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谷縝收到傳書,得知萬歸藏棄船登陸,在定海逗留一個(gè)時(shí)辰,其后不知所蹤。谷縝拿到傳書,心中憂急,力催船只快行。
到了下午時(shí)分,又接到傳書,得知萬歸藏在南京露面。谷縝知道對(duì)頭行蹤,先是一喜,繼而又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對(duì)母親不利?這一想更添煩惱,扯足風(fēng)帆,拼命趕路。是晚海船抵岸,有東島弟子前來迎接,谷縝詢問之下,得知萬歸藏又失蹤跡,心中不覺疑惑起來,猜不透這老頭子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到底弄的什么玄虛,便對(duì)眾人說道:“眼下形勢(shì)未明,先去得一山莊看看,探明形勢(shì),再定去留?!北娙藷o不憂心,勉強(qiáng)答應(yīng)。
抵達(dá)得一山莊,商清影見二子無恙,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不料谷縝說道:“媽,此次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亂張羅了?!鄙糖逵安煅杂^色,見眾人神情憂慮,又見姚晴病懨懨的樣子,心知必有大事發(fā)生。她知道詢問谷縝,絕無真話,便將陸漸叫到一旁盤問。陸漸不敢欺瞞,說了前因后果,商清影聽得面無血色,無力坐在椅子上,瞪著兩眼失神。
陸漸方要?jiǎng)裎浚雎犙辔礆w來喚,說是谷縝在前廳等候,陸漸只得別過母親,趕到前廳,卻見客廳中多了一人,陸漸認(rèn)得是趙守真。谷縝開口便笑,說道:“大哥,趙兄送人參來了?!?/p>
陸漸轉(zhuǎn)眼望去,桌上一字排開,放了百十個(gè)狹長(zhǎng)木盒,一一打開,盒中的人參粗壯肥腴,散發(fā)淡淡清香,其中幾根粗如兒臂,逼肖人形。趙守真起身笑道:“聽說陸爺急要好參,我這幾日百般張羅,找到一些。這些參的參齡最少的也有兩百年,可惜時(shí)間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參王實(shí)在難尋,只得三支,千年參僅得半支,還是從寧王府里得來的?!?/p>
陸漸喜不自勝,深深一揖:“趙先生大恩大德,陸漸永不敢忘。”趙守真趕忙還禮,說道:“陸爺言重了,陸爺?shù)氖?,就是趙某的事。”陸漸還要再謝,谷縝忽地笑道:“你兩個(gè)不要虛客套了,你一下,我一下,就跟小雞啄米似的。趙守真,如今糧食行情怎樣?”
趙守真笑道:“糧船入浙六日,糧價(jià)便降了,半月之后,漸趨平穩(wěn)。而今谷價(jià)轉(zhuǎn)賤,難民紛紛返鄉(xiāng),只苦了那些囤積糧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里還關(guān)了一百多號(hào),全都是借債囤糧的。最好笑的是一個(gè)姓沈的奸商,也不知他從哪兒知道糧價(jià)下跌是因?yàn)楣葼數(shù)木壒?,竟在南京的大牢里足足罵了你一夜!”
“姓沈?”谷縝與陸漸對(duì)視一眼,笑問道,“可是姓沈名秀?”趙守真一拍大腿:“對(duì)啊,就叫沈秀。這個(gè)人在奸商中年紀(jì)最輕,手段最狠,將手上的房產(chǎn)、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萬兩銀子買糧囤積,不料我方糧食一到,谷價(jià)一日數(shù)跌。也活該那小子倒霉,跌價(jià)最狠的幾日,他又不在城里。等他回來,四十萬兩銀子的谷子四萬兩也不值了。他見勢(shì)不對(duì),卷了細(xì)軟想逃,卻被債主堵在南京城門,挨了一頓好揍。債主又見他著實(shí)拿不出銀子,就送到官府,買通了府尹,足足打了兩百水火棍,關(guān)在牢里。姓沈的倒也硬挺,到牢里還咒罵谷爺,罵了一夜,天亮?xí)r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來一瞧,發(fā)覺這廝兩眼瞪著,人已死了多時(shí)?!?/p>
他當(dāng)作趣事說得開心,忽聽“哐啷”一聲,三人掉頭望去,商清影扶著門柱,臉色慘白,地上茶壺杯盤盡皆摔碎,沸水濺在腳背,她也茫然不覺。陸漸心中嘆氣,上前將她攙扶坐下,商清影呆坐了一陣,忽地淚涌雙目,喃喃說道:“秀兒死了么?怎么我都不知道……”谷縝道:“媽,你一天到晚呆在莊子里,哪兒知道外面的事情?”
商清影突然轉(zhuǎn)身,沖著他厲聲說道:“他臨死都罵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這些年對(duì)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里懷恨,非害死他不可,你這孩子,怎么這樣狠心……”
沈秀雖不是谷縝親手所殺,但廢其武功,破其財(cái)產(chǎn),無論有心無心,都是谷縝一手做成。故而被商清影一罵,不知如何回答,他臉色發(fā)青,輕輕冷哼一聲。趙守真老于世故,見狀明白幾分,忙打圓場(chǎng):“老夫人莫怪,沈秀之死,是先被債主毆打,后來又挨了官府的棍子,二傷齊發(fā),不治身亡,跟谷爺全無關(guān)系?!?/p>
商清影瞪他一眼,冷冷道:“你是誰?你又知道什么?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知道?那些債主都是他叫來的,官府也是他買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兒,他是恨我……”她望著谷縝,微微咬牙,“你這樣恨我,何不將我一刀殺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兒?”
