政局把登記表給我們,說:“把理由寫得具體點。不可抗力?是地震還是洪災???說清楚了再過來。”
季澤清領過表,走到一邊,盯著表發(fā)呆。
盯了很久,他轉頭問我:“離婚理由該怎么填?”
我撓了撓頭,重新領了張新表,抄了一遍他寫的字,在離婚理由上寫道“因為妻子當眾出軌、社會影響不良”,還給了他。
季澤清看了看上面龍飛鳳舞的字,忽然把它撕成了碎片,卷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里。他的臉皺在一起,像突然溺水一般,表情是從未有過的慌張和憤怒。
我重新拿了一張紙,又抄了一遍,離婚理由變成“因為妻子是個麻煩制造機”,再遞給他,他看了眼,還是撕了。
我安靜地趴在臺面上,仔細想著引起離婚的各種理由,從“妻子想要出家”到“妻子長得不好看”再到“妻子性冷淡”,一一都被季澤清撕了。
我想了想,最后寫上了“因為夫妻不相愛”,遞給了他。他看著這幾個字,眼睛終于變得有生機,然后他在聲明人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離完婚出來,季澤清說:“吃個散伙飯吧?!?/p>
于是,我們走進了一家小得離奇的面館。店鋪只有六七平米,擺著兩張桌子。角落里還放著幾個煤爐,鼓鼓地燉著濃湯。大熱天的,也不是飯點,面館里一個客人都沒有。我們倆要了兩碗拉面,季澤清掰了一雙一次性筷子,理了理毛刺,遞給我。
我接過來,說道:“花錢還真是花在刀刃上。結婚前還能請我吃只雞呢,離婚后就剩一碗面了?!?/p>
季澤清掰開第二雙筷子,看著我,說道:“你是個缺心眼兒的笨蛋,對你好也是白好,干嘛花那么多錢在你身上?!?/p>
我咬著筷子說道:“你別過河拆橋啊。我哪里笨???我沒考進哈佛,至少考進國內(nèi)重點大學了好吧?”
他沒好氣地說:“對,你不笨,你在記者會上說的那些話,足夠為幾本書做素材了。你以后繼續(xù)寫小說吧,浪費你的才能都可惜了。”
我笑了笑,不說話了,想,寫小說也是條活路啊。
熱騰騰的拉面上桌,幾片薄牛肉浮在上面。我攪拌了幾下,大口地吃起來。
季澤清說了句:“慢點吃,不怕燙著啊?!?/p>
眼睛被熱氣熏得有些疼,我低著頭,沒搭理他。滾燙的面入了口,讓全身的毛孔都綻放開了。身體各個角落都冒出汗來。出了汗,液體就不會從眼里流出來了。
季澤清問道:“馮佳柏和沈青春的婚事照常舉行。你聽說了嗎?”
馮佳柏還是沒有拗得過韓斐,也沒拗得過沈青春,或者他被我刺激得已經(jīng)失去抗爭的勇氣了,白白廢了我給他爭取輿論自由的付出。
季澤清和以往一樣,吃得很少。他問我:“你怎么辦?”
我反問:“什么怎么辦?”
“你的馮佳柏跟別人結婚了,你打算怎么辦???”
我偏著頭想了想:“還沒想好,要不找李善軍結婚去?”
季澤清放下筷子,說道:“我尸骨未寒呢,你敢!”
我哼道:“你管得著嗎?那時馮佳柏跑到國外,我都能拉著你結婚;現(xiàn)在人家終于結婚了,我就不能拉著別人再結一次婚么?”
季澤清拿筷子敲了敲我的頭,說道:“我不許,聽見沒?你給我找個地方好好待著,別再搞出花樣來了。你以為誰都跟我一樣能忍你啊?”
