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砸進我家院子的時候,我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黃綢子卷軸滾到我腳邊。
內(nèi)侍尖著嗓子喊:“搖光接旨!”我爹娘撲通跪下,頭磕得砰砰響。我沒動。
那聲音又尖又急:“民女搖光,溫良敦厚,品貌出眾……特冊封為后,擇吉日入主中宮!
欽此——”空氣凍住了。我爹抖得像風里的葉子:“娘娘……快……快謝恩啊!
”我盯著地上爬的螞蟻?!安唤印!甭曇舨淮螅以诘厣舷袷^。內(nèi)侍的臉唰地白了,
像刷了層墻灰?!皳u……搖光姑娘,抗旨是誅九族的大罪!”我娘喉嚨里發(fā)出“嗬”的一聲,
軟倒在我爹懷里。我站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土?!盎厝ジ嬖V他,”我看著那卷刺眼的黃,
“誰愛當誰當,我不伺候。”內(nèi)侍連滾爬爬地跑了。我爹癱坐在地上,
手指頭哆嗦著指我:“你……你瘋了!那是皇上!是斬風!”斬風。這名字像根細針,
扎了我心口一下。斬風。我的竹馬。光**一起在泥坑里打過滾的交情。他七歲那年,他爹,
那個總板著臉的老鐵匠,一錘子砸歪了,把自己砸沒了。他娘哭干了眼淚,跟著去了。
我家隔壁那間破鐵匠鋪,就剩下個比灶臺高不了多少的他。我娘心軟,端了碗雜糧粥過去。
他縮在墻角,黑眼睛像兩口枯井?!俺园??!蔽野阎嗤七^去。他沒動。我拿起筷子,
硬塞進他手里?!安怀跃宛I死!死了誰給你爹娘燒紙錢?”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不像個孩子。然后他抓起碗,狼吞虎咽。粥糊糊沾了他一臉。從那以后,
我家飯桌上多了雙筷子。也多了一個沉默的影子。村口有條河。夏天,我拉他去摸魚。
他悶著頭,褲腿卷到大腿根,在水里一杵就是半天。我舉著破竹簍在岸上蹦跶:“斬風!
這邊!這邊有大魚吐泡泡!”他猛地撲下去,水花濺了我一臉。再冒頭時,
手里死死掐著一條拼命甩尾巴的草魚。他臉上,終于有了一點活氣。“搖光!接著!
”他把魚扔上岸。魚在泥地里撲騰。我撲過去抓,魚尾巴“啪”地甩在我臉上,**辣的。
他爬上岸,看著我臉上的泥印子,咧開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白牙晃眼。
日子像村口那條河,不緊不慢地淌。斬風越長越高,像春天拔節(jié)的竹子。沉默,但有力。
他接了他爹的破鋪子,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又響起來。村里人笑他:“小鐵匠,打把好鋤頭!
別像你爹,一錘子買賣!”他悶頭掄錘,火星子四濺,不吭聲。只有我知道,他打出的鐮刀,
又快又韌,割麥子不費勁。他打的柴刀,砍硬木不卷刃。十五歲那年,村里遭了蝗災(zāi)。
鋪天蓋地的蟲子,啃光了莊稼,啃光了樹皮。餓。餓得人眼珠子發(fā)綠。村里開始死人。
先是老人,后是孩子。我娘把最后半碗麩皮粥推給我和斬風。“吃。
”斬風盯著那碗照得見人影的粥,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猛地站起來,
抓起門后那把最沉的打鐵錘?!澳闳ツ??”我娘慌了?!斑M山?!彼曇粲舶畎畹?。
“山里有狼!有熊瞎子!”我撲過去拽他胳膊。他掰開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
“總比餓死強?!彼^也不回地扎進了暮色沉沉的林子里。那一夜,我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
聽著山風鬼哭狼嚎。心懸在嗓子眼。天蒙蒙亮?xí)r,沉重的腳步聲回來了。
斬風拖著一條血淋淋的腿,肩上扛著半扇血糊糊的野豬肉。他把肉重重摔在院子里。
血腥味沖得人直惡心。他靠著門框滑坐到地上,臉色慘白,腿上撕開一道大口子,深可見骨。
“搖光,”他喘著粗氣,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塞給我,“給你的。”布包滾燙,
帶著他的體溫。我抖著手打開。里面是幾個紅得發(fā)亮的野山桃,擠破了皮,
流出蜜一樣的汁水。“狼攆我……爬到樹上躲……就看見這個……”他扯了扯嘴角,
像是想笑,又疼得吸了口氣。我捧著那幾個沾著他血的野山桃,眼淚砸在手背上。
野豬肉救了半個村子的命。斬風的腿,養(yǎng)了小半年才好利索。留下一條猙獰的疤,
像蜈蚣趴在他腿上。他依舊打鐵,依舊沉默。只是看我的眼神,有點不一樣了。
像灶膛里埋著的火星,看著暗,撩一下就能躥起火苗。十七歲,媒婆開始踏破我家門檻。
“搖光姑娘多水靈!說給鎮(zhèn)東開糧鋪的張家少爺,正合適!”“李家二小子在縣衙當差!
