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街十日談》 章節(jié)介紹
舒妍的這部網(wǎng)絡(luò)小說《銀河街十日談》,一經(jīng)面世,便成了婚戀題材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經(jīng)典之作。相信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它依舊是經(jīng)典。(Day1)內(nèi)容放送:『“我們的遠(yuǎn)東號,在紅海沉了?!薄?941年12月1日下午12點15分興隆飯店的雅間里,齊.........
《銀河街十日談》 Day1 在線試讀
『“我們的遠(yuǎn)東號,在紅海沉了?!薄?/p>
1941年12月1日下午 12點15分
興隆飯店的雅間里,齊知禮脫了他那身英紡羊毛的法式西裝,露出里頭同款的背心與精致襯衣。
他輕挽了袖口,朝對面的女士做了個“請”的姿勢:“密斯許,嘗嘗這‘起司炸蟹蓋’,全上海灘的西式食品里,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好的了?!?/p>
對面的許小姐穿了一身天鵝絨的斜襟串珠邊旗袍,耳上兩顆碩大的珍珠熠熠生輝,此刻聽見他這樣講,不由微微側(cè)了頭,嬌俏地笑:“知禮哥的品味,我向來是信的。但吃之前,倒要討教討教這菜色是怎么個與眾不同法,竟這樣得你親睞?!?/p>
齊知禮用紗巾擦了擦指尖,娓娓道來:“這清水大閘蟹是陽澄湖的,蒸好后剔起蟹膏蟹肉填進蟹蓋中,撒上一層起司粉,進烤箱……”
他正要再說,包間門忽然被人自外“砰”一聲地推開,桌上兩人都嚇了一跳,同時側(cè)過頭去望。來人是譚為鳴,此刻他喘著粗氣,臉色煞白。
齊知禮臉上有幾分不滿,沉著嗓音問:“為鳴,你幾時這樣不成體統(tǒng)了!要是嚇到許小姐可如何是好,還不快賠不是。”
譚為鳴雖然年紀(jì)尚輕,但也算是自小跟著齊知禮的,見是當(dāng)下情境,當(dāng)即朝許印娜鞠了個躬:“驚著許小姐了,為鳴給您賠不是。”他說完倒了幾步退出門外,掩上門復(fù)又再敲:“少爺。我有事要向您稟報?!?/p>
“進來。”
譚為鳴得了應(yīng)允,這才輕推了門進去。彎腰附在齊知禮耳邊講:“我們的‘遠(yuǎn)東號’……”他說到此處斟酌了一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
齊知禮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才長吸了口氣說:“在紅海沉了?!?/p>
齊知禮臉上一僵,只覺得背上冰涼,周身汗毛都立了起來。但他仍算鎮(zhèn)靜:“也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再說吧。”
許印娜深表關(guān)切:“知禮哥,怎么了?”
齊知禮臉上早已舒展開來了:“都是小事。下人嘛,什么都怕?!彼f到這里,回頭瞪了譚為鳴一眼,“遇事咋咋呼呼的,你是今天才跟我嗎?”
譚為鳴退后兩步,恭敬立在齊知禮身后:“是,少爺。我冒失了?!?/p>
齊知禮沉著臉:“既然知道冒失了,還站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出去!”
“少爺,您還沒有定奪,為鳴不敢私自決定。”
齊知禮瞪他一眼,任由他在自己身后立著,并不再搭理了。
許印娜出生富庶,父母老來得女甚是寵愛,上頭又有個兄長,簡直是蜜罐里泡大的,故此難免有點我行我素的大小姐脾氣,但不食人間煙火的好處是,萬事皆不掛心。此刻見齊知禮似有要事,也不在乎彼此是久別經(jīng)年的重逢,金口一開:“知禮哥你有事就先走吧,下次再約?!彼闶欠湃恕?/p>
齊知禮笑瞇瞇:“那怎么行,好不容易與密斯許吃個飯,就算再大的生意我也不能撇下你啊,否則密斯許你要是覺得我毫無信義,那可怎么辦?!?/p>
許印娜放下餐具,斂起臉上的笑意:“密斯特齊,說了別再叫我密斯許了。多生疏!還和以前一樣,你是知禮哥,我是印娜妹妹?!?/p>
“好好好,印娜妹妹?!?/p>
“喏,既然是妹妹,就不用客氣?!痹S印娜坐直了看他,“如果真有事,不必陪我,可以改日再約。我還要在這里住上一陣才走?!?/p>
“既然這樣……那我陪你吃完下一道“金必多湯”就先告辭了。改天等忙完手頭的活,帶你去英國餐廳‘沙利文’嘗嘗他們的‘波爾多紅酒原盅燜子雞’?!?/p>
“知禮哥可不許逗我,你要是拖上個十天八天的,我說不定就沒機會吃了?!?/p>
齊知禮笑道:“怎么,這回來上海,難道只打算住十天半個月不成?”