“你不也沒堅持下來嗎?要忍就忍到底,哪有像你這樣半途而廢的?”我翹著嘴埋怨道。語氣是嬌嗔的,像是我這么一說,季澤清就會改變主意,然后叫我“季太太”一樣。
季澤清撥了撥我的頭發(fā),摸著我額頭上的小疤,說道:“我沒有半途而廢,紀晴冉,一直是你在半途而廢?!?/p>
他把手縮了回去,看著我說:“馮佳柏有這么好嗎?讓你做出這么大的犧牲?如果沒有他,我們都不會鬧到離婚。”
“沒有他,我們也不會結婚?!蔽艺f道。
他輕笑了一下:“那照你的意思,我還得謝謝他?!?/p>
我低著頭說:“那也不用,婚結成這樣,你沒沾著什么好,有什么好謝的。他是一個失敗的媒人?!?/p>
我把手機卡拿下來扔了,把手機推給他說道:“還給你。”
季澤清看了看,沒說話。
面很快吃完,我汗流浹背地擦了擦嘴,又擦了擦脖子,站起來說道:“以前都是你請我,這次換我請你吧。”
說著,我壓了20塊錢在桌上,轉頭跟他道:“季澤清,再見?!?/p>
四年前,我和馮佳柏說:“馮佳柏,再見?!比缓?,我送走了我的初戀。四年后,我和季澤清說:“季澤清,再見?!比缓螅宜妥吡宋业膼廴?。
回到學校,辦了所有的注銷手續(xù)。跟所有離開學校的畢業(yè)生一樣,我和杜文諾拉著還有一年才研究生畢業(yè)的王奎吃了飯,喝了酒。杜文諾醉了,抱著王奎一直哭,王奎被她抱得很是享受,滿臉都是夏夜的涼風。我沒地方抱,只好抱著啤酒瓶哭了一場。
例行完這些事,我背著行囊,去了黃城。
我從來沒有在黃城度過盛夏?,F(xiàn)在過來,卻覺得我挑了個好地方。山城的夏天比C城要涼快不少。滿眼碧綠的楓樹看著特養(yǎng)眼,我爬著山,到了黃城高中,才發(fā)現(xiàn)到了暑假,它早就關門大吉了。我想起那年的寒假,我和季澤清兩個傷員也是被學校關在門外,不由暗暗發(fā)笑。黃城高中,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繞到了寺廟,里面的僧侶正在念經(jīng)。之前來過那么多次,也沒拜一拜,正好這次就拜上了吧。之前亂開神靈的玩笑,虛頭巴腦地編香菇白菜包故事,又在寺廟里吃葷,還誹謗佛祖和耶穌的關系,看來佛祖也很小心眼。
我跪在祈愿凳上,將過往的事在腦海里迅速地過了一遭,然后虔誠地將額頭抵在了凳子上。
出來碰到一個僧侶,竟認出了我,樂呵呵地跟我打招呼。我跟他聊了幾句,忽然問道:“四年前的除夕,寺廟的祈愿蠟燭點得真是好看。這幾年有什么新創(chuàng)意嗎?”
僧侶狐疑地看我:“什么祈愿蠟燭?”
我說:“就是把蠟燭拼成了老鼠的形狀啊。那年是鼠年。你不記得了嗎?”
僧侶仿佛回憶起來,恍然大悟地說道:“你說那年呀,那年確實很奇怪,我們寺廟最熱鬧的時候一般都在年后,那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除夕那天,院子里多了很多祈愿蠟,點得到處都是。我們都擔心有火災,也沒敢把香客的蠟燭拔了,所以守到蠟燭全滅了為止。要是每年來個新創(chuàng)意,我們可受不住啊。”
我寧靜的心里忽然不平靜了,就像那天午夜后山上,山水落入水灘,滴滴答答地源源不斷地發(fā)出清脆的入水聲。
也許,也許是別人做的,剛好小結巴發(fā)現(xiàn)了呢?紀晴冉,不要多想了,他已經(jīng)離你遠去了,再美的往昔也變成舊傷了。
下山的時候,我還真遇上了李善軍。他比之前胖了一圈,估計籃球這項運動他已經(jīng)好久不參加了。他有著黃城人特有的熱忱,看著我的行李,說著一連串的話:“紀晴冉,你怎么回來啦?哦,你是要在這里住下了?。糠孔诱伊藳]?還沒找啊?那去我家吧?我家本來就經(jīng)營小旅店,你不要客氣。錢?談什么錢?你是我客人,愿意怎么住就怎么住。走走走,趕緊走吧?!闭f著他就連拉帶拽地把我請到了他家的小旅館。
說句實在話,李善軍開的小旅館真是不錯。它在一條黃城相對繁忙的馬路上,但它的后面卻是一個湛綠湛綠的湖。入世出世,仿佛只要換個朝向就行。不管李善軍跟我怎么客氣,我還是給李善軍交了一個月的房租。李善軍恨恨地說道:“那以后大魚大肉地伺候你吧!”