吃皇糧的!搖光過去就是享福!”我娘樂呵呵地聽。我蹲在院子里喂雞,眼皮都不抬。
斬風打鐵的聲音,“當!當!當!”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那天傍晚,
他堵在我家籬笆外。汗?jié)竦拇植脊幼淤N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肩背線條。
夕陽給他鍍了層金邊。“搖光?!彼形?。“嗯?”我抬頭?!皠e嫁?!彼曇舨桓撸?/p>
砸在地上卻很沉?!暗任?。”“等你什么?”他抿著唇,黑眼睛像燒紅的炭。
“等我……能讓你頓頓吃上白米飯?!蔽铱粗麧M是老繭和燙疤的手?!拔椰F(xiàn)在也能吃飽。
”“不夠?!彼麚u頭,語氣斬釘截鐵,“我要給你最好的。”風里有鐵銹味,
有他身上的汗味。還有一股說不清的、滾燙的東西。他沒讓我等太久。第二年開春,
邊關(guān)打仗了。朝廷的征兵告示貼到了村口。每家每戶,抽丁。我爹老寒腿,抽不得。
村里哭嚎一片。斬風一聲不響,卷了個破包袱,去里長那兒按了手印。他走那天,我去送。
村口老槐樹下,新兵隊伍像條垂死的長蛇。他穿著不合身的號褂子,背影挺拔?!皵仫L!
”我喊他。他回頭。我跑過去,把一雙連夜納好的千層底布鞋塞進他懷里?!盎钪貋?。
”他捏著那雙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嗯。”“說話算話?”“算。”隊伍開拔了。塵土飛揚。
他走了幾步,又猛地停住,回頭看我。隔著黃蒙蒙的塵土,他的眼睛亮得驚人?!皳u光!
”他吼了一嗓子,“等我回來娶你!”整個隊伍都哄笑起來。我的臉燒得像著了火。他不管,
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我,等著。風卷著沙土,迷了我的眼。我用力點了點頭。他咧嘴笑了,
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追上隊伍,再沒回頭。三年。音訊全無。有人說他死在北邊的冰天雪地里了。
有人說他當了逃兵,被砍了頭。我爹娘嘆氣,又開始給我張羅親事。
我守著那間越來越破的鐵匠鋪,替他擦著落了灰的鐵砧和錘子?!霸俚鹊??!蔽覍ξ夷镎f。
“等什么?等他骨頭渣子爛地里?”我娘急了?!八饝?yīng)我了。”第四年開春,仗打完了。
大軍凱旋。消息傳到村里,說新皇登基了!是個了不得的年輕將軍,
領(lǐng)著殘兵硬是打退了蠻族!村里張燈結(jié)彩,像過年。沒人記得那個被抽丁走的窮鐵匠。
只有我,天天跑到村口的老槐樹下張望。從春到夏,從夏到秋。葉子黃了,落了。他沒回來。
我心里的那點火星,慢慢熄了。只剩下冰冷的灰。我跟我娘說:“娘,你看著辦吧。
”就在媒婆又歡天喜地登門那天。村口響起了雷鳴般的馬蹄聲。塵土蔽日。
一隊盔甲鮮明、刀槍雪亮的騎兵,旋風般沖進了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小村子。領(lǐng)頭的是個將軍,
面白無須,眼神像刀子。他勒住馬,居高臨下,聲音尖細:“此地,可有一位搖光姑娘?
”全村人都嚇傻了,擠在我家破籬笆外。
我爹抖著腿出去:“官……官爺……小女……小女是叫搖光……”那將軍翻身下馬,
動作利落。他走到我面前,細細打量我,那眼神,像在集市上挑牲口。然后,他忽然躬身,
行了個大禮!“末將逐影,奉圣命,迎娘娘鳳駕回宮!”娘娘?鳳駕?我像被雷劈中,
呆在原地。人群炸開了鍋。我娘直接暈了過去。逐影直起身,一揮手。
后面的人抬進來一口口沉甸甸的紅木箱子。蓋子打開——金光刺眼!綾羅綢緞晃得人頭暈!