“我馬上要去英國了?!痹S印娜語調(diào)輕快,但臉上仍有點悶悶不樂,“我是不想出去的,到了外國舉目無親,有什么好的!可惜我爹爹非要我去英國,他本意是更中意美國,說一戰(zhàn)美國得了不少好處,白銀風(fēng)潮過后美元區(qū)又?jǐn)U大,取代英國恐怕只是時間問題,不過因為《排華法案》的緣故,只好讓我去英國留學(xué)?!?/p>
齊知禮甚是不解:“英國這時候也是戰(zhàn)事吃緊,回國的學(xué)生不少,怎么許伯父反其道而行?!?/p>
許印娜聳了聳肩:“我也想知道。不過也好,再在家里待下去,恐怕他們要給我說親了,還不如念書來得好?!?/p>
說話間服務(wù)生端了“金必多湯”上來,魚翅雞茸加奶油調(diào)制而成的,仿佛更合舊派縉紳口味一些。齊知禮吃在嘴里,只覺得食之無味。
又和許印娜繁復(fù)地招呼過一輪,齊知禮才氣哼哼地帶著譚為鳴下了樓。
譚為鳴早把車停在飯店樓下等著了,他恭敬地替齊知禮拉開車門伺候這位金貴的齊家大少爺坐進去。
汽車行駛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齊知禮在后座坐著,臉上那股子驕矜的少爺氣已全然退了,他扯開領(lǐng)帶,聲音幾乎有絲顫抖:“為鳴,船上載了多少東西?”
“十噸棉紗,二十噸綢緞。”
齊知禮略舒一口氣:“還好……”但隨即又疑道,“怎么會只有這點東西?不對!船是怎么沉的?”
譚為鳴沒有回頭:“恐怕不止這點東西。我們快一點,老爺還在家里等你。”
車剛在齊公館前停住,黃管家就疾步迎上來:“少爺,老爺在書房等你很久了?!?/p>
齊知禮難掩憂心忡忡,和譚為鳴交換了一個眼神,吩咐道:“去門口候著,務(wù)必攔住閑雜人等?!毖粤T踏上樓梯,匆匆敲響書房門:“父親?!?/p>
里頭的聲音透著幾分疲憊:“進來?!?/p>
齊知禮推門進去,其父齊樹新正坐在碩大的辦公桌前翻著什么文件,見他進來,放下手里的東西,正要開口,但齊知禮話已搶在前頭:“我聽為鳴說,我們的船沉了?”他臉上有不可置信的悲愴。
齊樹新端坐在桌上,只說:“是?!?/p>
“我們虧了多少?”
“將近三百萬。”
齊知禮大驚失色:“那批棉紗綢緞,不過五六十萬上下。怎么會……有三百萬之多?”
“我走私了一箱前朝宮廷瓷器,還有明朝琺瑯鐘。價值約合兩百萬。”
饒是深秋,齊知禮背上業(yè)已濕透,他捏緊拳頭恨恨嘆了一聲:“父親!您怎會這樣糊涂!”他蒼白著臉,“阿姐呢!阿姐幾時從英國回來?看日子該到了,她一貫是有辦法的!”
齊樹新那皺紋深重的臉忽然顫抖起來,緊接著他捂住了臉,悶聲說:“知慧被人綁架了,那些古董錢……本是贖金。限期還有五天,湊不齊就說要撕票?!?/p>
晴天霹靂。齊知禮大駭之下只覺渾身的氣力仿佛都叫人抽走了,一下癱在座位上,心亂如麻,腦子里卻是空白的,只有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屋里的氣氛靜得可怕,齊樹新顫抖著手抽出一根雪茄,悶聲說“我本以為東西安全到達,結(jié)了款項這事會有些轉(zhuǎn)機,誰知道……”
齊知禮謹(jǐn)慎起來:“父親,您想過嗎,如果他們收了錢卻不放阿姐繼續(xù)敲詐怎么辦?甚至收了錢下狠手又怎么辦!我以為不給贖金尚且還能拖一拖時間,一給就全無主動權(quán)了。”
齊樹新狠抽了一口煙:“你以為我不曉得嗎。只是他們差普通市民來送信,調(diào)查難度非常大,似乎每日都不在相同地點。五日之內(nèi)要想查清……難吶!只能盡力拖時間,只是一旦拖到無法再拖,三百萬的贖金仍是分文差不得。”他滿臉愁容,“不管怎樣,始終是要做兩手打算的。錢要是湊不齊,萬一你姐有個三長兩短,我是……我是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了。”說到最后,眼眶里全是淚水。
齊知禮看著父親:他縱橫商場幾十年,手段強硬,錚錚鐵骨,幾時有過這樣的神色。齊知禮眼里酸澀,轉(zhuǎn)過頭去擦了擦眼角,坐直身子盡力平靜道:“那眼下呢?眼下您打算如何湊齊這三百萬?”
