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鎮(zhèn)江,纏綿悱惻,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執(zhí)拗,像是老天爺積郁了千年的心事,
終于忍不住在這初秋的午后,細細密密地傾瀉下來。青石板鋪就的街面被雨水浸得發(fā)亮,
倒映著兩側斑駁的粉墻黛瓦,也倒映著灰蒙蒙、沉甸甸的天。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雜的、潮濕的氣味,水腥氣、苔蘚的微涼、若有若無的草木清氣,
還有一絲極淡卻異常固執(zhí)的、獨特的酸香——那是鎮(zhèn)江的呼吸,
是恒順醬園陳年老醋在無數個雨季里悄悄散逸出的魂魄,
它早已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塊磚石,每一寸土地,成了風骨的一部分。我撐著傘,
在深巷中穿行。水珠順著傘骨滑落,在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西津渡口傳來的模糊汽笛聲,
被這無邊的雨幕揉碎了,只剩下一點遙遠的、沉悶的余音。巷子狹窄而曲折,
兩側的舊式民居高高低低地擠挨著,木質的門扉緊閉,只留下濕漉漉的門環(huán)在雨聲中沉默。
雨水順著古老的瓦當滴落,在檐下敲打出單調而清晰的節(jié)奏,嗒,嗒,嗒,
仿佛在耐心地數著流逝的時光。巷子深處,一個急彎。我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想盡快穿過這幽深的雨巷。就在拐角處,視線被雨水模糊的剎那,
猛地撞上了一片柔軟的阻力?!鞍パ?!”一聲短促而清亮的驚呼,
伴隨著器物碎裂的刺耳聲響,硬生生刺破了巷子里濕漉漉的寧靜。我踉蹌一步,
手中的傘歪向一邊,冰冷的雨水立刻趁機灌進脖頸,激得我一個哆嗦。定睛看去,
只見一個身影跌坐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一把素雅的油紙傘倒扣在一旁,傘骨似乎折斷了。
更糟糕的是,一個深棕色的粗陶壇子在她腳邊摔得四分五裂。
暗紅濃稠、帶著奇異光澤的液體正從那堆碎片中汩汩流出,迅速在雨水中蜿蜒、擴散。
一股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的酸香猛地炸開,霸道地驅散了雨水的清冷,
帶著一種醇厚、深沉、甚至有些灼熱的鋒芒,直沖肺腑。那是鎮(zhèn)江的魂,恒順的陳醋,
而且是年份極久的陳釀!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掙扎著想站起來,長發(fā)被雨水打濕,
幾縷黏在白皙的額角和臉頰。雨水順著她光潔的下頜滴落,睫毛上也掛滿了細小的水珠,
像初春草尖上的晨露。她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布斜襟上衣,深色的布褲褲腳也濕透了。
此刻,她顧不上自己,
一雙清亮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灘迅速被雨水沖淡、卻依然散發(fā)著濃烈氣息的醋液,
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種近乎痛楚的心疼?!拔业拇?!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被雨水洗過的刀子,
直直地刺向我,“你……你賠我家的三年陳釀!”那雙眼睛,在灰蒙蒙的雨巷里亮得驚人,
濕漉漉的睫毛下,是毫不掩飾的憤怒和委屈,
還有一絲深切的、為那壇消失的歲月佳釀而生的惋惜。那濃烈的醋香裹挾著冰冷的雨水,
鉆進我的鼻腔,嗆得我喉嚨發(fā)緊,竟一時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這壇醋,這三年光陰的沉淀,
被我莽撞的腳步,撞得粉碎。雨,似乎下得更密了。---那場猝不及防的碰撞之后,
我?guī)缀跏潜灰环N混合著愧疚和某種奇異牽引力的情緒,
推著走進了巷子深處那家毫不起眼的鋪子。門楣上懸著一塊深褐色的舊木匾,
油漆剝落得厲害,隱約能辨出“恒順記”三個樸拙的大字,飽經風霜,
沉默地訴說著流逝的歲月。門內光線有些昏暗,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的味道。