珍珠瑪瑙像不值錢的石頭堆著!“這是陛下給娘娘的聘禮。”逐影的聲音沒有波瀾,
“請娘娘即刻啟程。”我看著那堆晃眼的富貴。又看了看我家低矮的茅草屋頂,
看了看籬笆上曬著的破舊衣裳?!皵仫L呢?”我問。逐影眉頭微皺:“陛下名諱,娘娘慎言。
”“他在哪?”我盯著他。“陛下坐鎮(zhèn)京師,日理萬機,特遣末將恭迎娘娘。”我爹醒過神,
撲過來按著我跪下:“謝主隆恩!謝主隆恩??!”他臉上是狂喜的淚,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閨女!是斬風!是斬風當皇帝了!他來接你當娘娘了!咱們家祖墳冒青煙了!
”我被他按著,額頭磕在冰冷的泥地上。泥土的氣息鉆進鼻子。我慢慢抬起頭,
看著逐影那張公事公辦的臉?!拔也蝗??!笔ブ紒砹恕N宜ち嘶厝?。
整個村子都在我家的哭嚎和驚恐中瑟瑟發(fā)抖。誅九族。這三個字像山一樣壓下來。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斬風那間破鐵匠鋪里?;覊m在光柱里跳舞。我摸著冰冷的鐵砧,
上面仿佛還殘留著他手掌的溫度。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人影逆著光站在門口。
高大的輪廓,擋住了大半光線。熟悉的,又無比陌生的氣息。我沒回頭?!皳u光。
”他的聲音變了。低沉,威嚴。帶著久居上位的壓迫感。不再是那個河邊抓魚回來,
咧著嘴喊我名字的少年?!笆ブ?,看到了?”他走進來,腳步沉穩(wěn),踩在落滿灰塵的地上。
黑底金紋的龍袍下擺掃過門檻。“看到了?!蔽叶⒅F砧上一個陳年的小凹坑?!盀楹尾唤樱?/p>
”他停在我身后一步遠的地方。太近了。我能聞到他身上陌生的龍涎香氣,
蓋住了記憶里鐵銹和汗水的味道?!安幌虢?。”“不想?”他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
低低哼了一聲,“搖光,那是鳳位。天下女子,夢寐以求。”“我不做夢。”我轉(zhuǎn)過身,
終于看向他。劍眉星目,輪廓更深更硬了,像刀削斧鑿。黑沉沉的眼底,
翻滾著我完全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唯有緊抿的薄唇,透著一絲熟悉的執(zhí)拗。他不再是斬風。
他是皇帝?!盀槭裁矗俊彼麊?,目光銳利得像要把我看穿。“你宮里缺女人?
”他眼神一暗:“你知道我不是為了這個?!薄澳鞘菫槭裁??可憐我?”我扯了扯嘴角,
“還是覺得,當年村口那句話,是金口玉言,不能不作數(shù)?”他猛地向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把我完全籠罩。“因為我答應(yīng)過你!”他聲音里壓著怒氣,“給你最好的!
”“這就是你給的最好的?”我指著門外,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那些刺目的聘禮,
“關(guān)進一個金子做的籠子?每天對著你三跪九叩?看著你三宮六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驚人,像鐵鉗。“不會有別人!”他咬著牙,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我說過,等我回來娶你!只有你!”手腕被他捏得生疼。我看著他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緒,
那里有憤怒,有不解,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斬風,”我第一次叫出這個名字,
感覺無比艱澀,“你放了我吧?!彼眢w猛地一僵。眼神里的風暴瞬間凝固,
然后一點點碎裂?!胺帕四悖俊彼貜?fù)著,聲音輕得可怕,“搖光,我等了四年。
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時候,我想的是你。在冰天雪地里快凍死的時候,我想的是你。
提著蠻族首領(lǐng)的頭顱站在城樓上,我想的還是你!現(xiàn)在,你讓我放了你?