齊樹新正要答話,樓下忽然吵嚷起來。黃管家竭力勸道:“陳老板,我們老爺真的不在家?!?/p>
“騙赤佬呢!我剛剛看到汽車開進來!”
齊知禮起身,悄悄掀開窗簾一角往樓下望,川沙代加工紗廠的陳炳光帶了兩個壯漢堵在大門口。
齊樹新按著太陽穴:“你看到?jīng)]有,三百萬是不夠的?!彼麌@了口氣,“棉紡一廠賣了大概有九十萬,二廠有七十萬,繅絲廠可值一百萬……”
他話說到此處,齊知禮已然不忍聽下去,疾步返身,站到齊樹新面前,痛心疾首:“父親!不能賣!這可是我們齊家在上海灘的立身之本??!”
齊樹新深深嘆氣:“我又何嘗不知!但眼下最要緊的是知慧沒事。”
齊知禮想起來:“父親,我今日見著許印娜了。”
齊樹新并不訝異:“她父親給我打過電話了,說印娜過幾日從上海出發(fā)去美利堅,托我照應(yīng)一些。照理本該是接她來宅上住的,但眼下出了這種事,實在是分不出精力招待她。我已經(jīng)叫陳媽送了些吃喝用度的東西過去了?!?/p>
齊知禮卻轉(zhuǎn)了話題:“既然許家伯伯托你照顧印娜,便是說彼此交情不淺,何不跟他借些錢周轉(zhuǎn)呢?犯不著就此拖垮家里的生意?!?/p>
“許令藩這個人,和你吃飯喝酒時自然是朋友,兄弟長兄弟短,嘴上再活絡(luò)沒有,但真的說到錢……”齊樹新牽著嘴角哼了一聲,“鐵公雞?!?/p>
“大伯呢,他手頭松動些沒有?”
“你大伯的近年來生意清淡你也是曉得的,又花大價錢給政府,捐了個有名無實的官。哪里還拿得出閑錢?!?/p>
“阿姐的事情他們知道了嗎?”
“知道了,你大伯拿了十萬出來,又囑了部下留心,但畢竟他實權(quán)不大,這事又不能大張旗鼓查,唯恐激怒了綁匪,所以到現(xiàn)在一直都還沒什么消息。知廉從他爹那兒聽了消息,前兩天給我打了個電話,寄了兩萬塊來,說人在部隊不方便,前線還在打仗……”
“父親?!饼R知禮打斷話頭,“不如這樣。徐州的煤礦不是許家伯伯占一半,您和大伯又分占剩下的一半嘛,我記得早兩年許家伯伯就要跟您和大伯買股權(quán),不如趁此機會把您那半賣給他算了。反正我們也沒時間時時去徐州看著礦上的情況?!?/p>
“你懂什么!”齊樹新瞪他一眼,厲聲道,“你以為紡織生意真的那么好做?蠶繭年年價格不一樣,收早了風(fēng)險大,收晚了沒有貨。不說輕拋貨占地方,光是繅絲,就要爭分奪秒,晚了蠶繭便是一堆廢物。眼下時局又不穩(wěn),要貨的客戶今天還腰纏萬貫,明天就可能身無分文,連胡雪巖那么大身家,一趟押錯寶便一敗涂地?!彼麌@口氣,“知禮,我們齊家,說起來是上海灘紡織業(yè)大戶,其實是靠煤礦立身的?!彼蛔忠痪涞?,“你,記,?。≈挥忻旱V,才是不論經(jīng)濟和政治風(fēng)向,不論市場和環(huán)境變動,隨時隨地,人人離不開的。”
齊知禮大學(xué)方畢業(yè),生意上的事一向是由父親和阿姐打理的,此刻齊樹新這樣說,他亦只是似懂非懂。
不料齊樹新又道:“況且,民國二十七年徐州淪陷,多少煤礦都一夜之間落到日寇手里,我們幸得請了德國最大的洋行以債權(quán)人的身份接管煤礦,天上掛了德國旗,地上鋪了畫德國旗的鐵板,才在烽火里勉強保住了煤礦不被日寇侵占。此刻不說股權(quán)方不方便轉(zhuǎn),就說當(dāng)下形勢,煤礦也是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經(jīng)不起的。退一步講,即便煤礦此刻便停工,再無一絲收入,我和你大伯也絕不會將它拱手讓人。我們已經(jīng)保不住土地了,不能連土地下面的東西都讓日寇奪了去!”
齊知禮竟覺動容。
齊樹新講完大段話,人亦漸漸冷靜下來,平靜道:“知禮,你記住,煤礦是萬萬不能賣的?!?/p>
齊知禮點了點頭。
父子倆一時思緒萬千,相對無言,
屋里靜得駭人,石英鐘驟然“鐺”了一聲。已然是午后一點三十分了。
樓下陳炳光扯著喉嚨:“齊老板半個月前就允我結(jié)賬的,誰曉得拖到今朝還不給錢。世道艱難,工人們哪個不要養(yǎng)家糊口!”