“你自己的兒子?”谷縝忽地拍案而起,高聲叫道,“誰是你兒子?沈秀才是你兒子,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他媽的,沈秀就是我殺的,兩百棍還少了,該打一萬棍,打成一團(tuán)肉醬喂狗吃!”不待商清影答話,拂袖便走,一陣風(fēng)沒了蹤影。
商清影被這一番話噎在哪里,身子一晃,忽地暈了過去。陸漸將她抱在懷里,不知如何是好。趙守真鬧了個(gè)沒趣,只好悻悻告辭。
回到臥室,商清影醒了過來,拉住陸漸落淚道:“漸兒,我這輩子只有你一個(gè)兒子,縝兒……縝兒我不認(rèn)他了?!标憹u啞口無言,半晌道:“媽,你誤會(huì)他了?!鄙糖逵暗溃骸拔以趺凑`會(huì)他?若不是他害了秀兒,秀兒怎么會(huì)罵他一夜?秀兒不是我親生的,但我養(yǎng)他愛他,就如親生的一樣。不料他……他竟死在我的親生兒子手里……”
陸漸剛要辯解,又被母親打斷:“縝兒的脾氣我知道,他那么厲害的人,十個(gè)秀兒也斗不過他,秀兒死得好慘,我一想起來,心子就跟針扎一樣。漸兒,你替我去一趟城里好么?到牢里把秀兒的尸骸要出來好好安葬?!?/p>
陸漸心想:“沈秀之死,自作自受,媽為這事跟谷縝鬧翻,實(shí)在太不值得?!笨谥胁槐愣嗾f,唯唯退出門外。走了十來步,就看谷縝堵在前面,目光銳利,像要?dú)⑷?,正想勸說,谷縝搶著說:“她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去給沈秀收尸,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該拖去喂狗,我已經(jīng)叫趙守真去辦了。”陸漸瞠目結(jié)舌,支吾道:“那怎么行?”谷縝咬了一口白牙冷笑道:“怎么不成?反正我打小就沒媽,過去沒有,將來也沒有。”說到這里,甩手就走。
陸漸趕上去道:“你上哪兒?”谷縝亦不做聲,快步走出莊外,一直走到后山的一棵大樹下面,俯身挖出一只楠木嵌玉的匣子,緊緊抱在懷里。
“那是什么?”陸漸微感詫異。谷縝悶聲說道:“我爹的骨灰。”
“谷島王的遺骨?”陸漸大為震驚,忙沖著盒子拜了三拜,起身問道,“你怎么將骨灰埋在這里?”
谷縝嘆道:“你往后看?!标憹u回頭望去,得一山莊盡收眼底,只聽谷縝悶悶說道:“爹中毒死的,尸身朽壞,不可保存,只好荼滅成灰。這骨灰本應(yīng)送回東島,可我私心設(shè)想,他若地下有知,也許更加歡喜這兒。這里看得見得一山莊,也看得見商清影?!?/p>
陸漸心中感慨,嘆道:“你跟媽斗氣,又何必驚動(dòng)島王英靈?”谷縝恨恨道:“她都不認(rèn)我,爹又何必留下來?”陸漸道:“那是媽的氣話?!惫瓤b怒哼一聲,冷冷道:“管她什么話,反正母子之情,今日作罷!”
陸漸不禁怔住,他知道谷縝看似皮里陽秋,其實(shí)胸有城府,決心不下則已,一旦下定決心,決無更改之理,此話一出,自己說破了嘴,也是無濟(jì)于事。正沉默,道上一匹快馬向莊內(nèi)馳來,谷縝咦了一聲,奔下山去。
可是走了兩步,谷縝忽又停下,看了一眼木匣,長(zhǎng)嘆一聲,轉(zhuǎn)回樹下,將木盒重新埋好,起身說道:“此去兇吉難料,我若活著回來,再行遷葬不遲?!标憹u一邊沉默,心里卻想:“谷島王若地下有知,只怕除了這兒,哪也不愿去的。”
二人心緒萬千,下山回到莊內(nèi),傳信的弟子焦急難耐,正在堂前徘徊,見了兩人,急忙遞上書信。谷縝展開一瞧,眉頭大皺,吩咐請(qǐng)西城眾人前來商議,陸漸問道:“可有萬歸藏的消息?”谷縝道:“有三個(gè)?!标憹u心中大奇,這時(shí)蘭幽前來,說道姚晴醒了,陸漸便尋借口,告辭回房。
一離谷縝,陸漸急喚燕未歸前來,著他火速趕往南京,務(wù)必截在趙守真之前搶到沈秀的尸骸,不可任由谷縝唐突。燕未歸得令,苦著臉說:“要是谷爺知道,小奴可就慘了。”陸漸正色道:“人死罪消,無論沈秀有多大的罪過,死了就該一筆勾銷。谷縝此事做得不對(duì),他若罵你,你只管推到我的頭上?!毖辔礆w無奈點(diǎn)頭,施展腳力去了。
陸漸轉(zhuǎn)身來到姚晴房里,姚晴醒來不見陸漸,正發(fā)脾氣,見他進(jìn)來,心中又喜又怨,紅著眼說:“你去哪兒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歡喜了?”陸漸苦笑道:“我有事走開一陣,怎么就成盼你死了?”姚晴道:“你還有理了?你丟下我一個(gè),我一著急,不就活不成啦?”
陸漸嘆一口氣,拉住她手,默默注視,短短兩三日的工夫,少女又消瘦了許多。陸漸胸中酸楚,尋思:“她病成這樣,不免脾氣古怪。”強(qiáng)笑一笑,說道:“阿晴,你責(zé)怪得是,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離開你了?!?/p>
姚晴心中歡喜,白他一眼,將頭枕在他的膝蓋上,輕聲問道;“萬歸藏有消息么?”陸漸將谷縝的話說了。姚晴沉吟一下,忽道:“糟了?!标憹u道:“怎么糟了?”姚晴說:“若是三條消息,必是出了三個(gè)萬歸藏……”陸漸奇道:“哪來的三個(gè)萬歸藏?”姚晴方要細(xì)說,可一用心力,便覺眩暈不已,當(dāng)下擺了擺手,說不下去。
青娥見狀端來參湯,姚晴喝罷,閉目調(diào)息一陣,才說:“你帶我去見谷縝?!标憹u點(diǎn)頭答應(yīng),見姚晴要換衣衫,便退出門外。他站在闌干邊上,望著滿園百花凋零,落葉滿地,經(jīng)風(fēng)一吹,沙沙輕響,那聲音仿佛一把鈍刀在心上打磨。陸漸怔怔看了一會(huì)兒,眼淚奪眶而出,不經(jīng)意間洇濕了一朵殘花。這時(shí)間,忽聽房中叫喚,只得收拾心情,強(qiáng)笑著轉(zhuǎn)了回去。
攜姚晴來到后廳,眾人已經(jīng)聚齊,正在議論。仙碧說道:“西、北、南三方,出了三個(gè)萬歸藏,分明就是故布疑陣?!惫瓤b笑道:“老頭子一氣化三清,這一招厲害!我們?nèi)羞x一,選錯(cuò)了方向,必然耽誤時(shí)辰?!弊箫w卿接口道:“萬老賊狡猾多詐,也許西、北、南三方都是虛假,其實(shí)去了東方?!?/p>
“不會(huì)?!惫瓤b輕輕擺手,“老頭子固然狡猾,思禽祖師卻不是無趣之人,第一條線索在東方,第二條線索又在東方,聽起來就很無味。”
眾人各動(dòng)心思,猜測(cè)不定。過了半晌,谷縝忽道:“思禽祖師行事,起承轉(zhuǎn)合之間,往往暗含關(guān)聯(lián),好比八圖之謎,看似分散,其實(shí)缺一不可,關(guān)聯(lián)甚深。這五條線索之間,也一定暗含某種關(guān)聯(lián),找到這種關(guān)聯(lián),就能猜到萬歸藏的去向。諸位,換了你是思禽祖師,為何要將第一個(gè)線索藏在靈鰲島呢?”