”他手上力道驟然加重,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俺俏宜馈!蔽冶弧罢垺边M了宮。
不是鳳輦,是兩匹馬拉的青布小車,像個裝貨的。逐影親自“押送”。一路沉默。
宮墻真高啊,紅得刺眼,像凝固的血。一道又一道門,像野獸的喉嚨。最后,
我被扔進一座偏僻的宮殿?!巴煸麻w”。名字挺雅致。里面空蕩蕩的,
只有最簡單的桌椅床鋪。兩個木頭人一樣的宮女伺候著。門一關(guān),外面站著帶刀的侍衛(wèi)。
軟禁。斬風沒再來。聽說他很忙。忙著坐穩(wěn)那張龍椅,忙著收拾先帝留下的爛攤子。
也忙著應(yīng)付那些想把女兒塞進后宮的大臣。消息是拂柳告訴我的。
她是我在宮里唯一能說上話的人。一個被先帝遺忘在角落的、同樣不得志的小才人。
瘦瘦小小,眼睛卻很亮。她偷偷溜進挽月閣,給我?guī)饷媛爜淼南ⅰ?/p>
“陛下今天又在朝堂上發(fā)火了!戶部尚書想把女兒獻上來,陛下直接把他奏折摔臉上了!
”拂柳拍著胸口,一臉后怕?!奥犝f鎮(zhèn)國公家的**,在御花園‘偶遇’陛下,
掉進了荷花池,陛下看都沒看,直接繞道走了!”“陛下……”她湊近我,壓低聲音,
帶著點隱秘的興奮,“是不是真為你守身如玉???
”我撥弄著窗臺上唯一一盆半死不活的蘭草,沒說話。守身如玉?坐擁天下的皇帝?
這話聽著就荒唐。可拂柳帶來的消息,樁樁件件,都指向這個荒謬的結(jié)論。
斬風在用他皇帝的權(quán)勢和任性,對抗著整個朝堂的慣性。
為了當年村口那句“等我回來娶你”。心口某個地方,被細細的針扎了一下。有點酸,
有點澀。還有更多的不安。他越是這樣,那把懸在我頭頂?shù)摹罢D九族”的刀,就越沉。
我爹娘的命,全村人的命,都系在我脖子上。他還是來了。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深夜。
沒帶儀仗,只身一人。龍袍換成了玄色的常服,被雨打濕了些,顯得身形越發(fā)挺拔孤峭。
帶著一身濕漉漉的寒氣。兩個宮女嚇得跪伏在地,抖得像篩糠。他揮揮手。她們?nèi)缑纱笊猓?/p>
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關(guān)緊了門。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倆。燭火跳躍,
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他看起來疲憊極了,眼下有濃重的青黑?!白〉脩T嗎?
”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巴??!蔽铱粗S的燭芯,“清靜?!彼叩阶肋呑?,
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沉默在雨聲中蔓延?!皳u光,”他放下杯子,
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杯沿上摩挲,像過去摩挲他的打鐵錘,
“封后大典的日子……欽天監(jiān)選了幾個,你看看……”“我不看?!蔽掖驍嗨?/p>
他摩挲杯沿的手指頓住。抬眼看向我。燭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掙扎。
“你到底在犟什么?”他聲音沉下去,壓抑著風暴,“榮華富貴?母儀天下?
還是……”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艱澀,“你心里……有了別人?”我心頭火起。
抓起手邊一個空茶杯就砸了過去!他沒躲?!芭?!”茶杯砸在他額角,碎裂開來。
一道細細的血痕,蜿蜒而下。刺目的紅。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那么看著我。眼神里有痛,
有怒,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絕望的執(zhí)著?!霸覊蛄藛??”他抬手,隨意抹去那抹血跡,
指腹染上暗紅?!安粔?,繼續(xù)?!蔽铱粗~角的傷,看著他指腹的血,
看著他眼底那片沉沉的痛。那股火,突然就泄了。只剩下無邊的疲憊和茫然?!皵仫L,
”我聲音發(fā)澀,“我們回不去了。”“為什么?”他追問,像個固執(zhí)的孩子。“你是皇帝了!
”我指著這四四方方的宮殿,“你看這地方,像不像個巨大的鐵籠?你把我關(guān)進來,
還問我為什么不愿意?”“我不是關(guān)你!”他猛地站起來,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刺耳的響聲。
“我是要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捧給你!讓你再也不用挨餓!再也不用受凍!
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可我不想要這些!”我也站起來,聲音拔高,
“我只想要自由!想要能曬太陽的院子!想種菜!想養(yǎng)雞!想說話不用思前想后!
想生氣的時候能摔門出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像個犯人!”“犯人?
”他像是被這個詞刺痛了,眼神驟然變得鋒利,“你是我認定的皇后!