齊樹新長長吁出一口氣,驟然握住電話機給樓下?lián)芴?。齊知禮知他欲要給陳炳光結(jié)賬,不由猛然起身,急喚了一聲:“父親!”
齊樹新頓住手上動作,抬頭望了兒子一眼,眼里的沖動和決絕驟然散了,苦笑了一聲,人愈發(fā)顯得脫力與疲憊。
齊知禮深吸了兩口氣,撐住桌子,臉上有一絲沖破絕望的謹(jǐn)慎的欣喜:“父親!我忽然想起,去年有個英商公平洋行的買辦來找您談過要買銀河街的事。不如,將他尋回來,認(rèn)真談一次?”
齊樹新眼神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但那是你爺爺留下來的,他最看中銀河街,即便一生那樣多風(fēng)雨,即便是再艱難的境地,也始終不舍得賣?!?/p>
齊知禮努力扯出嘴角笑了一下:“我想,比起銀河街,爺爺一定更看中他的大孫女。”
齊樹新沉默了許久,直到眼眶潮濕,終于說:“你說得對。他深吸一口氣,拍了拍兒子的肩。
齊知禮站著,竭力微笑:“那您聯(lián)系那位買辦吧?!?/p>
齊樹新找出聯(lián)絡(luò)簿,順著電話撥回去,那頭笑聲無比爽朗,也肯給現(xiàn)錢,但開出的價錢卻比去年少了整整四分之一。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齊樹新此刻也只能放任對方趁火打劫。好歹錢到手,女兒齊知慧才有獲救機會。
正要應(yīng)承,熟料對方干咳一聲:“不過,齊老板,我有個要求?!?/p>
齊樹新愣了一下,隨即沉聲道:“您講?!?/p>
對方輕笑了一聲:“我希望,我們成交的時候,銀河街那些住戶,都已經(jīng)……清出場地了。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人,是地。”
“這未免太倉促了?!?/p>
“我不急啊齊老板,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一個月,兩個月,我都可以等啊?!蹦穷^笑得非常篤定。
齊樹新知他這樣講定是摸準(zhǔn)了自己急需用錢,女兒生死未卜,他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只含恨擠出笑來:“那么至多三天,還請您準(zhǔn)備好現(xiàn)錢?!?/p>
“自然?!?/p>
齊知禮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要讓銀河街的人全搬走?”
齊樹新嘆了口氣:“是……那兒住的可許多都是你爺爺認(rèn)識的老街坊?!?/p>
齊知禮站起來:“您放心,我去。絕不會出岔子?!彼膊竭~出書房。
齊樹新望著兒子的背影,竟覺他仿佛瞬間長大了,他起身站到窗前撩開窗簾往樓下望,陳炳光還站在樓下,他踱回書桌前,給樓下?lián)芰藗€電話:“阿黃,你上來拿支票,差陳老板回去吧。”
1941年12月1日上午 10點15分
法租界,愛多亞路亭子間。
江志高提了個行李箱進屋,妻子董心蘭很快迎上來:“箱子借到了?”
“嗯?!彼麘?yīng)了一聲,打開箱子搭扣,把桌上零零碎碎的東西往里塞,邊塞邊說,“姆媽,不是講好這些東西不帶了嗎,怎么臨時又變卦?!?/p>
“想想還是不舍得?!崩咸珣?yīng)兒子,“這些都是跟了我?guī)资甑臇|西,哪能說丟就丟……”她還想再說,但嗓音很快沙啞起來,伴著沉重的喘息聲。
江志高囑她:“您喝點水?!?/p>
董心蘭在一旁聽得母子倆對話,不由揶揄起丈夫來:“還好意思說媽,你也不是臨時變卦,講好等雁寧放了假一起回去,哪里曉得腦子一熱,說走就走?!?/p>
“不是說了有公司聘我嘛,可不得早點回去?!彼麘?yīng)得很敷衍,隨即轉(zhuǎn)頭拔高嗓門喊了一聲,“雁寧,你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簾子被人從里間掀開,緊接著出來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一身校服加上齊肩的短平的學(xué)生頭,眉清目秀,活力十足的樣子。
女孩子哼哧哼哧地從里間拎一個大包出來,江志高皺了皺眉頭:“你拿它干什么?”
小姑娘笑瞇瞇:“跟你們一起回去一趟呀?!?/p>
江志高還沒來得及開口,董心蘭已經(jīng)扯著嗓門喊:“哎喲雁寧,我的小祖宗,好好的學(xué)你不去上你跟我們回家?你要氣死我是不是!”