仙碧道:“為了出人意料!”谷縝搖頭道:“起初我也這樣想,如今想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靈鰲島那么多石碑,思禽祖師為何偏偏在鏡圓祖師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為何不直書‘風(fēng)穴’二字,偏要留下謎語,暗指‘眾風(fēng)之門’?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
仙太奴冷不丁開口:“花鏡圓祖師也好,公羊羽祖師也罷,都與思禽祖師大有淵源?;ㄧR圓祖師是花曉霜祖師的胞弟,公羊羽祖師是花祖師的祖父,論輩分,都是思禽祖師的外家祖輩。谷縝,照你這么說,難道第二條線索也跟血緣有關(guān)?”谷縝道:“未必是血緣,但與思禽祖師必有切身關(guān)聯(lián)。馬影?馬影!可有什么地方,既有駿馬,又與思禽祖師密切相關(guān)?”話音方落,溫黛雙目一亮,忽道:“我倒是想起一個(gè)地方,既與思禽祖師有關(guān),又和馬兒有關(guān)?!?/p>
眾人精神一振,仙碧喜道:“在哪兒?”溫黛笑道:“你還記得鶯鶯廟么?”仙碧倒吸一口涼氣:“鶯鶯廟,那不是西城?”溫黛點(diǎn)頭道:“那兒有柳鶯鶯祖師的遺像,遺像旁邊就是她的寶馬胭脂。”
“鶯鶯廟?”谷縝眉毛上挑,“看來,我們還得一路向西!”
休息一夜,次日旭日未升,眾人打馬出發(fā)。晨風(fēng)徐徐吹來,陸漸頓生涼意,回頭問道:“阿晴,冷么?”姚晴趴在他的肩頭,探過頭來,在他耳邊吹了口氣,輕輕笑道:“傍著你這個(gè)大火爐,一點(diǎn)兒都不冷……”話音方落,陸漸左肩的白鸚鵡便叫:“大火爐,陸漸是個(gè)大火爐!”
陸漸漲紅了臉,姚晴見這扁毛畜生將自己的私房話亂傳,氣惱不勝,給它一掌,罵道:“臭鳥兒閉嘴!”白珍珠噗地飛起,落到巨鶴身旁,歪著小腦袋盯著姚晴。姚晴道:“你還不服?”欲要掙起追打,又覺渾身乏力,不由伏在陸漸背上喘氣。
“晴兒!”溫黛上前說道:“你這毛病,還得心平氣和才好。”姚晴望著她眼圈兒一紅,說道:“師父,你真的不去了?”溫黛嘆道:“太奴雙目失明,身子每況愈下。我留在這里,一來照看他,二來守護(hù)商家妹子,好叫陸、谷二位此去心無旁騖。”
陸漸道:“前輩大德,陸漸無以為報(bào)?!睖伧斓溃骸澳銦o須客氣,此番西行,沙磧千里,險(xiǎn)山重重,寒風(fēng)如刀,熱風(fēng)如燒,晴兒的身子必然吃力。這幾日她全身的經(jīng)脈已有萎縮征兆,實(shí)在叫人擔(dān)心。從今日起,你早中晚三次,以真力拓展她周身百脈,一刻也不能松懈。你的‘大金剛神力’至大至純,蘊(yùn)含慈悲佛力,對(duì)她的傷大有好處。至于別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我也放心?!?/p>
姚晴冷冷道:“誰要她照看?”溫黛笑了笑,轉(zhuǎn)眼望去,左飛卿、仙碧、虞照、谷縝、寧凝,五大劫奴,蘭幽、青娥,一行人鞍馬具備,整裝待發(fā),溫黛心口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強(qiáng)笑道:“媽,堂堂地母,可不許哭?!睖伧彀崔鄠?,嘆道:“媽老了,心也軟了,可不像你這樣沒心肝?!?/p>
谷縝拱手笑道:“地母娘娘,仙前輩,二位保重,后會(huì)有期?!闭f到這兒,目光微斜,掃過道旁柳林,眼里閃動(dòng)復(fù)雜神氣,忽地翻身上馬,將鞭一抖,一馬當(dāng)先,飛馳而去。
眾人各自告別,緊隨其后,這些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騎,迅捷如風(fēng),轉(zhuǎn)眼間人馬俱無。
溫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轉(zhuǎn)過頭來,向著那片柳樹林嘆道:“商家妹子,出來吧。”素影閃動(dòng),商清影攀著柳條蹣跚而出,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臉頰上掛滿了淚痕。
溫黛心中暗嘆,握住她手,但覺冰冰涼涼,不由嘆道:“妹子,你這是何苦?”商清影凄然一笑,抽回手,拖著步子向莊里走去。
眾人晝夜兼程,在豫皖交界處越過淮河,沿黃河南岸西進(jìn),一路只見黃水湯湯,如歌如嘯。嘉靖年間,河患已很嚴(yán)重,河水幾次改道,將中原大地切割得支離破碎。
逆旅之人不免勞苦,好在五大劫奴隨行,秦知味妙手烹飪,就地取材,花樣百出,眾人因此享盡口福;蘇聞香攜帶奇香,歇息時(shí)幽香一縷,清心潤(rùn)肺,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的絲竹相伴,消悶解乏,熱鬧有趣。
行不多久,經(jīng)寧夏衛(wèi)渡過黃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離開沙州衛(wèi),由此踏出了大明疆域。前方景象為之一變,沙鳴水黑,天高地廣,陸漸一眼望去,道路無窮無盡,叫人不勝灰心。
眾人急著趕路,卻苦了姚晴,從渡河之日起,便因馬匹顛簸嘔吐不已,湯水難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調(diào)制的羹湯極盡鮮美,姚晴縱不病死,怕也餓死多時(shí)了。
一難未平,一難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涼不說,天氣越發(fā)酷烈,白晝炎熱,入夜奇寒。姚晴病弱之身,飽受摧殘,熱時(shí)虛汗長(zhǎng)流,冷時(shí)身如冰雪,一日中大半的時(shí)間都在昏睡,所以活著,全賴谷縝搜羅的人參和陸漸的“大金剛神力”。陸漸眼望她形銷骨毀,心中難過極了,既怕她一睡不醒,又怕她醒來后看到容貌,徒添傷心,于是暗地里央求眾女藏好鏡子,不讓姚晴看見。