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最尊貴的囚犯!”我寸步不讓地瞪著他。
我們像兩只斗紅了眼的困獸,在狹小的空間里對峙。燭火噼啪作響。雨聲淅淅瀝瀝。
他胸膛劇烈起伏,額角那道血痕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昂谩彼鋈恍α?,
那笑容冰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絕,“你要自由?我給你?!彼徊讲奖平?。
強大的壓迫感讓我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背脊抵上冰冷的墻壁。他伸出手,
冰涼的指尖帶著雨水的濕氣,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視他燃燒著火焰的眼睛。
“做我的皇后。”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聲音低沉得像詛咒,“生下太子。
等他能擔起這江山……”他頓住,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進我耳膜?!拔腋阕?。
”時間像是凝固了。只剩下他滾燙的呼吸,和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在狹小的屋子里回蕩。
“你……瘋了?”我?guī)缀跽也坏阶约旱穆曇簟7艞壔饰??跟我走?/p>
這比讓我當皇后聽起來還要荒謬絕倫!“我是瘋了?!彼猿暗爻读顺蹲旖?,
指腹用力擦過我下巴的皮膚,帶著薄繭的觸感異常清晰?!皬哪惝斈臧涯峭胫嗤平o我開始,
從你替我挨了那魚尾巴開始,從你塞給我那雙鞋開始……我就瘋了!”他的眼睛紅得嚇人。
“搖光,這四年,支撐我活下來爬回來的,只有你!只有那個念頭!我要回來娶你!
讓你過最好的日子!現(xiàn)在你告訴我,你不要?”他猛地松開手,像被燙到一樣后退一步,
指著自己的心口?!澳俏疫@四年算什么?我拼死拼活爬到這個位置算什么?!笑話嗎?!
”吼聲在空蕩的殿宇里激起回響。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眶,
看著他額角還在滲血的傷口,看著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
那些堆積的怨氣、不甘、憤怒,像潮水一樣退了下去。露出底下冰冷而堅硬的礁石——心疼。
尖銳的、無法忽視的心疼。這個站在權(quán)力頂端的男人。這個讓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的帝王。
此刻像個迷了路、摔得頭破血流,卻固執(zhí)地抓著最后一點念想不肯放手的少年。他是斬風。
骨子里,還是那個在泥坑里打滾,在鐵匠鋪里沉默揮錘,
在村口老槐樹下吼著要回來娶我的斬風。只是他選擇的“最好”,不是我想要的“最好”。
“斬風……”我聲音啞得厲害。他猛地別開臉,胸膛依舊起伏不定?!皠e叫我。
”他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你不答應(yīng),我明天就下旨,封后大典照舊。你不來,
就給你爹娘收尸?!庇质峭{。**裸的,毫不掩飾。用我最在乎的人命。這一次,
我卻沒像之前那樣炸起來。心底那片冰冷的灰燼里,被他剛才那番話,
硬生生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一點微弱的光?!澳銊偛耪f的,”我艱難地開口,“當真?
”他霍然轉(zhuǎn)頭,死死盯著我?!澳囊痪??”“生下太子……等他擔得起江山……你跟我走?
”“君無戲言?!彼麛蒯斀罔F?!霸趺醋C明?”“你想要什么證明?”他反問,眼神銳利。
我深吸一口氣。“我要一道密旨?!薄罢f?!薄懊苤忌蠈懬宄?,將來太子成年,能理政事,
你便退位,傳位于太子?!蔽叶⒅难劬?,一字一句,“密旨,放在我這里。
”他瞳孔猛地一縮。顯然沒料到我會提出這個。退位詔書。放在未來的皇后手里。
這等于把一把最鋒利的刀,親手遞給了我。若我有二心,隨時可以以此掀起滔天巨浪。
死一樣的寂靜。只有燭火不安地跳動。他看著我,目光深得像要把我的靈魂吸進去。
時間一點點流逝。久到我以為他會暴怒,會拂袖而去。他忽然笑了。那笑容,
帶著一種近乎慘烈的釋然?!昂??!备纱嗬??!澳眉埞P來?!狈夂蟠蟮?,前所未有的盛大。
整個京城張燈結(jié)彩,比過年還熱鬧。我穿著繁復(fù)沉重的鳳冠霞帔,像個被精心裝扮的木偶,
被他牽著手,一步一步走上那高得令人眩暈的臺階。接受百官朝賀,萬民跪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山呼海嘯的聲音,