最霸道的,自然是那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醋香,它不再是巷子里浮動的幽魂,
而是這里絕對的主宰,濃烈、醇厚、帶著一種近乎灼熱的生命力。這濃香之下,
還交織著陶壇的土腥氣、糧食發(fā)酵特有的微酸微甜,
以及一種經年累月沉淀下來的、屬于老作坊的微醺氣息。
她——后來我知道她叫蘇晚——走在前面,背影挺直,帶著一種無聲的倔強。
藍布衣衫濕了大半,緊貼著瘦削的肩胛。她沒有再看我,
也沒有再看地上那灘早已被雨水沖刷殆盡的醋痕,只是徑直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鋪子里很安靜,只有后院隱約傳來一些沉悶的聲響,大約是工人在勞作。
靠墻是一排排半人高的深褐色大陶缸,缸口用厚厚的棉布和木蓋封著,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
醞釀著時間與糧食的秘密。幾縷天光從高處的氣窗斜射下來,光束里浮動著微小的塵埃。
蘇晚在一個角落的舊木桌旁停下,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努力平復呼吸?!白伞?/p>
”她終于開口,聲音有些低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大約是淋了雨的緣故,也可能是為那壇醋。
她沒有回頭,只是指了指旁邊一張磨得油亮的竹凳。我有些局促地坐下,
竹凳發(fā)出輕微的吱扭聲。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濕漉漉的發(fā)梢和單薄的背影上。
那濃烈的醋香包裹著我們,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酸澀感。
“那壇醋……”我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干澀得厲害,“真的很對不起。
”她猛地轉過身,眼圈果然有些發(fā)紅,像染了淡淡的胭脂。
那雙清亮的眸子再次直直地看過來,里面的憤怒似乎被一種更深的委屈和無奈取代了。
“對不起?”她重復了一遍,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那是爸爸親手釀的,
選最好的糯米,用了最老的那口缸,整整守了三年!眼看啟封的日子就到了……”她頓住,
聲音哽了一下,別開臉去,望著那些沉默的醋缸,“現在,什么都沒了。
”那“三年”兩個字,像兩枚沉重的釘子,敲進我心里。三年光陰的等待與守護,
被我一個莽撞的轉身撞得粉碎。這無聲的控訴,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讓我無地自容。
鋪子里只有醋香在無聲地發(fā)酵,酸得人鼻腔發(fā)澀,眼眶也莫名地跟著酸脹起來。這時,
后院通往鋪面的小門簾被掀開,一個穿著藏青色舊工裝、系著圍裙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他身材不高,卻很敦實,一張臉膛被作坊里常年不散的蒸汽和醋氣熏得有些發(fā)紅發(fā)亮,
額角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卻銳利如鷹。他手里拿著一把長柄木勺,
目光掃過蘇晚濕透的衣衫和發(fā)紅的眼眶,又落在我這個陌生的、明顯帶著局促的年輕人身上,
最后,定格在蘇晚臉上?!巴硗??怎么了?”他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長期勞作形成的粗糲感,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那目光沉甸甸的,
像剛出窖的陳醋壇子,帶著歲月的重量和審視。蘇晚吸了吸鼻子,
飛快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才指向我,聲音帶著刻意壓制的平靜:“爸,就是他……巷口,
撞翻了我們那壇準備啟封的‘三年陳’?!敝心昴腥说哪抗赓康剞D向我。
那眼神里的溫度瞬間降了下去,像冰冷的醋液潑面而來。他沒有立刻說話,
只是上下打量著我,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眼神里交織著審視、不悅,
還有一絲為女兒、為那壇心血被糟蹋而生的慍怒。作坊里濃郁的醋香仿佛凝固了,
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頭。我張了張嘴,那句“對不起”在喉嚨里滾了幾滾,卻覺得蒼白無力,
