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墻之下》 章節(jié)介紹
靜怡軒褚承稷云岫是小說《朱墻之下》中的主角,在作者沉璧C巧奪天工的創(chuàng)作之下,他們活靈活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仿若看到原型。《朱墻之下》第1章內容簡介:因酷似皇帝早逝的白月光,我被塞進后宮當了采女。后宮佳麗們咬牙切齒:“瞧她那股清高勁兒!”我摸著袖.........
《朱墻之下》 精選章節(jié) 在線試讀
因酷似皇帝早逝的白月光,我被塞進后宮當了采女。
后宮佳麗們咬牙切齒:“瞧她那股清高勁兒!”我摸著袖中調香瓶微笑——誰要爭寵?
姐姐的尸骨還埋在御花園第三棵梅樹下。貴妃故意打翻避子湯時,
皇帝突然攥住我手腕:“愛妃身上總有冷梅香。”他掌心滾燙,我后背沁出冷汗。
那是我今早剛調制的……劇毒。選秀那日,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沉沉地壓著整座皇城,
連朱紅宮墻都像是蒙上了一層洗不掉的舊塵。我,林晚照,
穿著那身按規(guī)矩新裁的、卻依舊透著幾分寒酸氣的淺碧色宮裝,垂首立在長長的隊列末尾,
像個不起眼的影子。殿前青磚冰涼,寒意透過薄薄的鞋底直往骨頭縫里鉆。
“采女林氏——上前覲見!”太監(jiān)尖利的嗓音劃破沉悶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深吸一口氣,壓住心底那片沉甸甸的冰,依著嬤嬤教導的規(guī)矩,邁著細碎平穩(wěn)的步子,
低著頭,一步步挪到殿中央那片最光亮也最冰冷的地方。裙裾拂過冰冷光滑的金磚,
沒發(fā)出一點多余的聲音?!疤痤^來。”一個略顯蒼老,卻異常清晰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
帶著久居人上的威儀。是太后。我依言,緩緩抬起下頜,
目光依舊謙卑地垂落在身前不遠處的金磚上,不敢逾矩半分。死寂。
殿內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我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驚疑的、審視的、帶著刺的,
瞬間聚焦在我臉上,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扎過來?!八弧辈恢钦l倒吸了一口冷氣。
“哐當!”緊接著是茶盞失手跌落在金磚上的脆響,碎瓷四濺。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一個帶著哭腔、尖得變了調的聲音猛地炸開,是太后身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娘娘!
娘娘您看哪!是……是宸妃娘娘顯靈了不成?!”宸妃。這個名字像一顆燒紅的炭,
驟然投入冰水之中,激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和死水微瀾般的騷動。我眼角的余光,
能瞥見高居鳳座上的皇后,那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猛地攥緊了鳳椅的扶手,指節(jié)泛白。
旁邊幾位衣著華美的妃嬪,臉上精心維持的笑容瞬間僵硬、碎裂,
眼神里淬出毫不掩飾的嫉妒和冰冷的敵意。御座之上,年輕的皇帝褚承稷,
原本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枚玉佩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
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穿透殿內微暗的光線,直直地釘在我臉上。那目光沉甸甸的,
帶著探究,帶著審視,帶著一絲我無法完全解讀的……復雜震動。他薄唇緊抿,
下頜的線條繃得極緊。太后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我,像是要將我的骨相都看穿。半晌,
她長長地、帶著一種沉重疲憊的嘆息,揮了揮手:“留下吧。封……采女?!薄安膳质希?/p>
叩謝太后、皇上、皇后娘娘恩典!”我伏下身去,額頭貼上冰涼的金磚。
塵埃微小的氣息鉆入鼻腔,混合著檀香和某種陳舊的、屬于深宮的味道。采女,
后宮位份之末。這結果,意料之中,也正合我意。低微,
才方便我在這片看似錦繡實則殺機四伏的朱墻之下,尋找那個早已被遺忘的名字——林朝露,
我那在宮中“暴病而亡”的姐姐。御花園第三棵老梅樹下,
還埋著她冰冷的骸骨和未解的冤屈。至于皇帝的注視?那不過是透過我這張臉,
在看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這影子,是我此刻的護身符,也是懸在我頭頂?shù)睦小?/p>
我被分到了最偏遠、最冷清的西六宮角落,一個叫做“靜怡軒”的小院子。名字起得雅致,
實則荒僻得緊。院子不大,一明兩暗三間房,墻壁灰撲撲的,墻角頑強地鉆出幾叢雜草,
顯出幾分無人打理的蕭索。領我來的內侍是個面皮白凈、眼神卻透著精明的年輕太監(jiān),
叫小祿子。他臉上堆著職業(yè)化的笑,語氣卻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怠慢:“林采女,
您就住這兒了。地方是清靜了些,可也省心不是?缺什么短什么,您言語一聲,
奴才盡力給您想法子?!痹捠沁@么說,
那雙滴溜溜的眼睛卻在我身上那身半新不舊的衣裳上打了個轉,意思不言而喻——沒錢沒勢,
別指望太多?!坝袆诘摴!蔽椅⑽㈩h首,臉上沒什么表情,
出一個小巧的荷包——里面是入宮前家里東拼西湊、幾乎掏空了所有積蓄才換來的幾塊碎銀。
我平靜地遞過去,“初來乍到,諸多規(guī)矩不懂,日后還需公公多提點。
”小祿子捏了捏荷包的分量,臉上的笑容立刻真切了幾分,腰也彎得更低了些:“哎喲,
采女您太客氣了!提點不敢當,奴才就在這西六宮當差,您有事兒盡管吩咐!奴才先告退,
您安頓著?!彼槔厥樟算y子,轉身便走,腳步都輕快不少。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我的貼身宮女,一個叫云岫的小姑娘,才十三四歲,瘦瘦小小的,
看著怯生生的,是我入宮時內務府分派來的。她抱著我們那點可憐的行李包袱,
有些無措地看著我?!霸漆?,”我環(huán)顧著這荒涼的小院,目光最后落在墻角那幾叢雜草上,