結果,真是每餐大魚大肉,搞得我看見跟魚和肉有關的圖片都犯惡心。
依照季澤清在面館里提議的,我在旅館里寫起小說來。注冊了一個寫作的馬甲,寫了幾篇搞笑的文,是當下大家喜聞樂見的小白內(nèi)容。什么《N大差生》啦,《我本純良》啦。文倒是也有人看,還有人跟我談出版,不溫不火的,日子倒也算平淡。寫文的收入不能讓我大手大腳,但在生活成本很低的黃城,足夠讓我生存下來了。我寂寞了,就去寫作專欄上調(diào)戲調(diào)戲人家;要是開心了,還會說一些葷段子。和粉絲的關系還算不錯,大家都會跑來問“大大,你是不是那文的主角啊?你真的碰上了和男主角一樣的人么?”我故作神秘,笑而不語。
私下里,我把之前發(fā)生的事,寫成了《跪著愛,躺著愛》,算是《跪著愛》的續(xù)集。因為怕艾香這樣的慘案重現(xiàn),我把文章設置了一串密碼。放進我的U盤里,又給U盤設置了密碼,還把U盤鎖進了抽屜。看著跟放進無數(shù)重保險箱似的文章,我才安心了點。
每天晚上我最開心的是寫這個小說。當別的文寫不下去,粉絲一催文時,我就說寫著呢寫著呢,然后我拿出U盤,耕耘這個只有我知道的故事。
沒想到我在黃城,一待就待了一年多。我看著李善軍穿得人模狗樣去相親,又人模狗樣地領了個眉清目秀的女孩進了門,再看著他們熱熱鬧鬧地結了婚,現(xiàn)在李善軍快升級成爸爸了,每天跟在他太太后面噓寒問暖,動不動就淪落到跪搓衣板,還不讓進房的地步。堂堂一個旅館老板,大半夜的居然沒地方可睡,傳出去都要讓人家笑掉大牙。
一天,杜文諾給我打電話,讓我趕緊回C城。我以為出了什么事,結果她嬌羞地說自己要結婚了。不知怎么的,我以為是季澤清,竟然愣在原地很久,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怎么應答。
杜文諾說道:“冉冉,你回來吧。我要你做最美的伴娘?!蔽蚁肫甬敃r沈青春要我做她和馮佳柏婚禮的伴娘,現(xiàn)在杜文諾要我做她和季澤清婚禮的伴娘,可是,我明明想做這兩場婚姻的新娘來著。我果然是水性楊花……
我說:“我不去了,我這兒還有點活兒沒干呢。有個小說著急交稿?!?/p>
杜文諾說:“你丫不回來,我就跟你絕交!我一輩子就結這么一次婚,你還不來?你要不來,等你結婚的時候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我都結過婚了……那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兒飄呢。我心里暗暗說道。
最后杜文諾威逼利誘,還是讓我答應去C城參加她的婚禮了。討價還價的結果是,我不用做伴娘,但要以賓客的身份出席。
我心想,要真是去做杜文諾和季澤清婚禮的伴娘,季澤清非抽死我不可。
掛了電話,我才想起來忘了跟杜文諾確認一下,新郎到底是不是季澤清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覺得不知道真相也挺好的,這樣我還有50%的希望,希望那個人不是他。
從黃城輾轉回到C城,我沒有回家。后媽今年得了個孫子,一家五口都住一塊兒,我去了也沒地方住,所以找了個酒店住了下來。
躺在酒店里,我跟平時一樣,喝了一杯暖茶,抱著一個枕頭,漸漸入睡了。
入睡之前我隱隱地感嘆,在浩渺的宇宙,茫茫的人海中,終找不到一處容我棲身之所,一個容我依靠之人。
我沒有什么禮服可穿,只好找出之前馮佳柏送我的兩套禮服。一套是淡藍色渦旋型的抹胸禮服,一套是杏白色的露背旗袍。我想起那時季澤清說旗袍的設計讓我這個有夫之婦穿著,有傷風化。于是我把旗袍穿上了身。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有夫之婦了,我穿成什么樣,他都管不著了。
在鏡子里照了照自己,快26歲的我,眼角稍微有了點細紋。不明顯,但足以顯示我不再年輕了。相對地,額頭的疤痕越來越淡了。我掏出粉餅,將臉好好捯飭了一番。又把頭發(fā)抓了抓,弄成蓬松的造型,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說道:“紀晴冉,文諾說得對,你真他媽有一種氣質(zhì)美。幽怨的氣質(zhì)美!”
婚禮在C城的郊區(qū)舉行。杜文諾給我的短信里,簡單說了那邊的行車路徑。她說這是個“BBQ”型的婚禮,大家隨意地吃喝就成。我心想,世道變得真快,隨意吃喝的婚禮不是傳說中的流水席么?居然都已經(jīng)與時俱進到了BBQ……
作為一個窮作家,我沒有錢打車去郊區(qū),踩著一雙高跟鞋,站了一路的公交車,到了地方下車后,離那個BBQ現(xiàn)場還有老遠一段距離。這個地方比黃城還要荒涼些,只有一條黑色的柏油路,一個殘破的車站牌,和一片茂盛的雜草。
我拿出手機定了定位。很好,我還要走三公里。NND,杜文諾,季澤清,你倆到結婚這時候了,還欺負我!
秋老虎很是傲嬌,把我曬得特銷魂。我把蓬松的頭發(fā)隨便綁在了后面,抹了抹滿臉的汗,走了幾步,又把高跟鞋脫了,拎在手上。滾燙的柏油路很激勵人,讓人忍不住快速地換腳,以至于我一路競走起來。
我走得快全身散架了,后面響起了喇叭聲,我往柏油路邊上讓了讓。車很快飛馳過去。開了一段,忽然停了下來,又快速地倒退回來。
逆著光,我看不清車里的人。車窗搖下,我看見季澤清正歪著頭看我。車里的冷氣正汩汩地往外冒。
他說:“上車!”