終究沒能吐出來??諝饫镏皇O履前缘蓝釢臍庀?,無聲地宣示著某種難以逾越的隔閡。
---那場帶著濃烈醋味的初遇,像一枚生澀的橄欖,初嘗酸澀嗆人,
卻在蘇晚父親——蘇伯沉默而銳利的審視目光下,
意外地撬開了我與蘇晚之間那扇緊閉的門扉。最初的賠償方案,
在蘇伯近乎苛刻的“按年份、按市價、一分不少”的堅持下,
變成了一筆需要我分期償還的“債務”。這筆債務,
卻成了我頻繁出入那條深巷、那座彌漫著永恒醋香的“恒順記”老鋪的理由。起初,
我只是在約定的日子,帶著錢,小心翼翼地踏進那間光線昏暗、醋味濃得化不開的鋪子。
蘇伯通常都在后院作坊里忙碌,只有蘇晚在前頭打理。她見我來,最初總是淡淡的,
眼神平靜無波,像鋪子深處那些封存著醋液的陶缸,沉靜而疏離。
她會仔細點清我遞過去的錢,在一本邊緣磨損的舊賬簿上,用纖細的手指捏著一支禿頭鉛筆,
工整地記下數目和日期,然后輕輕說一聲:“好了?!闭麄€過程干脆利落,
沒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也絕口不提那壇被打碎的三年陳釀,仿佛那場雨中的碰撞從未發(fā)生。
直到一個同樣飄著細雨的傍晚。我照例去還錢,發(fā)現鋪子里只有蘇晚一人。
她正費力地搬動一個半滿的醋壇子,想把它挪到墻角避雨的位置。壇子沉重,她咬著下唇,
纖細的手臂繃緊,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腳步有些踉蹌。“我來吧。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開口,兩步跨過去,從她微涼的手中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陶壇粗糙的質感硌著掌心,里面晃蕩的醋液散發(fā)出熟悉的、濃烈的氣息。她微微一愣,
隨即松開了手,退開半步,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把壇子穩(wěn)穩(wěn)地挪到墻角。
雨水順著屋檐滴落,敲打著鋪子門口的石階,發(fā)出單調的聲響。
空氣里彌漫著醋香和雨水的濕冷?!澳莻€……”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打破了沉默,
“還沒吃飯吧?”沒等我回答,她便轉身走向后院的小門,撩起布簾,
“巷口老張家的鍋蓋面,這個點兒,湯頭正好?!闭Z氣依舊平淡,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
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鎮(zhèn)江人特有的、對食物篤定的熱情。我有些意外,怔忡間,
她已經走了出去,藍布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單薄而利落。我遲疑了一下,
還是跟了上去。巷口那家面攤,簡陋得只有幾張矮桌和條凳,支著一頂巨大的油布傘,
傘骨上凝結的水珠不斷滴落。一口巨大的鐵鍋支在泥爐上,鍋里翻滾著乳白濃稠的骨湯,
熱氣蒸騰,水汽氤氳。一塊厚實的杉木鍋蓋漂浮在沸騰的湯面上,隨著翻滾的湯水沉沉浮浮,
這便是“鍋蓋面”得名的由來。面攤老板老張,一個精瘦干練的老頭,
正麻利地抓起一把細長的銀絲面,手腕一抖,面條便如銀魚般滑入翻滾的湯鍋。
蘇晚熟稔地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雨水就在傘沿外淅淅瀝瀝。她朝老張喊了一聲:“兩碗,
老樣子!”聲音在雨聲和鍋灶的喧騰中顯得格外清脆。很快,兩碗熱氣騰騰的面端了上來。
粗瓷大碗里,細白的面條盤繞在乳白的湯底中,湯面上浮著幾點金黃的油星和翠綠的蒜葉末。
幾片薄薄的肴肉(鎮(zhèn)江特產的硝肉)鋪在面上,色澤誘人。最奇特的是,每一碗面的湯里,
都沉著一塊小小的、邊緣被煮得圓潤的杉木鍋蓋碎片,
據說這賦予了面條一種獨特的木質清香。“嘗嘗。”蘇晚拿起竹筷,遞給我一雙,
自己則小心地挑起面條,輕輕吹了吹氣。蒸騰的熱氣立刻模糊了她的眉眼,
也模糊了不遠處西津渡那些在雨中亮起的點點燈火。
渡口的輪廓在雨霧和水汽中變得朦朧而遙遠,只有江輪偶爾低沉悠長的汽笛聲穿透雨幕傳來。
我學著她的樣子,挑起面條。面條細而筋道,吸飽了醇厚的骨湯,入口是鮮香滾燙,
帶著濃郁的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那小塊鍋蓋的獨特木質氣息。肴肉咸香適口,