語氣平淡,“去問問哪里能弄點趁手的工具,把院子里的草除了。再找點水,把屋里擦一擦。
”這里,將是我在這深宮中的第一個立足點,也是我尋找真相的起點?;氖?,正合我意。
“是,采女?!痹漆缎÷晳?,放下包袱,麻利地跑開了。推開正屋的門,
一股濃重的塵土和木頭朽壞混合的霉味撲面而來。光線昏暗,
陳設簡單到近乎寒酸:一張舊木床,一張掉漆的桌子,兩把椅子,還有一個半舊的衣柜。
窗戶紙破了幾處,冷風嗖嗖地灌進來。我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窗戶。
風卷著深秋的寒意吹進來,吹散了屋內的濁氣,也吹動了我鬢邊的碎發(fā)。遠處,
層層疊疊的琉璃瓦頂在陰沉的天空下泛著冰冷的微光,那是權力和欲望交織的中心。更遠處,
御花園的方向,依稀可見幾株高大樹木的輪廓。姐姐,我進來了。我默默地在心里說。
不管這潭水有多深,多渾,我都要把蓋在你身上的那層污濁的泥土,一層層扒開。
日子就在這靜怡軒的冷清里,如同屋檐下緩慢滴落的雨水,不緊不慢地流淌。
采女的份例微薄得可憐,每日不過是一碗糙米飯,兩碟不見油星的青菜,
偶爾能分到幾片薄如蟬翼的肉片,已算是開葷。云岫年紀小,手腳卻勤快,
把那幾間破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還不知從哪里淘換來幾株蔫頭耷腦的野花,種在窗根下,
給這死氣沉沉的院子添了一點點微弱的生機。
我的“恩寵”似乎隨著初入宮時那場小小的風波,迅速沉寂了下去。
皇帝褚承稷再未召見過我,仿佛那日的驚鴻一瞥只是所有人的一場幻覺。這正合我意。
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去給皇后娘娘請安,我?guī)缀踝悴怀鰬簟U埌?,是后宮女人每日必修的功課,
也是窺探人心、暗流涌動的最佳場所。鳳儀宮正殿,
永遠彌漫著濃郁的、混合了各種名貴脂粉和熏香的甜膩氣息,幾乎讓人窒息。
皇后沈氏端坐鳳座,身著明黃鳳袍,頭戴赤金點翠鳳冠,面容端莊,笑容雍容,
眼神卻像隔著一層薄冰,深不見底。她說話永遠滴水不漏,溫和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
“眾位妹妹都辛苦了?!被屎蟮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傳到殿內每一個角落,“后宮以和為貴,
要謹守本分,盡心侍奉皇上,為皇家開枝散葉才是正理?!薄爸斪窕屎竽锬锝陶d。
”底下的妃嬪們齊聲應和,聲音嬌柔婉轉。我跪在人群最末端,
位置偏得幾乎要挨著冰冷的殿門。即便如此,那些或探究、或輕蔑、或含著隱隱敵意的目光,
依舊像細小的芒刺,時不時地掃過我的脊背。“喲,這不是那位‘宸妃再世’的林采女嗎?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尖刻。說話的是坐在前排的麗嬪,一身桃紅宮裝,
容貌艷麗張揚,此刻正斜睨著我,用帕子掩著嘴輕笑,“怎么每次請安都縮在最后頭?
莫不是心里頭……還惦記著不該惦記的人?”她話里的“不該惦記”,
自然是指那位已故的宸妃,也是指皇帝可能的“惦記”。殿內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帶著看好戲的興味。我緩緩抬起頭,
臉上依舊是那副沉靜得近乎木然的表情,目光平靜地迎向麗嬪那充滿挑釁的眼神,
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回答:“回麗嬪娘娘,臣妾位份低微,不敢僭越?;屎竽锬锬竷x天下,
訓示在前,臣妾不敢分心,唯有仔細聆聽,銘記于心。”我的目光轉向鳳座上的皇后,
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這番話,既點明了自己位卑守禮,又把皇后高高捧起,
更把麗嬪那點挑撥離間的小心思襯得格外小家子氣。麗嬪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涂著鮮紅口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終究沒再說什么,只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皇后臉上那層完美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點點,她微微頷首:“林采女倒是懂規(guī)矩。好了,
都散了吧?!彼龘]了揮手,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沒什么溫度,
卻也沒有明顯的惡意,更像是一種評估。我隨著眾人退出鳳儀宮。深秋的風刮在臉上,
帶著刺骨的寒意,反而讓人頭腦清醒。麗嬪的刁難只是開始,這后宮之中,
因我這張臉而起的嫉恨,絕不會少。我攏了攏身上單薄的宮裝,加快腳步,
只想盡快回到我那荒僻的靜怡軒。回到靜怡軒,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我坐到那張舊書案前,
案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紙頁泛黃發(fā)脆的冊子——《內務府·舊宮人檔》。
這是我花了足足三個月的時間,小心翼翼地、幾乎不露痕跡地,
才從負責灑掃庫房的一個老太監(jiān)手里,
用幾塊積攢下來的碎銀和幾瓶能緩解他老寒腿疼痛的藥油,“借”來的。
麻麻記錄著數(shù)年前宮中服役宮女的名錄、籍貫、入宮時間、分派宮苑……字跡大多模糊不清,
還帶著濃重的霉味和灰塵。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著,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緩緩滑過,
目光銳利如鷹隼,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林……朝露……”當這三個字如同沉入水底的碎玉,終于在某一頁的角落,
以極小、幾乎被蛀蟲啃噬掉一半的墨跡跳入眼簾時,我的心猛地一縮,指尖瞬間冰涼。
找到了!我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拂開那名字上積落的灰塵。
臨州府……入宮時間:承平七年春……分派宮苑:……后面幾個字被一大塊污漬徹底覆蓋了,
只能勉強辨認出一個模糊的偏旁,似乎是……“玉”?玉芙宮?玉華宮?還是別的什么?