我記得他之前也這么命令過我上車,那時我對艾香噴了一堆“一往情深忠犬奴”之類的論調(diào),把他給惹怒了。
我乖乖地上車。外面實在是太熱,我怕還沒走到婚禮現(xiàn)場,我就要蒸發(fā)上天了。識時務者為俊杰,我沒有什么好打腫臉充胖子的。
我看了眼季澤清,他穿得很正統(tǒng),白襯衫黑西裝黑褲子黑領帶,之前我看他穿過很多商務裝,卻從來沒見過他穿成這般嚴肅。這果然是結婚的樣子,可比李善軍結婚的時候要正式多了。李善軍結婚時居然穿了件大紅的襯衫,真不知道他憑著這種審美觀是如何在這個世界上頑強生存下來的。
我看了看后面,并沒有想象中的迎親隊伍。大概BBQ婚禮就是該這么辦的吧。不曉得杜文諾這個一向走不同尋常路的家伙又玩什么神秘了。
季澤清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仿佛前路很是艱險。出發(fā)前本想在他面前留個完滿的背影,現(xiàn)在事與愿違,我被外面曬得已經(jīng)虛脫,跟一只被踩扁的小蝗蟲一樣,我郁結之余,也只好拿手不停地抹著汗。
季澤清仍然一直盯著前面,他問我:“吃了嗎?”
我有些難過,之前我埋怨過他把我當飯桶,見面就問吃了嗎,隔了這么久忽然聽到這句問候,竟比任何一頓美餐都令人回味。
我說道:“不是說BBQ嗎?我留了肚子來的?!?/p>
“哦。”季澤清應了一聲,過會兒又說道:“這一兩年你忙什么呢?”
我說:“寫小說去了。”
“哦。”季澤清又應了一聲,問:“后來我去學校找你,他們說你沒再讀研究生了。杜文諾也沒跟我說你去哪里?!?/p>
我堅持要杜文諾保證不透露我的去向,也不透露我新的手機號的。她做得很好。
我說道:“云游四海去了唄。”
他打著方向盤,說道:“離了馮佳柏,連C城也待不下去了?當初為了他,把自己的名節(jié)都搭上了,又做起了逃兵,還美其名曰云游四海呢?!?/p>
他說得很慢,不是之前跟我斗嘴的語氣。那是類似于《動物世界》的配音,娓娓道來,富有感情的重量??蛇@感情不是針對觀眾,而是針對話語本身。
車里的冷氣很足,我已不似剛才那副干癟的狀態(tài)了。我翻下座位上方的遮光板,我知道遮光板的背面是一面鏡子。
我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臉上有兩大團高原紅,睫毛膏花得整雙眼睛都是黑乎乎的。頭發(fā)雜亂得像一個天然的鳥窩。我問道:“有濕紙巾嗎?”
問完了,我又想起來,那次我被艾香潑了一臉的果汁,我也是這般問他,有沒有濕紙巾,然后他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大概和我最近在寫回憶錄有關。一段段的回憶如刀刻一般清晰。
他從擋風玻璃下方,拿了一個紙巾盒,扔給我。
真是有老婆的人了,車里都備了濕紙巾。我對著鏡子仔細地把臉擦了擦,又盤了盤頭發(fā),恢復成化妝前的樣子。在他面前,我一偽裝,就要遭報應。
沉默了一會兒,他依舊面朝前方,問我:“嫁了沒?”
我沒聽清,扭頭問“什么?”
他目不轉睛地跟前方空氣說道:“嫁了沒?老大不小的了,打算給馮佳柏守身如玉到幾時?。俊?/p>
我說道:“沒呢。”
忽然又覺得對方在今天都變成別人的新郎了,自己這種孤苦飄零的狀態(tài)實在過于可憐,又心虛地說道:“也快了?!?/p>
他終于轉過頭來看我,愣愣地看了我兩眼,又把頭轉過去了。
“是——是個什——什么樣的人???”季澤清說道。
我驚訝地說道:“季澤清,你怎么又結巴了?嚴不嚴重啊,怎么又復發(fā)了?”
季澤清清了清嗓子,往窗外望了望,沉著臉道:“沒復發(fā),剛才忽然卡住了。他對你好嗎?”