這日傍晚,眾人在一處水井邊歇息,蘭幽過來哭道:“陸大俠,這活兒沒法干了?!币宦飞弦η玢逶「拢加商m幽、青娥照拂,陸漸看她神情,知道又受了姚晴的氣,慌忙起身賠禮:“蘭幽姑娘,她身子不好,難免脾氣壞些,看我面子,寬宥則個(gè)?!碧m幽抽咽道:“她打我罵我還好,不吃東西怎么行呢?”陸漸奇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蘭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p>
陸漸大驚趕去,百般勸說,姚晴一味閉眼閉口,大有絕食求死的意思。陸漸正覺束手無策,谷縝聞?dòng)嵹s來,問明緣由,說道:“蘭幽,事必有因,你必是做錯(cuò)了事?!碧m幽委屈道:“我一路陪小心,哪有什么錯(cuò)事?”谷縝目光一轉(zhuǎn),看見姚晴身邊的一碗井水,拿起一瞧,細(xì)瓷烏釉,光亮可鑒。谷縝苦笑一下,遞到到蘭幽面前,水光流蕩,照出一張芙蓉嬌靨。蘭幽只一怔,明白過來,叫道:“哎呀,是鏡子!”陸漸應(yīng)聲醒悟,姚晴必是從這面水鏡中看見病容,了無生趣,絕食求死。
谷縝忽道:“陸漸,你走遠(yuǎn)一些,我有話對(duì)大美人說。”陸漸不解其意,正要詢問,但被谷縝眼色制止,只得遠(yuǎn)遠(yuǎn)走開。只見谷縝湊近姚晴耳畔,說了幾句什么,姚晴忽地張眼,瞪了他一會(huì)兒,忽又轉(zhuǎn)向蘭幽,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蘭幽面露喜色,端來參湯給她服下。
陸漸又驚又喜,見谷縝走來,張口就問:“你說了什么?”谷縝笑道:“沒說什么!”陸漸見他詭秘,越發(fā)好奇,可是無論怎么套問,谷縝就是不說。
一行人快馬加鞭,這一日,抵達(dá)昆侖山下,棄了駝馬,步行上山。才過風(fēng)火山口,天氣轉(zhuǎn)寒,幾陣白毛風(fēng)吹過,扯絮飛綿,下起雪來。
陸漸望見風(fēng)雪,暗暗發(fā)愁,時(shí)光流逝如飛,行將及半,姚晴卻已病得不成樣子,只怕熬不到取勝之時(shí)。想到這兒,他的心里就是一陣刺痛,低頭望去,姚晴雙眼緊閉,有如睡熟嬰兒,只因眼窩陷落,顯得睫毛極長(zhǎng),上面幾點(diǎn)冰花,輕輕顫動(dòng)不已。
陸漸收緊袍子,裹住姚晴的腳尖,又將面龐貼上少女小臉,只覺冷膩枯瘦,全無熱氣,陸漸眼鼻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傻子?!币η绾龅貜堁郏澳闩次依?!”陸漸強(qiáng)笑道:“我怎么弄痛你了?”姚晴伸出手來,手指棱棱見骨,她輕輕撫摸陸漸的嘴唇,嘆道:“你的胡子長(zhǎng)了,扎得人好痛?!标憹u苦笑道:“該死,一不留神,就長(zhǎng)了這么長(zhǎng)了。”姚晴吃吃地笑,笑著笑著,流下淚來。
“阿晴,別急!”陸漸忙道,“西城就要到了?!币η鐡u頭說:“陸漸,我并不怕死,我只怕一件事?!标憹u道:“怕什么?”姚晴盯他半晌,凄然笑笑,搖頭說:“你啊,真是天字號(hào)的大傻瓜,你有谷笑兒一半的聰明就好了?!标憹u道:“谷縝的聰明,我這輩子也比不上。”姚晴瞥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幾句話的工夫,其他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谷縝立在高處,迎著風(fēng)雪揮手,陸漸當(dāng)即吸一口氣,抖擻精神,追趕上去。
奔走一程,忽覺耳輪濕軟,卻是姚晴輕輕噬咬,陸漸渾身發(fā)僵,忙道:“阿晴,別淘氣?!币η巛p聲說:“傻子,你跑得比馬兒還快,也不怕累著么?”陸漸道:“我不累?!彼麣庀⒂崎L(zhǎng),急奔之時(shí),吐氣開聲也如平時(shí)。
沉默一下,姚晴忽道:“傻子,你怎么就不問問我,到底怕什么呢?”陸漸道:“是呀,你怕什么?”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蛤蟆?!标憹u道:“什么意思?”姚晴咯咯笑道:“冬天的蛤蟆,捅一下動(dòng)一下?!标憹u不覺默然,姚晴忍不住問,“怎么,生氣啦?”陸漸搖頭道:“我沒生氣,我只是想,跟你比起來,我就是一只井里的癩蛤蟆,你卻是頂漂亮的天鵝,我再怎么努力,還是配不上你?!?/p>
姚晴鼻間一酸,沖口罵道:“臭小子,你又來氣我!”陸漸怪道:“我怎么氣你了?”姚晴按捺胸中激蕩,冷冷說道:“你自輕自賤也就罷了,何苦拉我墊背?”陸漸苦笑一下,足下加快,陡然間,道路轉(zhuǎn)折,前方兩峰對(duì)立,危崖聳峙,峰尖沒入無邊陣云。
“‘西天門’到了?!庇菡章暼珞H鳴,“這兒是山部地盤,我跟他們打個(gè)招呼!”甩開大步,幾步趕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哪位同門當(dāng)值?”話音未落,山頂霹靂般一聲響,一塊圓滾滾、光溜溜的巨石從峰頂飛瀉而下,“轟隆”一聲落在虞照身前丈許,泥石飛濺,地為之動(dòng)。
虞照吃驚道:“山上的,什么意思?”山上一個(gè)洪亮的嗓音說道:“虞師弟,對(duì)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過。”山下眾人均是色變,虞照皺眉未答,仙碧已叫道:“郎師兄么?”山上那人嘆道:“正是郎全?!毕杀汤淅涞溃骸袄蓭熜郑憧芍来迬熜衷趺此赖??”郎全道:“我知道?!毕杀痰溃骸爸懒?,為何還要阻攔我們?”
