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一大亮，林枝枝便溜出了王府的角門。

路上沒人攔她，反正有十三跟著，崔恕根本不怕她跑掉。

我飄在她身后，望見她懷里那方雪白絲麻，已然明白一切。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這一方精巧絕倫的繡品，是她隨手撕下的喪服？

昨晚，林枝枝將灶灰調(diào)成墨，用樹枝蘸著在喪服上描花樣，手邊沒絲線，便用頭發(fā)絲做線，最終繡出一副梔子盈露圖。

她當(dāng)真是刺繡的一把好手。

這樣的手藝，怕是連宮里的一等繡娘都比不上。

不愧是天選女主角。

我暗自贊嘆。

林枝枝身上總有各種各樣的光環(huán)加持。

要動口時，她便能一鳴驚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崔恕，使他對她印象深刻。

要動手時，她又有諸多技藝壓身，輕松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果然，就連當(dāng)鋪掌柜也對林枝枝的手藝贊不絕口。

“喲呵，雙面繡？”

林枝枝踮起傷腳將繡品舉過柜臺：“掌柜的請看，這是上好的白絲麻。”

當(dāng)鋪掌柜取來放大鏡，細(xì)細(xì)研究著繡品的紋樣。

“不錯，這圖樣甚是精美，可以賣到六七兩銀子......不對，這是梔子紋！”

鏡片后，當(dāng)鋪掌柜眼珠驟然瞪大。

他猛的扯過繡品，對著晨光細(xì)看。

“寧王妃蔑了，全城繡坊禁繡梔子紋！”

林枝枝慌忙解釋：“掌柜的，這是我自己繡著玩的，我不是繡坊的人，不知道這樣的規(guī)矩......”

“滿嘴謊言！”掌柜敲響牌坊下的銅鑼，根本不聽林枝枝的話，“自己繡著玩的？你這窮酸樣，怎么可能用得起上好的絲麻！”

說著，他一把扯開繡品邊角，露出王府喪服特有的素銀滾邊。

“好哇！果然是個竊賊！我這就報(bào)官抓你！”

林枝枝小臉“唰”的變白。

官府的人很快趕來，二話不說便將她押住。

“我不是賊！我是王府的下人，不信你們?nèi)柾鯛?.....”

我目光望向樹影里的十三。

他似乎并沒有出手阻攔的打算。

我猜這是崔恕給他的命令——盡管讓林枝枝出丑。

而事實(shí)證明，我并沒有猜錯。

林枝枝被官府抓走后，十三便回到王府向崔恕稟報(bào)。

“回王爺，林姑娘被人當(dāng)作竊賊抓起來了?！?/p>

“有意思?！彼渎曅π?，“官府的人怎么說？”

“按我國律令，行竊之人若無法取得物主的原諒，須斷手謝罪?！?/p>

十三偷瞄著崔恕的表情，“王爺，屬下以為，林姑娘不顧死者，把府中喪服拿出去賣錢，實(shí)屬罪有應(yīng)得?！?/p>

崔恕擦拭著冰棺的手微微一頓。

“放肆！這女人心機(jī)之深，居然連喪服也要算計(jì)！”

“那屬下這便去告訴官府，林姑娘就交給他們自行處置?！?/p>

“——不?！?/p>

崔恕忽然打斷十三，眼中飛速閃過一抹陰鷙。

“區(qū)區(qū)斷手之刑，倒是便宜了她?！?/p>

“來人，備車！”

“本王要親自走一趟衙門?！?/p>

十三一滯：“可是王爺，您的傷......還有王妃她，再過幾日就該下葬了......”

崔恕回頭看了我一眼。

此刻，我正巧坐在自己的冰棺上面，凝視他的背影。

他突然回眸，一時間，我竟分不出他究竟看的是我，還是我的尸體。

我有些緊張，立刻坐正。

可崔恕卻決絕的轉(zhuǎn)過了頭。

“梔梔只是睡著了而已，我們回來她就會醒了?！?/p>

“王爺，人死不能復(fù)生......”

“梔梔不會離開我。”

崔恕斬釘截鐵的說。

我聽出十三喉嚨一酸。

“......是。”

“屬下這就去辦。”

......

今日有小雨，沾衣欲濕。

府衙門前，趙府尹絲毫不敢怠慢，崔恕剛下馬車，便被請進(jìn)去上座。

熱茶如鏡，倒映出崔恕冷峻的臉龐。

林枝枝跪在堂下，見崔恕來了，聲音就一抖。

“王爺，枝枝知錯了——但求您幫我作證，這喪服并非是我偷來的，我做事坦蕩，絕不會做偷盜的勾當(dāng)！”

崔恕冷哼一聲。

“知錯？”

“我看林姑娘的態(tài)度，倒不像是知錯的樣子。”

“不如你自己說說，你是錯在偷，還是錯在蠢？”

我飄到林枝枝身前，看到她懷里破碎的繡品。

人證物證俱在，她沒法辯解。

崔恕非要她坐實(shí)偷盜的罪名。

這對于梔子花般純潔清白的女主來說，或許是最惡毒的羞辱了。

林枝枝臉頰由紅轉(zhuǎn)白。

趙府尹適時問道：“那，王爺?shù)囊馑际?.....？”

崔恕輕蔑一笑。

“其實(shí)林姑娘也是個可憐人，偷盜喪服，也只是為了換些銀子給他弟弟買藥?！?/p>

“所以，本王念她姐弟情深，不僅不會追究她偷盜之事，還要重重的賞她一筆?！?/p>

崔恕刻意加重了“姐弟情深”四字的發(fā)音，顯得極其諷刺。

林枝枝猛的抬頭。

她眼光灼灼，眼里卻不含半分希望。

我們都清楚。

崔恕對她，絕不會有好心。

“梔梔謝過王爺，但我非牛馬，不受嗟來之食......”

崔恕不屑挑眉，“可林姑娘之前不是說，愿為我當(dāng)牛做馬，現(xiàn)在難道是反悔了？”

話畢，不顧林枝枝難看的表情，崔恕拍拍手，兩個下人聞聲，立刻抬來一個大木箱。

他用眼神示意林枝枝打開箱子。

“這些錢夠買你弟弟的命?！?/p>

林枝枝沒有動。

“我不信王爺就這樣放過我。”

“倒是學(xué)聰明了，”崔恕忽然輕笑，“箱子里的錢，你都可以拿去，但本王有個條件——”

府衙里死一樣的寂靜。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爺請講?！?/p>

最終，崔恕靜靜開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數(shù)一枚銅板，挨一記鞭子?！?/p>

“只要你數(shù)完箱中所有銅板，錢就歸你?！?/p>

“反之，若你數(shù)不完，便赤腳去城中游街，高喊自己偷盜?！?/p>

“怎樣，林姑娘意下如何？”

橫豎都是死的選擇。

崔恕果然恨極了林枝枝。

我看到林枝枝重重的吞咽了一下，緊抿的嘴唇緩緩張開。

“好。”

她一下子掀起沉重的木箱。

就在這時，暴雨突至。

豆大的雨點(diǎn)狠狠砸在她身上，堪比鞭子。

府衙的地面很快蓄起水洼，一道雷聲響起，慘白電光瞬間照亮林枝枝的臉和箱子。

她臉上血色全無。

林枝枝看見箱子里青綠一片，滿滿都是長滿綠銹的銅錢和碎瓷片。

我眉頭緊蹙，悲哀的看著這一幕。

真不敢相信。

如今對林枝枝殺紅了眼的崔恕，終有一天，會擁她入懷，然后繾綣萬分的叫她一聲——

“枝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