江雁寧站在門口撅嘴:“又不是賴學(xué),請一兩天假呀。我都好久沒回去了?!?/p>
“請什么假,這都十二月了,不消一個月你們學(xué)校就得放假,到時候再回來也不遲?!?/p>
江雁寧不依,又一時找不到理由反駁,只好耍賴,癟著嘴一臉委屈:“不行,我得送奶奶,我不舍得奶奶?!?/p>
她話一出口,老太太就淚眼婆娑:“我們小雁寧長到這么大,幾時離開我那么久噢?!彼呎f邊抹眼角,“心蘭,她要送一送就讓她送一送吧?!?/p>
董心蘭看著這感情豐沛演技高超的祖孫倆不由怒向兩邊生:“媽,她就個給你這樣慣壞了!還想逃學(xué)?”她狠狠瞪了一眼女兒,“考試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理完箱子的江志高這回終于抽出空來,下了個結(jié)論:“行行,請一天假吧,快去給你們老師打電話?!?/p>
“OK!Thank you ,Dad!”
江志高朝她揮了揮手:“Not at all!”
江雁寧一溜煙飛奔到樓下去打電話,留三個大人在屋里做最后的打點。
董心蘭有點埋怨丈夫:“學(xué)期都要結(jié)束了,關(guān)鍵時候你怎么能讓她請假!”
“你還不知道她?要是不讓她回去一次,她就算坐在教室里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況且……”
董心蘭沒什么好氣:“況且什么?”
江志高回頭瞄了一眼母親,老太太正坐在椅子里打盹,他壓低了聲音說:“依著點母親也未嘗不可。早上我替她去醫(yī)院拿報告,醫(yī)生說極有可能是肺結(jié)核?!?/p>
董心蘭霎時僵住,驚恐之中瞳孔都有些放大,盡力壓低聲音:“是說不能醫(yī)了?”
江志高嘆了口氣。
“這病要過人的呀!哎喲哎喲,要命了哎喲哎喲!雁寧還和她上下床睡!”
江志高拍拍妻子的肩膀:“肺癆是飛沫傳播的,我們一早分開飲食,不會傳染的。”
董心蘭舒了口氣,拍了拍丈夫手背,沒有再說話。
江雁寧很快從樓下跑上來,一臉歡天喜地:“汪老師準(zhǔn)假了!”
搭樓下阿黃頭的車回南江市,行李箱也是跟他家借的。阿黃頭在一家繅絲廠做貨車司機,碰巧這兩日都是空車去南江載貨,江家素來鄰里關(guān)系不錯,跟黃家打了個招呼,送了只蹄髈過去,阿黃頭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
江家住的房子是早幾年江志高剛來上海做賬房時頂下的,二房東是個法國人,不知何故急著回國,故此頂費低廉,幫江家省下不小一筆資金。只是如今租賃合約到期,物價又日益增長,要想再在租界生活下去,房費將是一筆巨大開銷。江志高本來還猶疑不定,想著女兒還在大同大學(xué)讀書,不如再找間房子頂幾年,但他供職的公司報社運營不善,財政連年赤字,物價飛漲,法幣飛速貶值,員工薪資卻一整年原地踏步了。江母又在這緊要關(guān)頭犯了病,資金上實在無以為繼,只能搬回南江市的老家。女兒雁寧可以申請校舍,住處不是問題。
一家人搬著行李下樓,阿黃頭已經(jīng)坐在車?yán)锏戎恕?/p>
老太太疑似得了肺結(jié)核的事阿黃頭并不知道,江志高也沒有說,他擔(dān)心一提,對方很可能不肯載他們了,但也不能因為阿黃頭不知道就可以連累他。故此江志高讓女兒和太太坐進駕駛室,接著把老太太扶進后車廂,隨后自己也坐進去陪母親。
老家南江離上海并不遠(yuǎn),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加上市內(nèi)道路,三個小時亦足矣。
比起在租界的屋子,銀河街的房子才稱得上是家。江家世代居于此,銀河街15號,是天地間,他們最熟悉最親切最有歸屬感的地方。
江雁寧吵著要回來,大概正是思鄉(xiāng)情緒的作祟。
地方是老地方,但房子并不算太舊。
1907年銀河街初建,迄今35年,雖偶有修補,但磚石建筑相當(dāng)堅固,仍是風(fēng)雨年月中的堅固庇護。
江家一家坐著阿黃頭的卡車回來,甫一到門口,四鄰八舍都從屋里出來露了面,一個個熱情洋溢,七嘴八舌地上來搭話。
“聽說上海黃頭發(fā)的外國人很多?”
“大世界里雜技團演得好哇?”
“志高肯定是發(fā)了財回來的?!?/p>
“可不是,你看看心蘭這棉襖就知道,上海貨!多少漂亮!”
“雁寧也回來啦!上海學(xué)堂里這么早就放假了?”
江雁寧怕這話落在父母耳里又免不得要挨訓(xùn),連忙擺手:“不是的不是的,請假的,后天就回學(xué)堂上課?!?/p>
江志高趁著這當(dāng)口把老母親攙進屋里,倒了水開始忙活著撣煙塵。屋里長久不住,有種潮濕的陰冷。老太太坐在窗口,手里握一杯茶,外面的梧桐樹葉顯出一種枯萎的黃,午后的日光照進來,空氣里細(xì)微的塵埃都無所遁形。她忽然說:“志高,你老老實實講,我是不是得了要死的???”