肥而不膩。一口熱湯下去,從喉嚨一直暖到胃里,驅散了雨天的濕冷。更奇妙的是,
那霸道慣了的恒順醋香,此刻竟被這碗樸實滾燙的面湯奇妙地融合了,醋的酸香不再尖銳,
反而成了湯底鮮味最完美的提點,一種深沉的、令人安心的醇厚。我們埋頭吃著面,
誰也沒有說話。耳邊只有雨打油布傘的噼啪聲,面湯在碗沿吸溜的聲響,
以及遠處江輪悠長的鳴笛。蒸騰的水汽像一層溫暖的紗,將我們與外面濕冷的世界暫時隔開。
西津渡的燈火在水汽中暈染成一團團模糊而溫暖的光暈,倒映在蘇晚低垂的眼睫上。
碗里升起的熱氣,氤氳了視線,也悄然溶解了初識時那層堅硬的冰殼。
在這鍋蓋面升騰的暖霧里,在骨湯醇厚的慰藉中,在雨聲和汽笛的合奏里,
一種無聲的、帶著食物溫度的默契,開始悄然滋長。---鍋蓋面的暖意,
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悄然消融了最初的冰層。那碗面之后,再去“恒順記”,
空氣里的醋香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反而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牽引。蘇晚看我的眼神里,
那份刻意維持的疏離漸漸淡去,偶爾會閃過一點清淺的、帶著點探究的笑意,
像透過濃密云層的微弱星光。蘇伯對我的態(tài)度,則如同他作坊里那些深沉的醋缸,
表面依舊冷硬沉默,內里卻似乎開始了某種難以察覺的緩慢發(fā)酵。
他不再像最初那樣用審視的目光直接刺探我,
更多時候是沉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攪拌醋醅、檢查陶缸的封口、搬運沉重的原料麻袋。
只是偶爾,在我笨拙地想幫忙搬動一些空壇子,
或是試圖理解墻上那些記錄著溫度、濕度、發(fā)酵天數的模糊字跡時,
他那雙被醋氣熏得發(fā)紅的眼睛會短暫地瞥過來,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挑剔,
仿佛在無聲地評價我的每一個動作是否合格。但那種純粹的排斥感,確實淡了。有時,
他擦拭那些封存著年份更久遠陳醋的“老缸”時,動作會格外輕柔,目光專注,
像是在撫摸沉睡的嬰兒。那時,他臉上堅硬的線條會奇異地柔和下來,
流露出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只有在這時,
我才窺見一絲這位沉默醋匠深藏于心的、對時間造物的敬畏。金山寺的邀約,來得自然而然。
那是一個雨霽初晴的午后,陽光破開厚重的云層,將水洗過的天空染成明凈的藍。
空氣格外清新,帶著雨后泥土和草木的芬芳,連巷子里慣常的醋香都仿佛被稀釋、提亮了。
我正幫著蘇晚把幾壇新封的醋挪到避陰處?!拔梗彼牧伺氖稚系幕?,額角沾著一點細汗,
臉頰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紅暈,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天晴了,帶你去個好地方?
”她的“好地方”,便是那雄踞江岸、俯瞰大江的金山寺。還未走近,便已聽見梵音隱隱,
鐘聲沉雄。那渾厚悠遠的鐘鳴,一下,又一下,仿佛自遠古而來,帶著滌蕩心靈的肅穆力量,
撞擊著耳膜,也震蕩著心魄??諝饫飶浡鴿庥舻南慊饸庀?,
檀香、線香燃燒后的煙氣氤氳繚繞,
與金山特有的草木清氣、遠處長江帶來的濕潤水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而莊嚴的氛圍。
寺宇依山而建,層層疊疊,殿閣嵯峨,
金色的琉璃瓦在雨后初晴的陽光下閃耀著莊嚴而溫暖的光芒。朱紅的墻壁,雕梁畫棟,
無不彰顯著千年古剎的恢弘氣度。沿著陡峭的石階向上攀登,隨處可見虔誠的香客,
手持香燭,神情肅穆,在繚繞的煙氣中對著莊嚴的佛像頂禮膜拜。誦經聲低回婉轉,
如同江水的低語,縈繞在殿宇梁柱之間。我們穿過香煙繚繞的大雄寶殿,
沿著曲折的回廊向上。蘇晚對這里似乎很熟悉,腳步輕快。在一個相對僻靜的回廊轉角,
巨大的廊柱投下濃重的陰影,恰好將我們與外面香客的喧囂和殿內的誦經聲隔開。
只有遠處低沉的鐘聲,依舊一下下清晰地傳來,帶著穿透時空的力量。她停下腳步,轉過身,
背靠著冰涼的朱漆廊柱。陽光被廊檐切割,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微微仰著頭,
目光似乎穿透了層疊的殿宇,望向遠處煙波浩渺的長江。
側臉的線條在光影里顯得柔和而靜謐?!奥犚娏藛幔俊彼鋈惠p聲問,
聲音在鐘聲的余韻里顯得格外清晰?!扮娐??”我下意識地回答,心卻莫名地有些悸動,