線索在這里斷了。一股巨大的失望夾雜著不甘猛地攥緊了心臟。玉字打頭的宮苑,
在這偌大的皇宮里,也絕不止一處。姐姐最后到底在哪里當差?在哪里……遭遇了不測?
窗外的風更大了,吹得破舊的窗欞嗚嗚作響,像極了誰在暗夜里壓抑的悲泣。我閉上眼,
強迫自己冷靜。不能急。至少,有了名字,有了時間,有了籍貫印證,這方向是對的。姐姐,
你等著,再等等我。線索在舊宮人檔上斷了,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
只激起一圈微瀾便歸于沉寂。但我林晚照,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還有一點上天賦予的、在此時此地顯得尤為有用的本事——過目不忘。
靜怡軒的日子依舊清冷如水。每日請安,我依舊是那個縮在角落、沉默寡言的采女林氏。
麗嬪那日碰了個軟釘子后,大約覺得我這塊“木頭”無趣又扎手,暫時也懶得再尋我麻煩。
其他妃嬪的目光雖然依舊復雜,但見我安分守己,毫無爭寵跡象,
那份警惕和敵意也似乎淡了些許,只余下慣常的輕慢。這正給了我絕佳的機會。
我開始“看”。不是用眼睛隨意地瞟,而是用腦子,用心,像拓印石碑一樣,
將目光所及的一切細節(jié),分門別類地刻印下來。鳳儀宮正殿,
皇后娘娘寶座后那架巨大的紫檀木嵌螺鈿屏風上,繁復的圖案究竟有幾只鳳凰,幾朵牡丹,
花蕊處鑲嵌的米珠是單數(shù)還是雙數(shù)?殿角青銅仙鶴香爐吐出的煙霧,在晨光熹微中裊裊上升,
其細微的飄散軌跡有何規(guī)律?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春棠,
今日耳垂上戴的是一對小巧的珍珠耳墜,昨日似乎戴的是一點翠的蝴蝶簪?貴妃薛氏,
每次出現(xiàn)時身上熏染的香氣都濃烈霸道,但細辨之下,似乎每次都有些微的不同,
有時多一絲沉檀的厚重,有時添一縷龍涎的奇異腥甜。麗嬪腕間那只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
每次晃動時折射的光線,似乎總在同一個角度最為刺眼……還有那些穿梭其間的太監(jiān)宮女。
哪個小太監(jiān)走路習慣先邁左腳?哪個宮女在給高位妃嬪奉茶時,手指會不易察覺地微微發(fā)抖?
鳳儀宮負責灑掃庭院的那個沉默寡言的老太監(jiān),他腰間掛著的鑰匙串,一共有幾把鑰匙?
鑰匙的形狀……這些看似毫無關聯(lián)、瑣碎至極的信息,如同無數(shù)散落的珠子,被我一一拾起,
分門別類,儲存在腦海深處那座無形的宮殿模型之中。我知道,它們現(xiàn)在看似無用,
但總有一日,其中某顆珠子,或許就能串聯(lián)起一條通往真相的路徑。當然,這深宮行走,
光有眼睛和腦子還不夠,還需一點防身的手段。我的調香手藝,便是這冰冷宮墻下,
我為自己準備的、無聲的武器與盾牌。靜怡軒的破敗也有破敗的好處,那便是足夠安靜,
也無人關注。我將份例里省下來的、微薄得可憐的月錢,
托付給偶爾外出采買的小祿子(自從上次得了好處,他對我這點小要求倒是殷勤),
讓他從宮外悄悄帶些不起眼的藥材和香料種子回來。
紫蘇、薄荷、艾草、野菊……這些尋常之物,被我小心地種在靜怡軒背陰的墻角下,
或是養(yǎng)在幾個豁了口的瓦盆里。它們頑強地生長著,散發(fā)著各自獨特的、清冽或苦澀的氣息。
我的調香工具簡陋到了極點:一個粗糙的陶缽,
一根光滑的玉簪(還是入宮時娘親塞給我的唯一一件像樣的首飾),幾個洗凈晾干的小瓷瓶。
就在這方寸之間,我的指尖與那些草木的精華交融。薄荷與艾草混合碾碎,滴入幾滴素油,
便成了提神醒腦、驅趕蚊蟲的香膏,抹在太陽穴上,能讓人在沉悶的請安時保持頭腦清明。
紫蘇葉搗爛出汁,加入少許碾成細末的甘草根,置于小瓶中,便是緩解胸悶氣短的嗅藥。
我調得最多的,是一種氣味極其清淡、近乎無味的粉末,以幾種收斂止血的藥材為主。
我將它用油紙仔細包好,藏在貼身的荷包里。這深宮之中,
誰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需要它來救命?調香時,是我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窗外是深宮高墻,
窗內是草木的低語。指尖沾染著植物的汁液和粉末,那清苦微澀的氣味縈繞在鼻端,
讓我紛亂的心緒得以片刻沉淀。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畫面,
有時會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江南老家的小院,姐姐坐在廊下,教我辨認各種花草,
陽光透過葡萄藤的葉子,在她溫柔的側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身上,
似乎總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干凈的皂角混合著陽光曬過的衣物氣息。
姐姐……我捏緊手中的玉簪,冰涼的觸感刺入掌心。那埋骨之地,
御花園第三棵老梅樹……那附近,是否也曾飄散過某種特殊的氣味?