江志高手里的動作霎時頓住了,很快,他笑起來:“媽你說什么呢?”
“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當(dāng)然不是!”
“你說實話,我生的孩子,瞞不了我?!?/p>
江志高長嘆一口氣,扔了手里的雞毛撣子,走過來坐到老母親對面:“沒有那么嚴(yán)重,只是肺結(jié)核。我聽說外國人已經(jīng)造出來一個叫什么‘盤尼西林’的藥,將來可以根治肺結(jié)核?!?/p>
江母閉上眼睛緩緩地吁出一口氣:“肺癆哪還能治啊,別哄我了。”她側(cè)過身沒有再對著兒子,“你離我遠(yuǎn)一點吧。”
江志高站著沒動,良久擠出笑來:“行了媽,你別瞎想了。我去買點菜,今晚還不知道吃什么呢。”他經(jīng)由熱鬧非凡的門口拐出街口。
屋外暌違良久的鄰居正親熱地敘著舊。
隔壁李奶奶拉著雁寧的手:“真是好久沒見到我們小雁寧了,怎么樣,晚上來李奶奶家吃飯吧,我燉了你最喜歡的魚湯?!?/p>
江雁寧有點心動,回頭看母親董心蘭一眼:“媽……”
董心蘭擦著門框斥她:“你怎么一回來就想去叨擾李奶奶?!?/p>
李奶奶笑呵呵:“她不是來叨擾我,是陪我。小雁寧你說是吧……”
江雁寧正要說話,街口忽然駛進來一輛汽車,車身黑得發(fā)亮,一看就是富人坐的車。聚在一起的鄰里們都好奇地望過去。
車愈駛愈近,最終在江家門口停了下來,人群里有聲音說:“心蘭啊,是不是你家有錢親戚來了!”
“我家哪有什么有錢親戚……”董心蘭正要再說,車門忽然被人從里推開。
一個龍章鳳姿的年輕男子從后座出來,站直了,象征性地理一理格子西裝的衣襟,四周環(huán)顧了一遍,臉上表情莊重:“街坊們,大家好,趁著人多,借用大家一點時間,說個事。”
大家面面相覷。
這人繼續(xù)說:“我叫齊知禮,齊立德是在下的祖父。1907年銀河街始建,他老人家允諾將銀河街免費借給諸位居住,但如今祖父已過世多年,我們齊家決定收回銀河街的地塊與房產(chǎn)。愧對各位,還請諸位三日之內(nèi)搬離此處,謝謝大家配合。”
人群即刻陷入寂靜。
隨后有人叫起來:“齊老板當(dāng)年親口允諾的,說是我們可以永遠(yuǎn)住在這里。怎么,他老人家一走,你們子孫后代就不認(rèn)賬了?”
群情激奮:“對!齊老板親口說的!”
“上海灘這么大老板說話不算話嗎!”
“真是養(yǎng)出來逆子!”
“反正不搬!”
“怎么相貌堂堂,良心倒這樣壞!”
譚為鳴聽不下去,沖過來喝一聲:“說什么呢!真是無理取鬧!”
人群里跳出來一個中年男子,穿一件坎肩,膀大腰圓:“什么‘說什么’!莫名其妙來收房子,背信棄義不說,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騙子!”
眾人齊響應(yīng):“對!對!”
譚為鳴自西服口袋中摸出房地契,展開任由眾人過目:“大家看清楚,這可都是真憑實據(jù),有道臺印為證,造不得假。銀河街從來就是齊家的產(chǎn)業(yè)!”
中年男子說:“那齊老板當(dāng)年金口玉言允諾的永租權(quán)就作不得數(shù)了嗎!我們一眾街坊難道是無憑無據(jù)就住到這里來的嗎!我們當(dāng)年是和齊老板談的合約,今天要搬,讓齊老板來說,我們保證二話不說馬上走!”
齊知禮一早知道勸搬這事不容易,但沒想到難到這種地步,一眾街坊再胡攪蠻纏沒有。
他忍住沒有發(fā)作,但譚為鳴向來沖動,把房地契一卷,喝道:“你說的這是什么話!明知我們老太爺過世多年,你現(xiàn)如今要他來和你談?”
人群里稀稀拉拉的幾聲笑。
譚為鳴怒火中燒,沖上前一步:“還有臉笑?”