郎全沉默半晌,徐徐道:“家?guī)煵蛔R(shí)時(shí)務(wù),自取敗亡,我等弟子,應(yīng)該引以為戒?!毕杀虤獾妹嫔l(fā)白,左飛卿一揮袖,揚(yáng)聲說:“郎師兄,我素來敬重于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崩扇珖@道:“左師弟,拋開別的不說,我山部上下數(shù)百口,總要活命吧!”虞照怒道:“就為這個(gè)?郎全,我敬你是條好漢,如今怎的成了貪生怕死的懦夫?”郎全道:“師弟沒有妻子兒女、父母兄弟,又怎知這其中的苦楚?”虞照冷哼一聲:“說來說去,虞某唯有硬闖了。”郎全嘆道:“郎某斗膽,領(lǐng)教雷部天威?!?/p>
谷縝忽道:“虞兄!”虞照道:“怎么?”谷縝笑道:“山部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動(dòng)怒?!庇菡张溃骸敖o萬歸藏當(dāng)看門狗也是好事?”仙碧白他一眼,說道:“谷縝的意思你不明白嗎?郎全這一席話,不就是說萬歸藏正在西城?我最怕的就是追錯(cuò)了方向,萬歸藏既在帝之下都,‘馬影’十九也在,這不是好事是什么?”虞照撓頭道:“似乎有點(diǎn)兒道理!”仙碧道:“何止似乎,根本就是!”
谷縝笑道:“我看這‘西天門’地勢(shì)奇險(xiǎn),硬闖難以成功,勢(shì)要聲東擊西,出奇制勝。虞兄、仙碧小姐、陸漸和我扮作正兵,硬闖山門,左兄輕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頂……”仙碧吃驚道:“飛卿一人,豈不太弱?”谷縝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仙碧方要再說,寧凝忽道:“我隨左部主一同上去。”
她沉默多日,忽然出聲,引得人人側(cè)目。她神通高強(qiáng),本是得力幫手,谷縝所以不曾點(diǎn)將,是怕挑起姚晴的醋勁,見她請(qǐng)戰(zhàn),微微點(diǎn)頭,又向眾劫奴、蘭幽、青娥說:“你們留在此間等候,五日后我們還沒回來,那也就不用等了?!毖韵轮馐置靼?,眾人五日不回,必是遭了萬歸藏的毒手。眾劫奴和蘭、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贅,當(dāng)下各自點(diǎn)頭,帶了行李反身退后。
陸漸將姚晴縛在身后,說道:“阿晴,待會(huì)兒你閉上雙眼,無論聽到什么都別睜開?!币η缧Φ溃骸昂冒?,我先打個(gè)盹兒,過了西天門,你再叫醒我?!标憹u心中一熱,反身拔起一棵枯樹,運(yùn)掌削成木棍,奔出數(shù)步,回頭叫道:“寧姑娘,一切小心?!痹挷懦隹冢直鄢酝?,叫姚晴狠狠擰了一記,寧凝則眉眼一紅,默默轉(zhuǎn)過身去。
姚晴輕哼一聲,說道:“臭小子,馬屁拍到馬腿上了,看吧,人家都不理你?!标憹u道:“我又沒拍馬屁?!币η鐨獾溃骸斑€敢狡辯?”話音未落,身側(cè)風(fēng)起,谷縝趕在前面,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三人勢(shì)成三角,將陸、姚二人圍在陣心。仙碧叫道:“陸漸,你護(hù)住姚晴就行,不要逞強(qiáng)出手?!标憹u心中感動(dòng),方要稱謝,忽見滾石隆隆,雷奔雨墜般撞了過來。
谷縝首當(dāng)其沖,閃身之際,從兩塊石頭間穿出。雙掌帶上了“周流山勁”,向后輕輕一撥,“咔嚓”,兩塊大石四分五裂,凌空化為兩蓬碎石。
“好!”虞照稱贊一聲,呼呼兩掌,兩道電龍破空飛出,“轟隆”兩聲,兩塊大石頭應(yīng)聲粉碎。
“北落師門!”仙碧清音貫耳,懷中的波斯貓碧眼陡張,瞳子變化無端,仙碧身法變快,鬼魅般在石陣中穿梭。手中的軟劍東刺西纏,石塊要么被劍身彈開,要么被帶得歪斜散落。
陸漸得三人相助,謹(jǐn)守姚晴,并不主動(dòng)出擊,唯見石塊擊到,方才伸出木棒,運(yùn)轉(zhuǎn)“天劫馭兵法”,石塊無論大小,均如黏在棒上,受他一牽一引,立時(shí)偏斜歪出。
五人冒石而進(jìn),山部眾人看在眼里,無不懾服,又怕被其闖過“西天門”,萬歸藏怪罪起來,危及家小,無奈中硬起頭皮,不住推石下山,只盼五人知難而退。誰知五人心意已決,不但不退,來勢(shì)反而更快。
虞照斗得興起,突發(fā)奇想,叫道:“谷老弟,咱們來比賽,看誰打碎的石塊更多?!惫瓤b笑道:“好啊,我已有七八九十……二十多塊啦?!庇菡张薜溃骸吧俅蹬F?,之前的不算?!闭f話間,二人各自展動(dòng)身形,盡向墜石多處沖撞,任憑仙碧如何喝阻,均是全不理會(huì)。只聽一個(gè)怪叫:“兩塊……四塊……”另一個(gè)叫道:“四塊算個(gè)屁,老子五塊了,喂,你小子不要耍賴,打碎了才算數(shù),你那樣也叫碎石?石頭皮也沒擦破一塊?!?/p>
郎全顧念舊誼,暗中叮囑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擲石塊并不甚大,力道也未用足,不料虞照、谷縝得寸進(jìn)尺,將石雨視為兒戲。郎全心中動(dòng)氣,厲聲叫道:“雷帝子,你不要小覷我山部的能為,要活命的,趕快退下?!?/p>
虞照笑道:“……十二塊……姓郎的,你只會(huì)耍嘴皮子……十三塊……奶奶的,你怎么會(huì)姓郎,我看該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兒們的娘,委曲求全之全!”谷縝接口笑道:“原來是委曲求全的娘兒們,難怪,難怪。”
郎全涵養(yǎng)再好,經(jīng)二人這么一唱一合,也氣得七竅生煙,揚(yáng)聲高叫:“兄弟們,人家罵咱們是委曲求全的娘兒們,你們說,怎么辦?”山部弟子齊聲高叫:“昆侖石炮!”