日子就在這不動聲色的“看”與“調”中,悄然滑入了承平十年的初冬。
一場突如其來的、聲勢浩大的冬雪,覆蓋了整個皇城。朱墻黛瓦盡數(shù)裹上素白,
平日里喧囂的宮道也被厚厚的積雪吞沒,顯出幾分難得的沉寂。靜怡軒更是冷得像冰窖,
炭火份例少得可憐,我和云岫只能擠在一處,靠著手爐里那點微弱的余溫取暖。然而,
深宮之中,表面的平靜永遠只是假象。這天午后,雪下得正緊,
鵝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落著,幾乎看不清院門外的景象。我和云岫正圍著一個小炭盆,
盆里的炭火奄奄一息。云岫凍得小臉發(fā)青,不停地搓著手,呵出的氣凝成白霧。突然,
院門被“砰”地一聲大力推開,砸在積滿雪的墻壁上,震落一片雪沫。
幾個穿著厚實棉袍、趾高氣揚的太監(jiān)闖了進來,為首的是個面皮白胖、眼神倨傲的中年太監(jiān),
我認得他,是貴妃薛氏宮里的管事太監(jiān),姓王。王太監(jiān)抖了抖帽檐上的雪,
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這破敗的小院,最后落在我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開口:“林采女安好?。?/p>
這大雪天的,打擾您清凈了?!蔽倚睦锟┼庖幌?,面上卻不動聲色,
起身微微頷首:“王公公冒雪前來,不知有何吩咐?”云岫嚇得縮在我身后,大氣不敢出。
“吩咐不敢當?!蓖跆O(jiān)慢悠悠地從袖中抽出一張疊得整齊的紙,“貴妃娘娘體恤下情,
怕各宮炭火不足,凍壞了各位小主。特命奴才們來查點一下各宮炭例的支用情況,
也好按需調配不是?”查點炭例?我心中一凜。貴妃薛氏,出身將門,性子張揚跋扈,
是后宮里僅次于皇后的實權人物,向來與皇后分庭抗禮。
她怎么會突然“體恤”起我們這些位份低微、如同草芥的采女來了?這分明是借題發(fā)揮,
來者不善!靜怡軒的炭火份例本就少得可憐,我和云岫省了又省,
每日只敢在午后燒一點驅驅寒氣,賬面上……怕是經(jīng)不起細查。果然,
王太監(jiān)帶來的小太監(jiān)不由分說,徑直闖進了屋里,翻箱倒柜。很快,
一個太監(jiān)捧著一個空了大半的炭筐出來,另一個則翻出了我記錄日常用度的小賬本。
王太監(jiān)接過賬本,裝模作樣地翻了翻,又掂了掂那輕飄飄的炭筐,
臉上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鄙夷笑容:“嘖嘖嘖,林采女,您這賬目上記的領炭數(shù)目,
跟這筐里的剩余,還有這屋子里冷得能凍死人的架勢……對不上?。∵@短缺的炭火,
是您自個兒用了,還是……私下里送人情了?這可是宮里的東西,私相授受,可是大罪!
”“公公明鑒,”我平靜地開口,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靜怡軒地處偏遠,
房屋破舊,漏風嚴重,所需炭火本就比別處要多些。臣妾與宮女云岫二人,
每日只在午后燒炭一個時辰取暖,所記用度并無不實之處。公公若不信,可查看爐灰,
每日所積,不過淺淺一層?!蔽抑噶酥附锹淅锬莻€冰冷的炭盆?!昂?!”王太監(jiān)冷笑一聲,
顯然不吃這套,“爐灰?誰知道是不是被你們偷偷倒掉了!短缺宮份是實!
貴妃娘娘最恨這等偷奸?;?、欺上瞞下之事!林采女,您是自己跟奴才走一趟,
去貴妃娘娘跟前分說明白呢?還是讓奴才們‘請’您去?
”他身后的幾個太監(jiān)立刻兇神惡煞地圍了上來,手按在了腰間的短棍上。云岫嚇得渾身發(fā)抖,
死死抓住我的衣袖。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去貴妃宮里?那無異于羊入虎口!
薛貴妃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她宮里處置犯錯宮人的慘叫聲,
有時連隔得老遠的宮苑都能隱約聽聞。若真被她坐實了“私竊宮物”的罪名,
不死也要脫層皮!這分明是沖著我這張臉來的!是麗嬪的挑唆?
還是貴妃本人早就想拔掉我這根眼中釘?電光火石之間,我腦中急速飛轉。硬抗是死路一條!
求饒?只會讓這些人更加得意。怎么辦?我強迫自己冷靜,
目光飛快地掃過王太監(jiān)那張油膩得意的臉,掠過他腰間掛著的鑰匙串……等等!鑰匙串!
那上面的幾把鑰匙形狀,其中一個扁平的、帶著特殊缺口的……我猛地記起,
前幾日去內務府領取份例時,曾瞥見掌管庫房鑰匙的一個老太監(jiān)腰間,掛著一把一模一樣的!
當時只是習慣性地看了一眼,便牢牢印在了腦子里。
內務府庫房……那里存放著各宮領取物品的原始底檔!貴妃的人能篡改靜怡軒的賬面,
卻未必能立刻抹掉內務府庫房的原始記錄!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成型?!肮衣?。
”我抬起頭,臉上非但沒有驚慌,反而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點疑惑的坦然,
“既然公公說短缺,那想必是內務府發(fā)放時出了紕漏?或是賬房記錄有誤?臣妾記得,
各宮支領物品,內務府庫房都有原始簽收底檔留存。與其在這里爭執(zhí),不如請公公辛苦一趟,
隨臣妾同去內務府庫房,當面核對一下底檔?若真是臣妾之過,甘愿領受貴妃娘娘責罰。
若是……發(fā)放或記錄有誤,也好及時更正,免得日后其他姐妹宮里也出了岔子,
豈不是辜負了貴妃娘娘一片體恤之心?”我的聲音清晰平穩(wěn),目光坦然地直視著王太監(jiān)。
“去……去內務府庫房?”王太監(jiān)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了,
眼神里閃過一絲明顯的慌亂和猝不及防。他顯然沒料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
更沒料到我這個小小的采女竟然知道內務府庫房有原始底檔這回事!那底檔,
可不在他們能一手遮天的范圍內!他眼神閃爍,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呵斥我“胡言亂語”或者“拖延時間”,
但“貴妃娘娘體恤之心”幾個字被我咬得很重,他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反駁。
周圍那幾個氣勢洶洶的太監(jiān),也面面相覷,有些無措。僵持。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聲。王太監(jiān)臉色變幻,最終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哼!大雪天的,庫房重地也是你說去就能去的?