齊知禮及時伸手?jǐn)r住他,照舊立得筆直,臉上仍盡力舒緩,幾乎算是陪著笑了:“我知道這事為難大家了,但我們也是迫不得已,還請諸位多多擔(dān)待?!彼f到這里頓了一頓,臉上的笑霎時斂住了,“如果諸位實在有困難,三日之后,我會請人來搬?!?/p>
這是威脅了。
人群寂靜無聲。
齊知禮轉(zhuǎn)身,往車邊走去。譚為鳴快步跟上,往駕駛室去。
身后忽然“砰”一聲,像是什么撞在石板磚上的聲音。緊接著江雁寧驟然叫起來:“李奶奶!李奶奶!”聲音里充滿驚惶。
齊知禮頓住腳步,他甚至懶得回頭看,只冷笑了一聲便繼續(xù)往前。年輕的女聲還在喊,撕心裂肺,人群騷動起來,七嘴八舌的,有人說:“掐人中,掐人中!”
齊知禮扶住車門的手僵了僵,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后拉開車門,對跟在身后的人道:“為鳴,你去看看怎么回事。”自己照舊輕巧篤定地坐進車?yán)铩?/p>
譚為鳴返身,快步扒開人群,然后迅速跑回來匯報:“一個老太太昏倒,掐了人中醒過來了,但臉色發(fā)青,話也不說,恐怕不太好。”
齊知禮雙臂疊在胸前,沒有看窗外,只說:“等一等再回去吧,先送她去醫(yī)院?!?/p>
譚為鳴復(fù)又回到人群里:“送醫(yī)院!”話畢,背起老人就跑。
人群安靜了下來,彼此面面相覷。江雁寧快步跟上譚為鳴,趁著他把李奶奶塞進后座的當(dāng)口,拉開門跳進車廂,一副坐定的神情,昂著頭說:“你們要送她去哪個醫(yī)院?”
董心蘭這下子急壞了,跑著步?jīng)_過來,一把拉開車門把江雁寧拽下來:“哎喲,小祖宗,你又要干嘛去!”
“送李奶奶去醫(yī)院!”
董心蘭壓低聲音:“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知道這兩個是什么人?。〔磺宀怀脑趺锤疑纤麄冘?!”
“我知道?。【鸵驗榉廊酥牟豢蔁o,就因為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人,才不敢隨隨便便把李奶奶讓他們帶走??!”
“你說得也有道理……”董心蘭往街道口張望:江志高買菜還沒有回來。她遲疑了片刻,嘆了一聲,隨即把圍裙解下來塞進女兒手里:“我去!”
江雁寧站在門口,堵得車門都關(guān)不上,她一臉不情愿:“可是李奶奶還要人照顧?。 ?/p>
“我來照顧?!?/p>
“奶奶也要人照顧。”
“還有你爸。”
“爸不是說有公司聘他了嗎?哪還有時間?!?/p>
董心蘭瞪她一眼,往里挪了挪,江雁寧即刻露出笑臉,但隨即又垮下來:“媽,你說李奶奶不會有什么事吧?”
董心蘭伸手拍了拍她臂膀。
譚為鳴轉(zhuǎn)過頭來:“可以走了吧?!?/p>
車駛向圣瑪麗醫(yī)院,譚為鳴照舊背著李奶奶下了車,急沖沖地要找醫(yī)生,誰料護士頭也沒抬:“先交押金。五百元,多退少補?!?/p>
江雁寧母女一路跟隨,此刻聽到押金數(shù)目不由一愣:此前江志高在《大陸報》做會計,一月薪金不過五百余元,收入已算不錯,但一家四口吃喝用度下來,也所剩無多。何況如今江志高又離了職,一家人正吃著老本過日子,哪樣不要精打細(xì)算。如今李奶奶一入院,就要整整五百塊,著實把母女倆嚇得不輕。
董心蘭硬著頭皮問護士:“您看我們這身上也沒帶那么多錢,能不能先看病,看了再結(jié)?”
護士頭也沒抬:“你說呢!看好了你們跑了我找誰去!”
江雁寧聽得惱火:“我們堂堂正正的人,怎會做這種下三濫的事!”
護士抬了頭,嗤笑一聲:“那可說不準(zhǔn)。”
江雁寧忍不住要與她理論,幸得董心蘭一把拉住。
正當(dāng)此時,樓梯上下來一個人,穿著白大褂,小護士坐直了招呼道:“馬醫(yī)生?!?/p>
那馬醫(yī)生抬頭“嗯”了一聲,眼神隨意掃過江雁寧母女,最后在譚為鳴身上停住,認(rèn)了幾秒,喜道:“譚先生?”
譚為鳴一看,不由也笑:“馬醫(yī)生幾時來了這里了?”
“來了半年有余了。譚先生怎么了,身體不適?”
“不,是這位老太太?!彼焓忠R醫(yī)生往長椅上看。
馬醫(yī)生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掀開李奶奶眼皮一瞧,即刻喚那護士:“快,快送進去!”
護士有點為難:“可他們……”
馬醫(yī)生打斷她:“別‘可是’了,快!”
李奶奶被送進去,用電筒照著眼珠,再然后又用布裹住臂膀,醫(yī)生戴著聽診器擠壓著一個橡膠球,總之用各種奇奇怪怪地方法給李奶奶檢查,最后肌注了兩支藥水,叫護士把李奶奶送進病房。
江雁寧母女留在診室,問馬醫(yī)生:“李奶奶到底得了什么病?”