“誰?。俊?/p>
“那個你想嫁的人。”
“哦,還行。”我弱弱地說道。長久沒撒謊,技藝果然生疏了不少。
“什么叫還行?‘還行’是好呢還是不好?”季澤清大聲地說道。外面出現(xiàn)了一群白鵝,季澤清不耐煩地按著喇叭,驚得白鵝一陣亂飛。
我連忙說道:“好,他對我很好?!?/p>
“怎么個好法?”季澤清執(zhí)著地問著我問題,簡直比記者會上的問題還要刁鉆。
我回想著我寫的小說,他們是怎么對女主角好來著?我一點都回憶不出來了,我真是個后媽……
我想著李善軍對他老婆的樣子,說道:“他做飯,把賺的錢全都上交,到節(jié)日了就送我花,連清明節(jié)都沒落下。我生氣了,他就自覺地跪搓衣板,我要是不消氣,他就長跪不起。大概就是這樣?!?/p>
我快速地看了眼季澤清,他靜靜地聽著。過了很久,在我以為他對我的過往再也提不起興趣的時候,他說道:“紀晴冉,那你就他媽的給我一直這么活下去。”
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過一句臟話。我第一次聽他說,心里是空蕩蕩的一片。
到了婚禮現(xiàn)場,我看見王奎正忙前忙后招呼??匆娢液图緷汕暹^來,他臉開得像是芝麻開花,說道:“呀,晴冉,好久沒見,長得越來越有女人味兒了啊?!比缓笏緷汕宕蛄寺曊泻簦骸凹究?,你好,謝謝賞臉啊?!?/p>
我狐疑地看著他,他又跟我說道:“今天吃好喝好啊。我們家這片兒的風俗就是這樣,隨便吃,隨便喝,吃倒喝醉才能回去。諾諾還在化妝,我讓她趕緊出來?!?/p>
“諾諾!”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你是說,今天的新郎官是你?。俊?/p>
我看著王奎上半身一件白T恤,下半身一條迷彩服長褲,實在沒法把他和新郎對上號。
王奎嘿嘿嘿地笑:“不是我是誰啊?你看,這是我跟諾諾第一次見面時穿的樣子,你還記得不?就在紫萊影院的IMAX廳啊,那時季總和你都在,你倆算是見證人呢。哦,還有季澤研,她今天是伴娘,陪著諾諾呢?!?/p>
我嘴巴都歪了,從牙齒鋒里說道:“操,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想想這么說新郎不是很厚道,只好咽了后半句話。
過了會兒,杜文諾出現(xiàn)了。她穿了兩年前第一次見到王奎時穿的那條及地的綠色長裙,又變成了九頭身美女,王奎站在她旁邊,跟武大郎似的。
我實在沒法接受他倆在一起,這種視覺效果實在太震撼了。我脫口而出道:“我怎么覺得是林志玲和曾志偉結了婚?”
季澤清輕輕咳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我失態(tài)了,只好誕著臉笑。
我心情不知廉恥地好起來。原來新郎不是季澤清呀,害我白白醞釀了那么悲苦的情緒。
杜文諾遠遠地向我招了招手,我揮了揮手,示意她先忙著,別管我。
今天來的都是些年輕的朋友。杜文諾和王奎的人緣不錯,今天來的人特別多。大概提前有交代,大家都穿得隨意,除了杜文諾,只有我和季澤清穿得正式。有幾個特意趕過來替人送紅包的,以為我和季澤清是新婚夫婦,還跟我倆說恭喜恭喜,我是那誰誰誰的朋友,他今天來不了,讓我一定要把祝福帶上……我和季澤清一陣尷尬,只好拿著紅包再轉給王奎。
我跟季澤清開玩笑:“早知道結婚能收這么多禮金,當初我們就該風風光光地辦一場。要么學《非誠勿擾》那樣,辦一場離婚典禮。什么錢也沒撈著,真是可惜了?!?/p>
季澤清說道:“你結兩次婚,收兩次錢,別人虧得慌?!?/p>
“你要眼紅,你也結兩次婚唄?!蔽宜崴岬卣f。
季澤清看了我一眼,說道:“我不跟某人那樣沒良心。跟你說過的話一句都沒聽進去?!?/p>
我說:“你說了那么多句話,你是說哪句?。俊?/p>
季澤清涼涼地說道:“哪句你也沒聽進去?!?/p>
“你別勾我火??!”
“那你說,你聽進去哪句了?。俊?/p>
我低頭想,確實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讓我不要搗亂,我把艾香給打了;他讓我不要沖動,我把微博給發(fā)了;他讓我乖乖等上幾天,我們的關系就能見光了,結果我開記者會去了,公然說我愛男主角都愛得都誹謗女主角了。
我一時有些難堪,只好找了個上洗手間的由頭暫時逃避。沒想到,在洗手間碰上了季澤研。
她見到我,幾乎要從鼻尖噴出火來。她尖刻地說道:“喲,你還知道回C城???你這個害人精。”
“我礙著你了?”我問道。
“你礙著我們?nèi)伊?。你把我哥幾年的心血差點全毀了。我哥這兩年沒干別的事情,就收拾你留下的一攤爛攤子了。”
我最討厭她小題大作的樣子了:“不就是一個校園行的策劃案被推翻了嗎?說得上幾年的心血全毀了嗎?出事的時候,你哥剛加入公司,哪有好幾年?”
季澤研看著我,氣呼呼地說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她冷靜了下,說道:“也難怪你不知道,我也是最近一年才琢磨明白的。我哥下著這么大一盤棋,被你最后功虧一簣,差點滿盤全輸。你倒是瀟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用承擔,我哥為了擦你的屁股,都快忙精分了,你卻優(yōu)哉游哉地晃回來了啊。”
你才精分呢。都快把自己的哥哥說成太子黨了。你先讓這位太子黨把你家的帕薩特換了再說吧。
我懶得跟她再理論,洗了洗手便出門了。
后面季澤研還在喊:“我跟你說,你別再去招惹我哥!我哥不能再被你荒廢一次了!”