沒得驚擾了各位管事!此事……此事待奴才稟明貴妃娘娘再行定奪!我們走!
”他色厲內荏地一揮手,帶著那幾個太監(jiān),像來時一樣,
氣勢洶洶卻又帶著點狼狽地沖出了靜怡軒的小院,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院門被風刮得吱呀作響。云岫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小臉煞白,
帶著哭腔:“采女……嚇死奴婢了……”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衫,被寒風一吹,刺骨地涼。剛才的鎮(zhèn)定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指尖還在微微顫抖。贏了?不,只是暫時逼退了豺狼。薛貴妃……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摸了摸袖中那個裝著止血粉的油紙包。這深宮,遠比我想象的更冷,更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大雪覆蓋的宮道,那通往內務府的方向。
底檔……那或許是我下一步必須接觸的關鍵。貴妃的爪牙雖然暫時退去,
但“炭火短缺”的污名像一片沉重的陰云,依舊籠罩在靜怡軒的上空。薛貴妃不會就此罷手,
她只是在等待一個更致命的機會。后宮里,流言蜚語如同這冬日里無孔不入的寒風,
迅速蔓延開來。
“林采女手腳不干凈”、“貪墨宮份”、“被貴妃抓了現(xiàn)行”……這些竊竊私語,
像細小的毒針,扎在每一個經(jīng)過靜怡軒的宮人眼里、心里。原本就稀少的份例,
變得更加克扣拖延,送來的炭火濕冷難以點燃,連膳食也時常是冰冷的殘羹剩飯。
云岫氣得偷偷抹淚,我反倒平靜下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薛貴妃這一手,既是打壓,
也是試探。她在試探我的底線,試探皇帝對我這張臉,究竟還有幾分“念想”。而我,
則在這步步緊逼的寒意里,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僅靠退避和忍耐,
根本無法在這吃人的地方立足,更遑論查明姐姐的冤屈。反擊的念頭,
如同被冰雪覆蓋下的種子,悄然萌發(fā)。我需要一個契機,
一個能讓我從這被動挨打的泥沼中稍稍脫身、甚至能接觸到更多信息的契機。機會,
往往披著危機的外衣而來。臨近年關,宮中事務陡然繁雜起來。
祭祖、大宴、各宮賞賜……內務府忙得人仰馬翻。偏偏這時,
皇后沈氏最為倚重的掌事宮女春棠,因連日勞累加上天氣嚴寒,竟染上了嚴重的風寒,
高燒不退,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屎笊磉呉幌伦由倭藗€得力臂膀,
鳳儀宮頓時有些手忙腳亂?;屎箅m未明言,但眉宇間的焦躁顯而易見。消息傳到西六宮時,
我正在窗下就著一點可憐的天光,用一根細針小心翼翼地挑揀著新收的干薄荷葉。
云岫搓著凍紅的手跑進來,小聲告訴我:“采女,聽說鳳儀宮的春棠姐姐病得厲害,
皇后娘娘正愁著呢,好些事都耽擱了?!贝禾牟×耍课沂种械膭幼魑⑽⒁活D。
鳳儀宮……皇后……掌管六宮事務的原始檔案,尤其是宮女調配的記錄,
必然有一部分存放在鳳儀宮的書房或庫房!而春棠,
正是掌管皇后印信和部分重要鑰匙的心腹!她這一病,鳳儀宮內部必然出現(xiàn)短暫的管理縫隙。
一個大膽的計劃瞬間在我腦中成型。風險極高,但收益也可能巨大。我放下針和薄荷葉,
走到那個破舊的衣柜前,打開最底層的一個小抽屜。里面藏著我入宮時帶來的一個小布包。
解開布包,里面是幾塊品質尚可的沉香木片,
一小包干燥的紫蘇葉、薄荷葉、陳皮和甘草——這是我僅有的、能拿得出手的“貴重”香料。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動手。將沉香木片用玉簪仔細刮下粉末,
紫蘇、薄荷、陳皮、甘草分別碾成細末。沉香主氣,
性溫而沉降;紫蘇解表散寒;薄荷清利頭目;陳皮理氣化痰;甘草調和諸藥。這幾樣東西,
單獨看都尋常,但按特定比例混合,
卻能調出一種極其清冽醒神、對風寒初起、頭重鼻塞有奇效的香丸。我全神貫注,指尖捻動,
感受著不同粉末在陶缽中融合的細微差別,調整著配比。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天色漸暗。
終于,幾粒龍眼核大小、顏色深褐、散發(fā)著清苦微辛氣息的香丸在我掌心成形。我取出一粒,
用干凈的素帕小心包好?!霸漆?,”我喚來小丫頭,將香丸遞給她,聲音壓得極低,
“你悄悄去一趟鳳儀宮,就說……靜怡軒林采女聽聞春棠姐姐染恙,憂心不已。
想起家中曾有一偏方,對風寒初起頗為靈驗,特獻上此香丸。
置于枕邊或隨身香囊中嗅聞即可,萬望姐姐莫要嫌棄粗陋,早日康復?!蔽翌D了頓,
加重語氣,“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春棠姐姐本人,若她睡了,就交給她最信任的小宮女。
只說是我的一點心意,莫要多言其他,更不要提任何要求?!痹漆督舆^香丸,
小臉上滿是緊張和不解,但還是用力點點頭:“奴婢明白!”這是一步險棋。
皇后會不會認為我是在借機獻媚、別有用心?薛貴妃的耳目會不會察覺?春棠會不會領情?