仙碧一聽,心叫糟糕。石雨突然一歇,崖頂傳來轟隆巨響,五人舉頭看去,兩邊山崖,左右各五,出現(xiàn)十塊巨大青石,光溜滾圓,重逾萬斤,尚未滾落,便已遮天蔽日,叫人窒息。
“乖乖?!惫瓤b咋舌道,“這下不好玩了,虞兄,打碎這個(gè)石頭,我算你十塊如何?”虞照鐵青著臉,悶聲不吭,此時(shí)別說是他,就算陸漸出手,想要駕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況且五人已到了峽谷中段,可謂進(jìn)退兩難。
這時(shí)間,崖頂突然生出一陣騷亂,谷縝雙目一亮,笑道:“好啊,奇兵得手了?!痹瓉砦迦擞碴J之時(shí),左飛卿和寧凝趁勢(shì)潛上,左飛卿借風(fēng)而行,登山如履平地,寧凝施展“火神影”,借左飛卿之力緊隨一旁。山部弟子為下方五人所激,均去推動(dòng)“昆侖石炮”,等二人接近峰頂,方才有人察覺。可惜為時(shí)已晚,二人躍上峰頂,大打出手,左飛卿一部之主,寧凝神通更勝一籌,山部弟子雖多,竟無一合之將。
左飛卿眼見石炮將落,銳聲道:“寧姑娘,擒賊擒王!”說著直奔郎全,寧凝閃身跟上,越過幾名山部弟子,后發(fā)先至,趕到郎全身前,揮掌拍出,郎全舉拳相迎。拳掌相交,一股奇熱直沖肺腑,郎全登時(shí)大叫后退,不防左飛卿繞到身后,他后心一痛,被左飛卿抓在手中。左飛卿俊眼生威,掃過山部弟子,沉聲道:“要命的統(tǒng)統(tǒng)住手!”首腦被擒,山部弟子面面相對(duì),不知何去何從。
郎全眼看兩人如此身手,心頭一灰,慘笑道:“罷了,大伙兒認(rèn)栽?!北姷茏右淮?,有人撲通跪倒,號(hào)啕大哭,那哭聲好似傳染,不一時(shí),山頂上哭成一片。
左、寧二人心生詫異,左飛卿訝道:“郎師兄,怎么回事?”郎全眉眼泛紅,長(zhǎng)嘆道:“我們的父母妻兒都被萬歸藏扣住,關(guān)在玉禾谷,由寧不空看管,你們?nèi)羰顷J過了西天門,這老少幾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左飛卿應(yīng)聲色變,忽聽寧凝說道:“郎師兄,玉禾谷怎么走?”郎全一愣,說道:“向西南十里就是,敢問姑娘芳名……”寧凝道:“我姓寧,寧不空就是家父?!崩扇蟪砸惑@,山部弟子紛紛盯著寧凝,目中透出深深恨意。
寧凝嘆了一口氣,苦笑道:“郎師兄,你帶我去玉禾谷可好?”郎全冷笑道:“你去干嗎?”話音方落,后心穴道松開,左飛卿徐徐說道:“寧師妹,玉禾谷我知道,我跟你一起去?!睂幠龘u頭道:“左師兄,這是小女子的家事,你還是下山與大眾會(huì)合為好?!弊箫w卿冷冷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卻是本門之事。況且扶弱濟(jì)困,俠者本分,又分什么家事外事?”
寧凝看他一眼,口唇微動(dòng),可是沒有出聲,她動(dòng)身走到崖邊,低頭望去,只見陸漸五人出了峽谷,已經(jīng)走遠(yuǎn)。她望著五條人影漸漸淡去,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悲是喜,忽而凄然笑笑,說道:“郎師兄放心,我這一去,拼著一死,必將令眷平安救出?!闭f罷轉(zhuǎn)身向南走去,扔下一干山部弟子,望著她的背影,張嘴結(jié)舌,只是發(fā)愣。
寧凝到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現(xiàn)數(shù)條岔路,她略一遲疑,揀了一條,正要舉步,忽聽左飛卿在身后說:“錯(cuò)了?!睂幠謸Q一條,左飛卿又道:“還是錯(cuò)了?!睂幠€要再換,左飛卿嘆氣說道:“你這丫頭可真倔,怎么不問我哪條是對(duì)的?”
寧凝回頭看去,左飛卿立在不遠(yuǎn),白衣無塵,瀟灑如神,寧凝輕哼一聲,說道:“你若不想說,我何必要問?”左飛卿打量她一眼,嘆道:“寧師妹,你心情很糟么?”寧凝不覺心里有氣,冷冷道:“我心情如何,與你什么相干?你不用跟著我,我自己設(shè)法到玉禾谷去?!弊箫w卿望她片刻,嘆道:“寧師妹,你青春正盛,有如初開之花,又何苦這么消沉落寞?你這次前來,都是為了陸漸,他對(duì)晴丫頭生死與之,你又何苦為了這一段無望之情自傷自苦?”
寧凝怔忡時(shí)許,望著遠(yuǎn)處說道:“左師兄,這樣說起來,你對(duì)仙碧姐姐又何嘗不是?”