神經(jīng)?。?/p>
因為季澤研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我的心情,我難得沒吃幾口飯。季澤清在旁邊給我夾了幾塊菜,也是味同嚼蠟。季澤研的話雖然不靠譜,可足夠讓我心驚膽顫,總感覺我被蒙在一層未知的真相里。
出席完婚禮,季澤清要送我回家,季澤研挽著他哥的胳膊看我,我說道:“回市區(qū)的人挺多的,我搭他們的車回去吧。”
季澤清皺著眉說道:“搭他們的車和搭我的車有什么區(qū)別?”
我看著季澤研挑釁的眼神,說道:“過會兒我男朋友來接我,他已經(jīng)在路上了?!?/p>
他直直地看著我,面色有些狼狽。他點頭,說道:“那我走了,你保重?!?/p>
我回到黃城,正趕上李善軍的太太待產(chǎn)。我趕去醫(yī)院看望,卻見李善軍急得跟無頭蒼蠅一樣在原地亂轉。
我說:“怎么了?”
李善軍說道:“醫(yī)生讓我簽這個字,說我老婆難產(chǎn)。你說這讓我怎么簽?。俊?/p>
我皺著眉,卻也沒辦法安慰。
他哆哆嗦嗦地捏起筆,在家屬簽字欄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在這時,嘹亮的嬰兒聲傳來。李善軍把醫(yī)生的免責條款往我身上一扔,就跑過去了。
我嘆了口氣,正打算把紙扔了,眼里掃過那個簽字欄,腦子里忽然閃過一些片段,斷斷續(xù)續(xù)地串起來,讓人心跳如擂。
我連忙跑回旅館,從記事本里拿出那張寫了德語詩的書簽,又拿出我保留下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季澤清的簽字。雖然一個是德語,一個是中文,對比起來,竟出奇的和諧一致。我又開始翻從C城搬過來的一堆文件。那時來得匆忙,公私不分地把東西全卷了過來,現(xiàn)在它們正靜靜地躺在角落里發(fā)霉。我記得季澤清在咨詢室給我做過問卷來充咨詢量的數(shù),我便覺得字跡似曾相識。印象中他寫的都是英文,要是找出來,也許對比得能更加清晰一點。我一張張翻著,終于找到了它。
我把書簽和調(diào)查表放在一起,像考古學的專家,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推敲,我越研究心跳就越快。我想起季澤清看見我謄寫的德語詩時吃驚的表情,也想起了我跟他念中文版的時候,他疑惑又生氣的樣子,心里被扎進了一根小刺。
這張書簽是在那疊書里掉出來的,它并不屬于前任借主,它是季澤清寫給我的情詩。
你就像一朵鮮花/溫柔、純潔而美麗/我一看到你/哀傷就鉆進我的心里。我覺得/似乎應該用手撫摩你的頭/愿上帝保佑你永遠/美麗,純潔和溫柔。
對,當時他是喜歡我的,他沒有理由不喜歡我,卻又縱容我犯那么多錯。其實潛意識里,我一直仗著這樣的喜歡,而在他前面為非作歹,因為我知道,不管我搗再大的亂,他總是默默地護著我,縱容我??晌疫€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在所有人面前大肆說著我對馮佳柏扭曲的愛情,沒有一個男人能承受得了,是我將這一段喜歡糟蹋浪費了。
這就像你渴得要命,終于在冰箱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罐牛奶,你驚喜萬分地打開時,卻發(fā)現(xiàn)牛奶已經(jīng)過期了。
我對馮佳柏的愛情過期了,現(xiàn)在季澤清對我的愛情也過期了。
昏睡了幾天,我被杜文諾的電話吵醒,她說C城這幾天有車展,讓我陪她過去看看。我說我對車沒興趣,讓她還是找王奎吧。杜文諾說,車展其實是胸展,讓王奎去那就是把黃鼠狼塞進了雞窩。
我被逼得沒辦法了,說道:“我對車實在感冒不起來。就對帕薩特熟,那還是因為看季澤清開過幾次?!?/p>
杜文諾哈哈地大笑:“小家子氣了吧?人家哪里是帕薩特,是輝騰。名車里最低調(diào)的一款,看著很普通,可里面的設計可一點都不比任何名車差啊?!?/p>
“什么會疼?”