一切都是未知。
前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接觸到鳳儀宮內部、進而窺探宮女檔案的機會——春棠若能好起來,
這個人情,或許能在關鍵時刻用上;即便她好不了,
我獻藥之舉至少表明了我對皇后的“關切”和“安分”,
多少能抵消一點薛貴妃散布的“手腳不干凈”的流言。接下來的兩天,靜怡軒依舊冷清,
但宮里的風向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送來的份例雖然依舊不豐,但不再是冰冷的殘羹,
炭火也干燥了些許,勉強能點燃取暖。流言蜚語雖然還在,
但那股明目張膽的輕慢和鄙夷收斂了不少。第三天清晨,鳳儀宮來了一個小宮女,
指名要見林采女。“林采女安好?!毙m女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態(tài)度恭敬,
“春棠姐姐讓奴婢來傳個話。多謝采女賜藥,那香丸極好,姐姐嗅了幾次,鼻子通了,
頭痛也輕了許多,精神好了不少。姐姐說,采女有心了,這份情,她記下了。
”小宮女說完,又遞上一個精致的小食盒,“這是春棠姐姐吩咐膳房做的幾樣點心,
給采女嘗嘗,聊表謝意?!笔澈欣锸菐讟泳碌慕闲↑c,桂花糕、綠豆糕、芝麻酥餅,
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云岫看得眼睛都直了。我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面上依舊平靜,
只微微頷首:“春棠姐姐太客氣了。姐姐能早日康復,便是最好的事。勞煩姑娘替我?guī)€話,
請姐姐務必安心靜養(yǎng)。”小宮女應聲離去。我拿起一塊桂花糕,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
春棠記下了這份情。這不僅僅是一份點心,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來自皇后身邊心腹、態(tài)度緩和的信號。薛貴妃的污名攻勢,
暫時被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而我,似乎也在這深宮棋局上,
落下了一枚看似微不足道、卻可能影響深遠的棋子。窗外,雪停了。
一縷微弱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落在靜怡軒冰冷的窗臺上。
春棠的“記情”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阻隔了薛貴妃那邊最直接的惡意。
雖然流言并未完全消散,但至少那些明目張膽的克扣和刁難收斂了許多。靜怡軒的日子,
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盡管這平靜之下,依舊是徹骨的寒冷。日子滑入承平十一年初春。
御花園的冰雪漸漸消融,枯枝上悄然冒出一點嫩綠的新芽,
給這座肅殺的皇城帶來一絲微弱的生機。然而,這份生機并未驅散籠罩在我心頭的陰霾。
姐姐的線索依舊卡在那個模糊的“玉”字宮苑上,如同陷入死局。鳳儀宮那邊,
春棠雖已痊愈,但那份“記情”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并未主動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我知道,那點香丸的情分,
還不足以讓她冒險為我做什么。就在我?guī)缀跻贿@停滯不前的局面逼得有些焦躁時,
一個意想不到的、帶著幾分戲劇性的轉折降臨了。這夜,月隱星稀,靜怡軒早已熄了燈。
我和云岫擠在僅剩一點余溫的炕上,裹著薄被抵御春寒。突然,
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刻意放輕的叩門聲,篤篤篤,三短一長。
“誰?”云岫嚇得一哆嗦,小聲問?!笆俏?,小祿子!”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快開門!有天大的事!”我心頭一緊,示意云岫去開門。
小祿子像條泥鰍一樣閃身進來,反手迅速關上門,
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興奮、緊張和敬畏的復雜表情,壓著嗓子急促地說:“采女!快!
趕緊梳洗打扮!敬事房的轎子馬上就到門口了!皇上……皇上翻您的牌子了!”“什么?
”云岫驚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我也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承恩侍寢?
皇帝褚承稷?那個自從選秀那日驚鴻一瞥后,就將我徹底遺忘在冷宮角落的皇帝?
在沉寂了將近一年之后,在這初春的寒夜里,毫無預兆地……想起了我這張酷似宸妃的臉?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全身。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因為這張臉嗎?
還是因為薛貴妃的步步緊逼,反而讓他記起了我這個“影子”?亦或是……后宮這潭水,
又起了什么新的波瀾?“哎喲我的采女啊!您還愣著干什么!”小祿子急得直跺腳,
“這可是天大的恩寵!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敬事房的人就在路上了,您趕緊的!熱水!