左飛卿微微一怔,眼里閃過一絲迷茫,輕聲說:“這世上最苦的事,莫過于一廂情愿,這杯苦酒我飲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寧師妹,我真不愿你步我的后塵……”寧凝接道:“十年了,你還是看不開?”左飛卿苦笑無語,寧凝看他一眼,搖頭道,“你都看不開,又何必勸我?”左飛卿喃喃道,“是啊,我都看不開,勸你又有什么用?”說到這里,兩人彼此對(duì)視,心中泛起同病相憐之意。
突然間,左飛卿朗聲道:“我來帶路。”邁開步子,走在前面,寧凝默然相隨,不久來到玉禾谷前。此時(shí)風(fēng)停雪住,谷內(nèi)吐出微微暖氣,暖氣所至,谷口滋生出星星碧草,點(diǎn)染積雪,綠意醒目。
寧凝上前兩步,銳聲道:“爹爹在么?”谷內(nèi)咦了一聲,便聽寧不空冷冷道:“你怎么來了?同行的那人是誰?”左飛卿暗服寧不空耳力了得,當(dāng)下說道:“寧不空,你不認(rèn)得左某人了?”寧不空冷笑道:“風(fēng)君侯,你跟我女兒一起來,是為了山部的事情嗎?”左飛卿笑道:“不錯(cuò)。”寧不空略一沉默,厲聲道:“風(fēng)君侯,你想用凝兒脅迫我?哼,告訴你,寧某不吃這一套?!睂幠溃骸暗@與左師兄無關(guān),是女兒自己來的?!?/p>
寧不空驚疑不定,半晌說道:“好,你進(jìn)谷來?!睂幠哌M(jìn)山谷,忽覺身邊微風(fēng)流轉(zhuǎn),左飛卿也跟了進(jìn)來,寧凝忍不住道:“左師兄……”左飛卿微微一笑,說道:“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睂幠闹庠谧o(hù)衛(wèi),不忍拂他之意。兩人轉(zhuǎn)過一條碎石小徑,只見寧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面,手中把玩一截紙繩,紙繩從洞府鐵門下方鉆入,一直通往洞里。左飛卿低聲道:“洞中銅墻鐵壁,專門用來關(guān)押山部弟子,以防他們施展山勁破壁逃走?!睂幠⑽櫭迹瑢幉豢諈s嘿嘿一笑,說道:“風(fēng)君侯你說漏了,如今這洞里不但銅墻鐵壁,還有幾千斤火藥,老夫只要將引信這么一搓,洞內(nèi)兩百來人,立刻化為飛灰?!币贿呎f,一邊用拇、食二指捻動(dòng)引信。
寧凝與左飛卿均是變色,寧凝澀聲道:“爹爹,洞中都是老弱婦孺,原本無辜?!?/p>
“老弱婦孺?原本無辜?”寧不空重重一哼,面色變得異常猙獰,“當(dāng)初在落雁峽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婦孺?山部這些狗雜種聽了沈舟虛的唆使,亂石齊下,害死了我火部多少老弱婦孺?你媽媽就是被山部的墜石打斷了腿,活活餓死,你難道都忘了嗎?”
寧凝不禁語塞。左飛卿揚(yáng)聲道:“寧不空,你真要?dú)⒐膺@兩百多人?”寧不空冷笑道:“你們來了這兒,足見山部沒有守住西天門?!痹捯粑绰洌F門內(nèi)傳來嬰兒啼哭,其中夾雜婦人哄勸安慰。寧凝聽這哭聲,心底至軟至柔的地方輕輕一痛,眼眶又酸又熱。寧不空的臉上卻露出乖戾神氣,陰惻惻地道:“哭什么?再哭一聲,統(tǒng)統(tǒng)炸死!”嬰兒哭聲頓弱,似乎被人用手捂住。
寧凝忍不住叫道:“爹爹……”寧不空一擺手:“不關(guān)你的事!”左飛卿怒道:“寧不空,你還算人嗎?”寧不空森然一笑:“問得好,好多年前,寧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畜生!”
他自稱魔鬼畜生,左飛卿反倒罵無可罵。寧凝沉默一陣,忽地抬起頭來,說道:“爹爹,火部有種心法,可以火勁逆流,虹化自焚。”寧不空應(yīng)聲變色,冷冷道:“丫頭,你敢脅迫為父?”寧凝搖頭道:“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gè)親人,我敬你愛你,又豈敢脅迫于你?”寧不空聞言,容色稍馳,點(diǎn)頭道:“這話說得還算不錯(cuò)。”
寧凝嘆了口氣,說道:“可你有時(shí)候?qū)嵲诳蓯?,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睂幉豢蛰p哼一聲,悻悻不語。
寧凝長(zhǎng)吸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忽地大聲說道:“不過,你若害死了這洞中的人,我只有自焚而死。爹爹,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我……我寧可死了,也不想恨你?!睂幉豢詹挥X一愣,喃喃道:“不想恨我?”寧凝一點(diǎn)頭,說道:“你若炸死這些婦孺老弱,我一定打心眼里恨你。”
寧不空騰地起身,厲聲叫道:“你敢?你忘了嗎?這些山部的狗雜種害死過方凝!”寧凝凄然一笑,幽幽說道:“我沒忘??伞晌覅s連媽媽的樣子也沒見過,她是一個(gè)什么樣的人,難道說,她也跟你一樣?是魔,是鬼……”
“住口!”寧不空咬牙說道,“凝兒,你可以恨我怨我,卻不能侮辱你媽?!睂幠赣H,心緒千萬,不覺輕聲說道:“那她又是什么樣子?”寧不空沉默時(shí)許,抬起頭來,死壞的眼珠骨碌亂轉(zhuǎn),過了一陣,臉色漸漸平靜下來,輕聲嘆道:“你媽媽長(zhǎng)得很好看,和你一樣的好看,她的心腸也很軟,這也跟你差不多。她總在我耳邊嘮叨,勸我不要?dú)⑷?,不要?zhēng)權(quán)奪利,絮絮叨叨,幾乎叫人厭煩。不過,她的眼睛好看極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罩了一層薄霧。好多年了,有時(shí)候,她的樣子我也記不真了,可那一雙眼睛,怎么也忘不了……”說到這兒,他臉色一變,厲聲道:“左飛卿,你說說,我女兒的眼睛是什么樣子?”
左飛卿苦笑道:“令愛的眼睛黑多白少,如煙似霧,看人的時(shí)候,直要將人的魂魄吸進(jìn)去?!?/p>
“就是這樣?!睂幉豢諠M意微笑,拍手嘆息,“果然,果然?!?/p>
寧凝沉默一下,忽道:“爹爹,你想過么?要是媽媽活著,看到如今的你,她又會(huì)說什么?”寧不空一愣,頹然坐倒,低聲道:“是啊,她會(huì)說什么?”寧凝嘆了口氣:“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說到這里,她踏上一步,凝視父親,一字字道,“爹爹,要么我虹化自焚,要么放掉這些老弱,這兩件事,你任選其一?!?/p>
寧不空抬起頭來,面對(duì)寧凝,眼珠拼命亂轉(zhuǎn),似要恢復(fù)光明,看清女兒的神情。寧凝見他模樣,心中一酸,咬牙道:“爹爹,女兒不孝,這一回,我說到做到?!睂幉豢昭壑榀傓D(zhuǎn),胸口急劇起伏,鼻間噴出粗濁的氣息。
突然間,寧不空打了個(gè)機(jī)靈,搖晃晃直起身來,抬頭向天,尖聲打了一個(gè)呼哨。霎時(shí)間,四周人影晃動(dòng),鉆出三個(gè)人來,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然跪在寧不空身前,黑巾下一雙眼珠精光亂轉(zhuǎn)。
左飛卿正覺疑惑,寧不空忽道:“火藥埋得怎樣了?”其中一人詫道:“稟先生,不是早埋好了么?”寧不空搖頭道:“我以為還埋少了,你們?nèi)齻€(gè),再取兩桶來?!蹦侨藨?yīng)聲站起,方才背過身子,寧不空手中的竹杖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后心,仿佛利針穿紙,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見狀大驚,縱身欲走,寧不空手一揮,袖中射出兩道火光,“轟隆”兩聲,滿天血雨繽紛灑落。
他出手如電,連斃三人,寧、左二人無不驚愕。寧不空一言不發(fā),從那人后背抽出拐杖,踱了幾步,走到鐵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低聲喝道:“滾出來吧!”