“輝騰啦,讓你來C城車展開開眼界,你怎么不聽呢。他那輛車怎么的也要兩百多萬吧。不過也不怪你,是季澤清不想搞得太搶眼,可能跟之前被綁架過也有關系。他一向不愛顯山露水的嘛。”
我在心里一直念叨著“兩百多萬”“兩百多萬”,我的血都在淌,這廝真會砸錢,早知道離婚的時候死也不凈身出戶。
我問道:“季澤清哪來這么多錢買這么高級的車?就算他是季氏集團副總監(jiān),他剛回國也買不起啊。”
“你瘋啦?誰是副總監(jiān)???他是季氏集團的少爺好吧?季氏集團繼承人啊。”
我握著手機不說話了。過了好久,才說道:“文諾,你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誰跟你說笑話?就跟他選車一樣,他為人一直低調(diào),聽澤研說,他在公司里也不隨便跟人說自己的身份,還自己要求在各個部門輪崗任職。像他這樣務實的豪門公子,真是越來越少了。唉,我怎么就嫁了王奎這么個矬子,我還被我爹打得脫層皮……”
我傻傻地掛了電話,以前一些碎片全都撿回來了。他跟我抱怨豪門公子沒有自由,我卻置若罔聞;他跟我分析馮佳柏該怎么應對韓斐,我更嗤之以鼻。他說他要啃老骨頭,我以為他要抱大腿。他說他偶爾要給董事長泡咖啡,我說讓他小心潛規(guī)則……我怎么會知道那個跟我吃拉面作為散伙飯的家伙,是季氏集團的堂堂太子爺!
說到太子爺,我又想到了季澤研。她那時云山霧罩地跟我說一堆有的沒的,我之前當她得妄想癥了,現(xiàn)在想起來,得妄想癥的那人是我。她說我差點害季澤清滿盤皆輸,是怎么回事兒?我到底錯過了什么?
不行,我要去找季澤研。
我讓杜文諾幫我約了季澤研。反正杜文諾已經(jīng)跟王奎結婚了,我也沒什么好瞞她,在電話里簡單說了幾句我和季澤清的過往。杜文諾在電話里愣了半天,才說道:“那天你們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時,我就覺得不對勁,要只是曾經(jīng)的同事,怎么會越長越有夫妻相呢?沒想到你們真做過夫妻啊!紀晴冉,你真有你的!你在我身邊當了已婚婦女這么多年!……”
她在電話里抱怨了一堆,但抱怨歸抱怨,她還是答應我,幫我約著和季澤研說說看。
就這樣,我連夜趕回了C市,坐在咖啡館里等季澤研時,心情就像看一部偵探小說的結尾,心里已有一些大概的輪廓,可總有些細節(jié)不夠清晰,只好等著作者出來印證。
季澤研很給杜文諾面子,準時地和她一道出現(xiàn)了。季澤研要求杜文諾一直陪著她,因為她聲稱如果沒有人勸住她,也許她會失手殺了我。杜文諾吐了吐舌頭,坐在了旁邊。
季澤研喝了口咖啡,說道:“你終于回過神來了?紀晴冉,你的反射弧長得可以啊。不過你也夠神的,居然徹底消失了,聽說你在寫小說,還出版了?用的都是別人的身份證吧?不然我哥不會查不到你?!?/p>
我用的確實是李善軍的身份證。我對網(wǎng)絡的人肉能力實在感到后怕,怕萬一有人翻出作者和之前那個“社會垃圾”是同一個人,我擔心連唯一的謀生手段都沒了。
她問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抬頭:“你哥……你哥真是季氏集團的太子?”
她白了我一眼:“你就是為了問這個?那你直接問文諾就行?!?/p>
我連忙擺擺手,說道:“這就是個開場話,開場話,沒什么實際意思的。”
季澤研一聽急了,嚷道:“沒什么實際意思?紀晴冉,我哥還真差點因為你保不住太子的位子,你懂什么!”
我把頭縮了縮:“為什么?”
“你現(xiàn)在想起來問為什么了?那時你在記者會上大義凜然地充好漢的時候,你知道我哥在干嘛嗎?”
我的腦袋轉得很快,在這么緊張的情況下,我居然還能在這句話中間找到其它的信息量:我記得季澤研在聽完記者會的下午還罵我敗類,現(xiàn)在卻說我充好漢,看來這丫頭的立場有波動,她被杜文諾洗腦得可以。
我配合地問:“他在干嘛?”
季澤研繼續(xù)說道:“從頭說起吧。為了你們的婚姻,我哥早在哈佛就一邊念書一邊接手國內(nèi)的工作。他每天只睡幾個小時,就是為了早日爭取我爸的信任,得到其他股東的支持。他回國后,本來已有自己的計劃鏟掉原來的舊勢力,你卻不停地在那惹事,他一方面要保你不受委屈,一方面又要在公司不停斡旋,以防過早暴露鋒芒??勺詈竽氵€是害他提前動手了,好在有驚無險,幾位元老移交大權還算順利。因此我爸對他信任有加,打算正式把所有工作移交給我哥,好出去散散心安享晚年。可就在M市辦理手續(xù)的節(jié)骨眼上,韓斐給我爸打了個電話?!?/p>
“韓斐?這怎么跟她有關系?”
“哼,我就想問問你,你當時腦子怎么想的?你居然在韓斐面前威脅她不要找你麻煩?你當韓斐是誰???她坐到這個位置,還有誰敢威脅她?”