快打熱水來!”他推了一把還在發(fā)懵的云岫。云岫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去灶房燒水。
小祿子則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在狹小的屋子里團團轉,
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規(guī)矩:“……按規(guī)矩,先沐浴更衣,不能帶任何香囊首飾……裹上錦被,
由太監(jiān)抬入承恩殿……采女您千萬別多說話,皇上問什么答什么……哎喲,
您這頭發(fā)……”我被他念叨得心煩意亂,心頭卻是一片冰涼。侍寢?不,這絕不是恩寵。
這更像是一步身不由己的棋,被一只無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推進了更深的漩渦中心。
我這張臉,終究還是把我拖入了避無可避的境地。熱水很快燒好。
我機械地坐進簡陋的木桶里,任由溫熱的水包裹住身體。
云岫用粗糙的澡豆用力搓洗著我的肌膚,仿佛要洗掉靜怡軒所有的寒酸和塵埃。
換上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素色寢衣,頭發(fā)被匆匆擦干,松松挽起。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
眼神里沒有一絲新承恩澤的羞澀或喜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和警惕。剛收拾停當,
院門外便響起了更清晰的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催促聲。
兩個面無表情的敬事房太監(jiān)抬著一頂素錦小轎停在門口。我深吸一口氣,
最后看了一眼這破敗卻熟悉的靜怡軒,在云岫和小祿子緊張又復雜的目光中,
裹上那床象征著“恩寵”的錦被,被太監(jiān)穩(wěn)穩(wěn)地抬起,沒入了濃重的夜色里。小轎晃晃悠悠,
穿過寂靜無聲的宮道。夜色如墨,只有轎前兩盞昏黃的宮燈,在風中搖曳,
投下鬼魅般的光影。錦被厚實,卻隔絕不了深春夜里的寒意,
更隔絕不了我心底翻涌的冰冷思緒。姐姐,如果真有在天之靈,保佑我。
保佑我……活著走出承恩殿。承恩殿內暖意融融,濃郁的龍涎香氣幾乎凝成實質,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我被安置在寬大的龍榻一角,裹著錦被,像一件等待被拆封的貢品。
心跳如擂鼓,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殿門被推開,
帶進一股微涼的夜風。明黃的袍角映入眼簾。皇帝褚承稷走了進來。他似乎剛從宴席上下來,
步履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眼神也有些迷離,周身散發(fā)著濃烈的酒氣。
他徑直走到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
此刻被酒意熏染得有些朦朧,卻依舊帶著審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死死地盯在我的臉上。“阿玥……”他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沙啞,
帶著濃重的醉意和一種深切的、仿佛浸透了痛苦的思念。是宸妃的閨名!我的心猛地一沉,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俯下身,帶著酒氣的溫熱呼吸拂過我的臉頰。
粗糙的手指帶著灼人的溫度,撫上我的眉骨,沿著臉頰的輪廓緩緩下滑,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流連,卻又充滿了失而復得的迷茫和痛苦。
“是你嗎……阿玥……朕……朕好想你……”他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鼻音,
像是夢囈。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強烈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恐懼交織著,幾乎要將我吞噬。我不是宸妃!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我是林晚照!是為了姐姐的冤屈才踏入這地獄的林晚照!就在他的手指即將滑落到我頸側,
那帶著酒氣的唇也越靠越近時,一股強烈的反胃感猛地沖上喉頭。我再也忍不住,
猛地側過頭,劇烈地干嘔起來?!皣I——咳咳……”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像一盆冰水,
瞬間澆滅了褚承稷眼中迷蒙的情欲和痛苦。他動作驟然僵住,撫在我臉上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醉意朦朧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如同被疾風吹散的迷霧,
露出了底下冰冷、銳利、帶著被冒犯的怒意和一絲猝不及防的清醒。殿內死寂。
只有我壓抑不住的干嘔聲在空曠中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難堪。
龍涎香的濃郁氣息混合著酒氣,此刻聞起來令人作嘔。我伏在榻邊,
身體因為劇烈的干嘔而微微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寢衣。完了。我腦中一片空白。
沖撞圣顏,其罪……當誅?預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立刻降臨。褚承稷站直了身體,
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雙剛剛還盛滿醉意和“深情”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和審視的銳光。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傲质希俊彼_口,聲音異常低沉,帶著一絲酒后的沙啞,
卻已聽不出半點方才的迷亂,只剩下冰冷的平靜,“你……很好。”這三個字,像三根冰錐,
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沒有疾言厲色,卻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膽寒。他不再看我,轉身,
步履有些沉滯,走到殿中的紫檀木桌旁,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仰頭灌了下去。
冰涼的茶水似乎讓他最后一絲醉意也徹底消散。他背對著我,寬闊的肩背在燭光下繃得筆直,
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是臣妾失儀……驚擾了圣駕……臣妾罪該萬死……”我掙扎著從榻上滑下,
跪伏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額頭抵著地面,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謶质钦鎸嵉?,
但此刻,這恐懼反而壓下了那份屈辱帶來的失控。褚承稷沒有回頭,也沒有立刻叫我起來。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茶杯邊緣。殿內靜得可怕,
只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和我極力壓抑的、細微的喘息聲。
過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他才緩緩轉過身。臉上已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有那雙眼睛,
深得如同寒夜的星空,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復雜暗流——有被打斷興致的慍怒,
有被冒犯的冰冷,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
對眼前這個并非“阿玥”的女人的困惑?!捌饋戆??!彼K于開口,聲音依舊低沉,
聽不出喜怒。我依言,艱難地站起身,垂首肅立,不敢再看他一眼。寢衣被冷汗浸透,
緊貼在背上,帶來一陣陣寒意?!澳闩码??”他向前踱了一步,距離不遠不近,
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我低垂的眼睫上?!啊做曷?,俱是天恩。臣妾……不敢。
”我斟酌著字句,聲音盡量平穩(wěn),身體卻依舊緊繃如弦。“不敢?”褚承稷似乎低哼了一聲,
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嘲弄,“方才那股子膽氣呢?”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指的是我的干嘔?
那絕非膽氣,只是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但此刻解釋,只會越描越黑?!笆浅兼碜硬粻帤?,
沖撞圣駕……臣妾知罪?!蔽覍㈩^垂得更低。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似乎在我身上尋找著什么,又似乎在透過我,看著另一個早已消逝的影子。最終,
他揮了揮手,帶著一種意興闌珊的疲憊:“罷了。你……退下吧?!薄笆?,臣妾告退。
”我如蒙大赦,強撐著幾乎虛脫的身體,保持著最后的禮儀,躬身緩緩后退,
直到退出承恩殿那扇沉重的殿門。門外冰冷的夜風猛地灌入,激得我一個哆嗦。
敬事房的太監(jiān)依舊等在那里,臉上沒什么表情,像兩個沉默的木偶。
他們無聲地抬起那頂素錦小轎,將我送回了靜怡軒?;氐侥莻€熟悉而破敗的小院,關上門,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云岫擔憂地迎上來,被我抬手制止。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
緩緩滑坐在地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方才在殿內強壓下的恐懼、屈辱、后怕,
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指甲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
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幾乎要沖出來的嗚咽。侍寢,竟是這般滋味。沒有半分旖旎,
只有冰冷的審視,被當作替身的屈辱,和生死一線的恐懼?;实垴页叙ⅰ次业难凵瘢?/p>
清醒時只有探究和利用。我這張臉,是護身符,更是催命符!然而,
在這滅頂?shù)目謶趾颓柚?,一絲極其微弱的亮光,如同寒夜中的一點孤星,
固執(zhí)地閃現(xiàn)出來。他最后那句“你……很好”,那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困惑……那是否意味著,
在他眼中,我林晚照,除了這張臉,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別的東西?