洞中靜寂時(shí)許,陸續(xù)走出許多老人婦孺,盯著寧不空,臉上十分迷惑。寧不空拐杖一頓,厲聲道:“等什么,還不快走?!”山部家眷莫名其妙,見他聲色俱厲,又生惶惑,不敢多問一句,扶老攜幼,向谷外去了。寧凝又驚又喜,叫道:“爹爹?!笨v身便要撲入寧不空懷里,寧不空卻將竹仗一攔,冷冷道:“別叫我爹?!闭f罷步履如風(fēng),拄杖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寧凝忍不住問:“爹,你殺死的三人是誰?”寧不空冷冷道:“那是萬歸藏派來的監(jiān)工!下手不容情,不能留他們給萬歸藏報(bào)信。”
寧凝道:“爹爹,我們?nèi)缃裆夏膬海俊睂幉豢漳_下不停,口中說道:“越遠(yuǎn)越好!”說到這兒,轉(zhuǎn)身向左飛卿,“風(fēng)君侯,不勞你相送,今日別過,后會(huì)無期?!弊箫w卿笑了笑,說道:“寧不空,你這輩子難得做件好事,今日算是一件?!?/p>
寧不空冷哼一聲,方要反唇相譏,忽聽一個(gè)蒼勁的聲音笑道:“說得是,寧師弟,這件事你做得再好不過了?!眲x那間,寧不空應(yīng)聲一抖,雙腳好似釘子,死死釘在地上。左飛卿和寧凝二人也是臉色慘變,遙見前路人影一閃,萬歸藏背負(fù)雙手,笑吟吟走了上來。
寧不空干笑一聲,說道:“想不到,城主親自來了?!比f歸藏笑道:“你想不到,萬某卻想到了!”寧不空長(zhǎng)吸一口氣,笑道:“城主神機(jī)妙算,寧某向來敬服,但說你算到此事,寧某卻不相信?!?/p>
萬歸藏微微一笑:“方才你殺掉的三個(gè)人,體內(nèi)種了‘六虛毒’,與我‘同氣相求’,只要三人活著,萬某就能感知。你若稍稍心軟,制住三人也罷,可你向來做事做絕,所以那三人一死,萬某就知道了?!?/p>
寧不空仰天嘆了口氣,自知棋差一著,凡事都在萬歸藏算中,他苦笑道:“寧某到此地步,并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網(wǎng)開一面,放了小女?!?/p>
寧凝大聲叫道:“爹爹,你不用求他,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閉嘴?!睂幉豢諈柭暫鹊溃盀楦刚f話,哪兒有你插嘴的份?”繼而抬起頭來,“萬城主,念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勞?!?/p>
萬歸藏打量他一眼,笑道:“無怪你當(dāng)日敗給沈舟虛,只因你對(duì)別人再狠,卻對(duì)妻女狠不起來;沈舟虛卻不然,對(duì)別人狠,對(duì)妻兒更狠。寧師弟,你的確聰明了得,可惜仍有私情在心,以有情對(duì)無情,焉能不?。俊彼⑽⒁活D,臉色變冷,“你要我放了令愛?好,你虹化自焚,我給她一線生機(jī)?!?/p>
寧凝驚叫道:“不成……”寧不空卻一擺手,笑道:“什么叫一線生機(jī)?”萬歸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看她自身的造化?!?/p>
寧不空沉默一陣,忽地仰天大笑,萬歸藏亦是笑而不語,寧不空將竹杖一頓,忽地高聲道:“萬城主,你可知道當(dāng)年落雁峽一戰(zhàn),我如何敗給沈舟虛的?”萬歸藏笑道:“這個(gè)我略有耳聞,你聽說沈舟虛去了落雁峽,不顧師兄弟反對(duì),執(zhí)意回去營(yíng)救家眷,結(jié)果半道上中了埋伏?!?/p>
寧不空慘然一笑:“我也知道,即便回去,業(yè)已不及,可那又怎樣呢?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于其他的師兄弟,嘿,又哪兒知道我的心思?”
萬歸藏點(diǎn)了點(diǎn)頭:“火部由你而興,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敗也不空?!?/p>
寧不空哈哈大笑,笑聲中頭頂火光一閃,頭發(fā)燃燒起來。寧凝縱然留心,也料不到父親如此果決,見狀驚呼搶上,不料眼前人影一晃,萬歸藏?cái)r在前面,一揮手,將她逼了回去。左飛卿奮身趕上,“紙神鞭”揮灑而出,萬歸藏笑了笑,左手一揚(yáng),左飛卿摔倒在地,右手一抓,寧凝渾身發(fā)緊,動(dòng)彈不得。
此時(shí)寧不空渾身浴火,有如一支跳動(dòng)的火把,身子搖搖晃晃,口中發(fā)出咝咝的怪叫。虹化之火由內(nèi)而外,先骨后血,再至肌膚,因此緣故,自焚者必要經(jīng)受莫大痛苦。寧不空渾身火焰越燒越小,初時(shí)還如一棵火樹,漸漸變成栲栳大小,燒到最后,終歸火盡煙滅,骨灰為山風(fēng)一吹,散得干干凈凈。
寧凝望著那滿天灰燼,眼前倏地一黑,一口氣上不來,昏死了過去。
書友評(píng)價(jià)
很喜歡鳳歌的這部小說《滄海. 卷4》,它不僅給我?guī)砜鞓罚易屛疑羁桃庾R(shí)到:初戀像檸檬,雖酸卻耐人尋味;熱戀像火焰,雖熱卻不能自拔;失戀像傷疤,雖痛卻無法釋懷。所以我們要懂得呵護(hù)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