我仔細回想了那天和韓斐的見面過程。那時我為了在馮佳柏面前演戲,作出一番收了錢,也讓對方遵守約定的姿態(tài)來,沒想到她能為此記恨我。
季澤研說道:“韓斐是個睚眥必報的女人。何況你跟馮佳柏之間的關系那么凌亂,她怎么不會防著你一手呢。你前腳出門,她后腳已經(jīng)讓人查了你的底細。你以為人肉風波的時候沒人爆出你結婚的事情來,是以為大家笨嗎?那是因為我哥一直護著你這一層的資料,特意悄悄打點好的??身n斐她也不是善茬,越是有貓膩,就讓人查得越深。我哥那時在M市等著我爸簽署職權轉讓的正式文件,手機一直關機。那邊擋的人堅持不住了,迫于韓斐的壓力,曝光了你已婚的事,你和我哥的關系也被一并公布了。韓斐一個電話打到我爸那里。我爸立刻明白我哥上趕著驅(qū)散舊勢力,吞別人股份的原因了——他是想早點豐滿羽翼,好讓你們這段婚姻浮出水面。我爸臨時取消了職權轉讓的協(xié)定。我哥見隱婚的事情曝光,利用小時候我爸虧欠他的心理,試圖打感情牌,什么自己結巴是你治好的啊,你們在黃城高中怎么相愛啊,說了一大堆,我爸就把韓斐及時發(fā)過來的記者會現(xiàn)場錄播給他看。我哥都傻眼了。你那叫一個為情生為情死的樣兒,給自己潑臟水潑得那叫一個痛快,那是給我那正宣稱你倆是真愛的哥哥直接一個大嘴巴呀。你說,如果你是當時的他,你想不想掐死這個不識抬舉有失分寸的女人?”
我被她訴說的真相嚇得不知無言以對了。這本偵探小說的結尾過于反轉,之前的那些猜測統(tǒng)統(tǒng)落馬,真相竟是如此跌宕起伏,面目可憎!
“那時我爸給我哥兩個選擇,一個是離婚,另一個是把我哥逐出家門?!闭f到這里,她停頓下來,冷笑著看我:“你是不是卑鄙地覺得,那就逐出家門唄。‘我要的是愛,不是你的財產(chǎn)’。你以為這是拍偶像劇那么簡單?你想想,我哥被逐出家門,我爸會放過你嗎?到時我哥一無所有,他拿什么保護你?”
季澤研又抿了口咖啡,說道:“我哥挺聽話的,回去就跟你簽離婚協(xié)議書了。可是我哥心癢啊,剛想做點手腳,我爸就讓人把你的保研資格給退了。我哥還不知道這事兒,偷偷跑去學??茨?,看到我爸的動作,他才定了心,安安分分地在公司里待下來了。這兩年,我哥在公司里步步為營,慢慢侵吞股份。我爸最近身體不好,看他老實,對你睜只眼閉只眼就算了。不過,紀晴冉,我可提醒你,別打我哥的主意了。你看看你給我哥添了多大的麻煩,就你現(xiàn)在這名聲,跟我哥也不配!”
我怔怔地看著季澤研,一點點拼湊之前的回憶。季澤清說豪門公子沒有自由,為了爭取愛情,保住婚姻,保護愛人,得付出很大的代價,所以他羨慕馮佳柏有選擇放棄豪門的機會;他說馮佳柏應該先豐自己的羽翼,拿到股份,盡快得到周邊人的支持,還讓他趕緊給韓斐吹吹風,原來這就是他平時做的一切;他說在這個圈子一定要有野心,他言辭之間對馮佳柏多有鄙視,還罵他沉不住氣,說他這樣莽撞后果會不堪設想。
他說他不想讓人知道我們一起上過學,他也從來不在公司跟我曖昧,每次找我都要到公司外。即便馮佳柏搶老婆搶到公司里了,他也要等到停車場時才放心圍堵我們,但卻堅持沒有說出我們的關系。他一直在無聲地盡力地保護我們的婚姻??伤f得對,我本身是一臺麻煩制造機。在最關鍵的時刻,我給了他一記最響亮的耳光。
我重新回到了黃城,打開《跪著愛,躺著愛》,看著洋洋灑灑的十幾萬字,卻在最后衍生出這么波瀾壯闊的另一面。那個從來不言語,從來不解釋,從來不說喜歡我的男人,只是等塵埃落定的時候輕輕松松跟我說“見光”的男人,受著那么大的挫折卻沒舍得責罵我的男人,那個絕望地把離婚聲明一次次撕碎的男人,他最后跟我說:“他媽的給我一直這么活下去”。
我想,我真是天底下最壞、最壞的女人了。
書友評價
平實無華的日子,相愛的人不會因為一句分手而結束。相愛的人會在感情的曲折中一起成長。只要經(jīng)歷一次曲折并且熬了過去,愛就會增長一點。再經(jīng)歷一次曲折并又熬了過去,于是彼此便學會珍惜對方。就這樣一路走下去,兩人彼此懂得對方的好,愛也就越來越深。這是我在破腦袋的小說《塵埃星辰》中的所感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