“心臟病發(fā),血壓飆高,有中風(fēng)先兆。病人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可不是!刺激受大了!”江雁寧狠狠剜了譚為鳴一眼。
譚為鳴站得筆直沒有說話。
“病人尚未脫離危險,留院觀察幾天吧?!瘪R醫(yī)生說完這句,轉(zhuǎn)頭問譚為鳴,“齊少爺呢,一同來了嗎?”
“在車?yán)锬?。?/p>
“走,帶我去見見?!?/p>
母女倆眼見著二人走遠(yuǎn),想起押金與醫(yī)藥費來,不由頭痛。李奶奶獨居,老伴過世,唯一的兒子本在北平經(jīng)商,但自盧溝橋事變后便失去聯(lián)系。她僅靠著做一點零活為生,哪有看病的錢。街坊鄰居呢,他們認(rèn)定江志高這樣上過學(xué)堂的在大上海發(fā)了財了,想也知道是不肯湊錢的,如此一來,這筆醫(yī)藥費就免不得要落到江家頭上。
母女倆在走廊里長吁短嘆了片刻,決定還是先去看看李奶奶。
李奶奶躺在床上臉色好了不少,見了江家母女倆掙扎著坐起來道謝:“心蘭,這回可多虧了你們了。
董心蘭過去拍拍李奶奶的手:“李嬸,你看你說的。我們往昔受您的照顧還少嗎。”
“還不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對了。”李奶奶下床欲要穿鞋,“我們快回去吧,再不走天都要黑了?!?/p>
“不行不行!”江雁寧跳起來,“醫(yī)生說了,您得留院觀察?!?/p>
“觀察什么!”李奶奶舉了舉胳膊,“我這不好好的。家里還燉著魚湯呢?!?/p>
董心蘭想起醫(yī)生那句“尚未脫離危險”,不由勸道:“李嬸,你還是先住兩天吧。身子骨得養(yǎng)好啊,這可馬虎不得!”
“我這不挺好的。家里門還沒關(guān)呢。”
“我替您關(guān)?!倍奶m說,“您得再住兩天,不替自己也替國梁想想,萬一哪天他回來……”她沒有再說下去。
李奶奶愣了一下,緩緩吁出一口氣:“好吧,我住兩天。你們回去吧,我沒事的。”
“那怎么行!”江雁寧去開水房打了瓶開水,“您現(xiàn)在可不能亂動,得好好養(yǎng)著。我就在這兒陪您給您解悶了?!彼ь^看了眼母親,“媽,你回去吧?!?/p>
董心蘭不肯:“你一個小孩子哪會照顧人,我來?!?/p>
“我回了學(xué)堂還不是得您來照顧李奶奶,連著熬夜怎么行呢,您快回去吧,改天再來。”
董心蘭被她說動,更何況剛搬回來,家里還一團亂,她不能丟下不管:“也好,那我改天來。李嬸,您保重?!?/p>
她說完正要走,譚為鳴忽然進門來:“我家少爺讓我來問問,你們誰要回去的,我們順路送一程?!?/p>
董心蘭本想拒絕,但窗外天色漸漸黑下來,路程也并不近,她只好道了謝跟上譚為鳴。
車壓過石板磚,軋過瀝青路,一路七拐八彎,走了老遠(yuǎn),車廂里都是安靜的。
還是譚為鳴先開了口:“伯母,你放心,醫(yī)生說了,李奶奶沒有大礙?!?/p>
董心蘭點了點頭,想起他坐在前座看不見,復(fù)又開了口:“謝謝?!?/p>
“舉手之勞?!?/p>
話題斷了,車廂里又回復(fù)寂靜。董心蘭斟酌了一下,終于還是說:“我知道這話可能不該講。但……我們在銀河街住了幾十年,突然說三日之內(nèi)要搬……”她沒有再說下去。
譚為鳴嘆了口氣:“您不知道,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
副駕上的齊知禮喝住他:“為鳴!”隨即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董心蘭,“您怎么稱呼?”
“夫家姓江?!?/p>
“好,江太太。務(wù)必請您轉(zhuǎn)告銀河街各位街坊鄰居,我齊家對給各位造成的不便非常抱歉,他日若有機會定會補償諸位,但眼下,三日之內(nèi)請務(wù)必搬出銀河街?!彼f完這句話,又回過頭去,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了。
董心蘭看著這年輕人的側(cè)臉,俊朗疲憊。她心下覺得煩躁,但一時倒也對這兩個年輕人厭惡不起來。
車駛回銀河街,譚為鳴送董心蘭到家門口,隨即調(diào)轉(zhuǎn)頭沿著來路而返——原來并非順路。
董心蘭剛從車上跨下來,街頭裁縫鋪的佟掌柜就扯著嗓子喊:“江家姆媽,正好正好,快,鳳平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