我用力抹掉眼角沁出的冰涼。活下去!為了姐姐,我必須活下去!這張臉帶來的災厄,
我避無可避。那么,就利用它!利用這帝王的“困惑”,在這死局之中,鑿開一條縫隙!
承恩殿那場驚心動魄的“侍寢”風波,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
卻又詭異地被某種力量悄然撫平?;实垴页叙⒉⑽唇迪氯魏螌嵸|性的責罰。沒有打入冷宮,
沒有褫奪封號,甚至連一句申斥的旨意都沒有。
我依舊是那個住在靜怡軒、位份低微的林采女。然而,后宮的風向,卻在這無聲的平靜中,
發(fā)生了微妙的偏移。最大的變化,來自于薛貴妃那邊。
那些關于我“手腳不干凈”、“貪墨宮份”的流言,仿佛一夜之間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抹去,
再無人敢公然提起。內務府送來的份例,變得準時、足額,
甚至偶爾還會多出幾塊品質不錯的銀炭,或是一小碟時令水果。靜怡軒的破窗,
也被內務府派來的小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糊上了新紙。薛貴妃本人,在幾次請安時遇到我,
那張艷麗張揚的臉上依舊端著無可挑剔的矜貴笑容,
眼神卻不再像從前那般帶著**裸的輕蔑和審視,反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和審視?
她不再刻意刁難,卻也絕不會主動與我搭話,仿佛我只是鳳儀宮殿內一根無關緊要的柱子。
皇后沈氏的態(tài)度則更加耐人尋味。她待我一如既往的“溫和”與“疏離”,
但在一次請安結束時,眾妃嬪告退,我剛走出殿門不遠,
皇后身邊另一個大宮女秋月卻快步追了上來?!傲植膳埩舨健?/p>
”秋月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聲音不高不低,“皇后娘娘方才想起,
前日內務府新貢上幾匹蘇杭的軟煙羅,顏色清雅,最是襯人。娘娘念及采女素喜淡色,
特命奴婢挑了兩匹送來靜怡軒,給采女裁幾件春日的新衣?!蔽倚闹形?,
面上連忙做出受寵若驚的感激狀:“臣妾謝皇后娘娘恩典!勞煩秋月姐姐了?!避洘熈_,
雖不算頂頂名貴,卻也絕非一個采女能輕易得到的料子。這賞賜,來得突兀。
是皇后對我那日“獻藥”春棠的后續(xù)回應?還是……對我承恩殿“全身而退”后,
皇帝那曖昧不明態(tài)度的某種試探性拉攏?“采女客氣了?!鼻镌滦θ莶蛔?,
眼神卻在我臉上快速掃過,帶著一絲探究,“娘娘還說,采女是個明白人,這宮里,
安守本分,自有福澤。”“臣妾謹記娘娘教誨?!蔽疑钌罡6Y。安守本分?這深宮之中,
真正的本分是什么?是任人宰割嗎?皇后的話,更像是一種帶著警示的安撫。
無論薛貴妃的忌憚,還是皇后的“恩賞”,
根源都指向了承恩殿里那個至高無上的男人——褚承稷。他那晚最后的態(tài)度,
那句含義不明的“你……很好”,如同一層模糊的保護色,暫時籠罩在了靜怡軒上空,
讓那些明槍暗箭暫時收斂。然而,這層保護色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可靠。
它源于他對宸妃的執(zhí)念,源于他對我這個“影子”產生的一絲“困惑”。一旦這困惑消失,
或者他厭倦了,這保護色便會瞬間化為齏粉。我必須利用這短暫的喘息之機,找到突破口!
姐姐的案子,不能再等了!鳳儀宮賞賜的軟煙羅,色澤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清雅柔和。
我留下足夠做兩身春衫的量,將其余的,加上之前皇后賞的點心匣子,一并仔細包好。
“云岫,”我將包裹遞給她,“你把這個送去給春棠姐姐,就說……皇后娘娘的賞賜太重,
臣妾受之有愧,這些料子和點心,略表心意,請姐姐分給鳳儀宮辛苦的姐妹們甜甜嘴。
”我頓了頓,聲音放得更低,“記得,一定要私下交給春棠姐姐,
就說……上次的香丸若還有效,臣妾這里新調了一點,或許姐姐還用得上。
”我又拿出一個更小的素色錦囊,
里面裝著幾粒新調制的、能提神醒腦、緩解疲勞的薄荷紫蘇香丸。云岫似懂非懂,
但看我神色鄭重,用力點點頭:“奴婢明白!一定親手交給春棠姐姐!”這次,
春棠的回禮來得更快。第二天傍晚,她就派了一個絕對心腹的小宮女,
悄悄送來一個巴掌大的、毫不起眼的舊木盒?!按禾慕憬阏f,多謝采女掛念。
”小宮女聲音壓得極低,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姐姐說,
您上次問起舊年宮人的事……她病中無事,正好翻到些舊年整理庫房時隨手記下的雜錄,
也不知有用沒用。里頭有些宮里老人兒的花名冊抄本,年頭久了,字跡都糊了,
姐姐說放著也是占地方,讓奴婢拿來給您……墊墊桌腳也好。
”她把那個舊木盒塞到云岫手里,飛快地福了福身,“奴婢告退!
”小宮女像陣風似的溜走了。我捧著那個輕飄飄的舊木盒,手心卻微微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