不知是因為這莊嚴肅穆的環(huán)境,還是因為她此刻專注的側影。她轉過頭,眼睛亮得驚人,
帶著一種狡黠又純凈的笑意,像雨后初綻的梔子花。她沒有回答,只是忽然伸出手,
纖細微涼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輕輕地、試探性地勾住了我的手指。那一瞬間,
巨大的廊柱投下的陰影仿佛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狹小空間。
處莊嚴的鐘聲、繚繞的香火、虔誠的誦經聲……所有宏大而神圣的聲響都仿佛退潮般遠去了,
感官被無限放大,只剩下指尖傳來的、她微涼的、柔軟的觸感,以及自己驟然擂鼓般的心跳。
那心跳聲如此劇烈,幾乎要蓋過那穿透山寺的悠遠鐘鳴。香火的氣息濃烈地包裹著我們,
帶著一種令人微醺的暖意。她手指的微涼與這暖意交織,
在我心口點燃了一簇小小的、戰(zhàn)栗的火苗。在這佛門清凈地的陰影里,在千年古剎的注視下,
一種隱秘而熾熱的情感,如同沖破封土的幼芽,在繚繞的香火與沉雄的鐘聲里,
怯生生地探出了頭。---金山寺廊柱陰影下那倉促而滾燙的觸碰,
像投入醋缸里的一?;鸱N,瞬間點燃了某種沉寂已久的東西。那之后,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空氣里彌漫的醋香,不再是單純的背景氣味,它開始有了生命,有了溫度,甚至有了顏色。
它像一張無形而巨大的網,溫柔地將我包裹,滲透進生活的每一個縫隙。
我開始更頻繁地出現在那條深巷,出現在“恒順記”那彌漫著永恒酸香的空間里。
每一次踏入鋪子,蘇晚抬頭望來的眼神,都帶著一種無需言說的、清亮的笑意,
像陽光穿透陳醋的琥珀色光澤。有時,蘇伯在后院忙碌,鋪子里只有我們兩人。
她會放下手中的活計,拉著我,像分享一個巨大的秘密,
躡手躡腳地溜進后院作坊那扇沉重、彌漫著更濃烈發(fā)酵氣息的木門后。作坊里光線更暗,
巨大的陶缸如同沉默的士兵列陣,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醋醅顆粒,
帶著一種微酸的、令人鼻頭發(fā)癢的氣息。蒸煮糧食的巨大灶臺早已熄滅,
只余下冰冷的鐵鍋和殘存的蒸汽痕跡。蘇晚會指給我看那些不同年份的醋缸,
告訴我哪些是“頭淋”,哪些是“二淋”,講她父親如何憑經驗和感覺判斷發(fā)酵的程度,
如何在深夜起身查看溫度?!皣u——”她突然豎起手指抵在唇邊,眼睛亮晶晶的,
指向作坊深處一個光線幾乎照不到的角落。
那里并排放著幾個深褐色、釉色格外溫潤沉厚的陶缸,缸體上積著厚厚的灰塵,
仿佛與世隔絕了許久?!澳切?,”她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語氣,
“是爸爸的寶貝,十年以上的‘老陳’。輕易不開封的,他說那醋……有魂兒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在我心里激起一陣漣漪??粗切┏聊?、仿佛承載著時光重量的老缸,
我第一次對蘇伯那份近乎固執(zhí)的堅持,有了一絲模糊的理解。更多的時候,
我會留下來吃晚飯。飯菜很簡單,多是些應季的時蔬,偶爾有些江鮮。然而每一餐,
都離不開恒順香醋的點睛。碧綠的涼拌馬蘭頭,淋上琥珀色的陳醋,
酸香立刻激發(fā)出野菜的清新爽脆;清蒸的鰣魚,魚肉細嫩如脂,臨出鍋前淋上幾滴醋,
腥氣全無,鮮味被烘托得淋漓盡致;甚至一碗最普通的白米飯,拌上一點醬油和幾滴香醋,
竟也能生出令人胃口大開的奇妙滋味。那獨特的、醇厚而復雜的酸香,如同一個忠誠的影子,
牢牢附著在每一道菜的靈魂里,也附著在我每一次呼吸之間。日子久了,
連我自己的衣衫上也沾染了這揮之不去的味道。起初是外衣,后來是貼身的襯衫,
無論怎么清洗晾曬,那股深沉而獨特的醋香,總能隱隱地透出來。
它不再僅僅是作坊里的氣味,而是融入了我自身的體息,成了我的一部分。
朋友們會笑著打趣:“嘿,你這身上,怎么總帶著一股子鎮(zhèn)江老醋味兒?掉醋缸里啦?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心里卻漾開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這味道,是蘇晚家的印記,
是她父親沉默的注視,是那條深巷里每一塊被醋香浸潤的青石板的低語。
書友評價
作者徐浩瀚的這部小說《醋的微塵,我和鎮(zhèn)江姑娘的愛戀》,意蘊深厚,人物刻畫細膩,故事曲折緊湊,語言靈動,懸念和笑點增強了可讀性,在此力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