震得腳下的金磚都在嗡嗡作響。他握著我的手,很緊,手心滾燙。側(cè)過頭,
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別怕?!甭曇艉艿?,穿過厚重的冠冕珠簾,
卻奇異地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像小時候在漆黑的林子里,他拉著我的手說:“跟著我。
”我僵硬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一點。高臺之上,寒風凜冽。俯視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
像螻蟻。這就是他給我的“最好”。冰冷,孤絕。大典之后,是更繁瑣的禮儀,
更森嚴的規(guī)矩。我被挪進了富麗堂皇的鳳藻宮。宮女太監(jiān)跪了一地。金玉滿堂,錦繡成堆。
我卻覺得比挽月閣更冷。像住在一個巨大而華麗的墳?zāi)估?。斬風……不,現(xiàn)在是陛下,
他履行著他的承諾。他幾乎夜夜宿在鳳藻宮。雷打不動。不管前朝忙到多晚。
這在后宮掀起了驚濤駭浪。無數(shù)嫉恨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針,從四面八方扎過來。
但他用鐵腕手段壓著。逐影帶著他一手帶出來的親衛(wèi),像一道銅墻鐵壁,
隔絕了所有伸向鳳藻宮的明槍暗箭。他很少說話。來了,就安靜地處理他的奏折,
有時直到深夜。燭光映著他專注的側(cè)臉,眉頭習(xí)慣性地微蹙。我就在一旁看書,或者發(fā)呆。
屋子里只剩下燈花偶爾的爆裂聲,和他翻動紙張的沙沙聲。氣氛沉悶,卻也詭異地……平和。
像暴風雨來臨前壓抑的死寂。有時,他會忽然抬頭看我。目光沉沉的,帶著探究,
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每當這時,我就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
那道用他性命擔保、由我保管的密旨,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藏在我妝匣的最底層。
時刻提醒著我們之間這脆弱而詭異的平衡。改變發(fā)生在一個尋常的午后。天陰沉沉的,
憋著一場大雨。我坐在窗邊,看著外面死氣沉沉的宮苑。一個小太監(jiān)端著碗黑漆漆的藥進來,
腳步輕得像貓?!澳锬铮撚盟幜??!甭曇艏饧殻椭^。那藥味兒,濃得發(fā)苦發(fā)澀,
沖得人頭暈?!胺拍莾喊伞!蔽译S口道?!氨菹路愿溃粗锬锍脽岷?。”小太監(jiān)沒動。
我皺了皺眉。這藥是太醫(yī)院開的,說是調(diào)理身體,助孕的。喝了快一個月了。
每次都是斬風身邊的大太監(jiān)親自送來,看著我喝下才走。今天換了個生面孔?“以前不是你。
”我盯著他低垂的后頸。小太監(jiān)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回娘娘,李公公今日身子不適,
遣了奴才來?!蔽叶似鹚幫?。濃黑的藥汁晃蕩著,映出我模糊的影子。
那股苦澀的氣味直沖腦門。不對勁。雖然之前的藥也苦,但沒這么……刺鼻。
像混了別的東西?!澳锬??”小太監(jiān)催促著,頭垂得更低。我心念電轉(zhuǎn),手一抖。“哎呀!
”藥碗脫手,滾燙的藥汁潑了我一身!鳳袍上瞬間染開一大片污漬。“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小太監(jiān)噗通跪倒,連連磕頭。“慌什么!”我忍著燙痛,沉下臉,“毛手毛腳!去,
打盆清水來!”“是!是!”小太監(jiān)如蒙大赦,爬起來就往外跑。他一出門,
我立刻沖到妝臺前,用最快的速度打開妝匣底層,抽出那份明黃色的密旨卷軸,
塞進寬大的袖袋里。心跳得像擂鼓。剛做完這一切,門又被推開了。
進來的卻不是那個小太監(jiān)。是拂柳。她臉色煞白,手里端著一盆清水,抖得水都灑了出來。
“娘娘……快擦擦……”她聲音發(fā)顫。“剛才那太監(jiān)呢?”我盯著她。
“被……被逐影大人……帶走了……”拂柳嘴唇哆嗦著,
“就在外面廊下……奴婢……奴婢都看見了……”“看見什么?”“那藥……有問題!
”拂柳快哭出來了,“他袖子……袖子底下……藏著東西!像個小紙包!
書友評價
讀罷《竹馬成了皇帝后總想封后》之后,很是感慨作者要講禮貌在文學(xué)方面的天賦,既可以做到天馬行空,揮灑自如,又可以運籌帷幄,引人入勝。希望要講禮貌多多出品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