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jié)后第一天上班,出勤率僅百分之六十,連林蕾和方振乾也都沒出現(xiàn)。
難得的清閑,阿菊一個上午都在電腦前整理她出游的相片。
“你看這張,怎么樣?”阿菊喜滋滋地向嚴佳征求意見。
“嗯,不錯?!?/p>
“哎,這張是海邊的,有沒有迎風飄舞的感覺?”
照片中的阿菊把頭發(fā)披散下來,也是千嬌百媚。
“唔,挺好?!?/p>
連問了幾個問題,嚴佳都是沒精打采地敷衍,阿菊沉下臉來。
“你怎么回事?一個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家里悶傻啦?”
嚴佳也不爭辯,勉強笑了笑,目光又往門口飛快地掃了一眼。當然一切還是老樣子。
阿菊生氣地一扭頭,不再理她。
下午,林蕾終于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臉色卻不太好看。
她把阿菊招呼了進去,關(guān)著門說了好一會兒話。
末了,阿菊出來,神色也頗凝重,她走到嚴佳跟前,低聲道:“林總讓你進去?!?/p>
嚴佳不安起來,“有說什么事沒有?”
阿菊遲疑了一下,湊近她耳朵,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方總走了。”
猶如一個不小的炸雷,把嚴佳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
她其實應(yīng)該預(yù)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她不是也一直在盼望這樣一天么?
可是,此刻她的心頭為何如此著慌?
她煞白著臉,什么也沒再問,失魂落魄進了林蕾的辦公室。
林蕾示意她把門關(guān)上。
“坐吧?!绷掷俚穆曇敉钢鴿鉂獾木胍?。
嚴佳默默地坐進她對面的椅子。
林蕾看了她一眼,眼里是說不出的情緒。
“兩天前,我和家人還在香港,方振乾打電話給我,向我請辭。”她慢條斯理地說,“我問他原因,他說是個人問題,與別人沒關(guān)系,但是,直覺告訴我,不是這么簡單?!?/p>
林蕾探究的眼神仿佛要把嚴佳看個底兒掉。
嚴佳覺得呼吸不夠用,使勁吸了兩口,勉強在臉上掙出個事不關(guān)己的笑容來。
半晌,林蕾長嘆一聲,到底沒有深入追究,“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好在方振乾是個考慮周到的人,他已經(jīng)替我引薦了合適的接任者。我剛從他那里回來,一個上午都在交接手續(xù)?!?/p>
嚴佳一震,這么說,他還沒走,還在杭州?
她腦子飛快亂轉(zhuǎn),卻像只被關(guān)在玻璃瓶里的蒼蠅,亂飛亂撞,但找不著出路。
嚴佳不吭聲,林蕾似乎也早有預(yù)料,頓了片刻,她緩緩拿起桌子左上角的一個文件袋,遞到嚴佳面前,“這是剛才,方總他……委托我?guī)Ыo你的。”
嚴佳腦袋里嗡嗡亂飛的小蒼蠅一下子消失了,她緊緊盯牢眼前的袋子,不敢接,謹慎地問:“是什么?”
“不知道,他沒說,我也沒問?!绷掷贈]什么情緒地解釋。
嚴佳咬著唇,遲疑再三,還是接了過來,檔案袋很厚實,仿佛是一些硬質(zhì)的證件。
“沒別的事了,你可以出去了?!绷掷賹λ稚系拇铀坪醪o興趣,交待清楚就下了逐客令。
嚴佳碰著文件袋垂頭喪氣走出來,連阿菊都沒了蹤影。
她回到桌邊,盯著袋子又打量了好一會兒,仿佛沒有拆開的勇氣似的,良久,才慢慢揭開繩扣。
拆的時候,手不由自主微顫了一下。
最先被她逃掏出來的是一頁信紙。
細細展開,上面是極工整的字,寫得很密,嚴佳認得那是方振乾的筆跡。
“佳佳,
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窗外很黑,沒有月亮,也沒有風,奇怪,世界仿佛停頓住了。
只有當想到你也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心里才又覺得充實起來。只是,明天我就要離開了。
提筆前,想到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握了筆,又不知從何說起。
人真是復雜的個體,以為很了解自己,可是,突然會在某一天,某一點,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自己,陌生的,但是更真實的自己。就像我們的分別,比我們的結(jié)合更讓我刻骨銘心。
整整一年,我抑制住一次又一次想要去找你的沖動,告訴自己,要給你時間。
我從各個渠道打聽你的消息,了解你的情況。
一年后,我以為你已經(jīng)能夠忘卻我?guī)Ыo你的傷痛,至少,已經(jīng)淡化,于是,我出現(xiàn)在你面前。
你沒有逃走,這讓我看到了希望。我能看出你刻意偽裝出來的兇狠,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接近,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等著,老話說:精誠所致,金石為開。我以為總有能化開你的那一天。
可是,我錯了,你的眼淚震醒了我,讓我明白自己是多么自私,自私到連你想過新生活的機會都不給你。
我終于深切體會到了什么叫‘追悔莫及’。
現(xiàn)在說這些,你是不是又在笑我?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座城市,在這里也能生活得很好。既然這樣,我離開,把屬于你的安寧還給你。
好在,杭州從來都不是我的目的地。
你的小屋我已經(jīng)替你買下,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你的名字,請不要再拒絕,就當是幫我一次吧。
只要你過得好,我愿意放手,這一次,是真的。
方振乾。”
讀完信,嚴佳已是淚流滿面。
她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那天晚上對方振乾何其殘忍。
不,也許她早就意識到了,但她以為他能承受,以為他還會回頭,卻忘了他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而已,神經(jīng)并非鐵打。
她連臉上的淚水都沒擦拭干凈就沖進了林蕾的辦公室。
“他現(xiàn)在在哪兒?”
林蕾訝然望著她,仿佛還皺了下眉頭,旋即微微聳肩,“他沒說,自從他請辭那天開始,他的行蹤就不在我管轄范圍內(nèi)了?!?/p>
嚴佳臉龐一扭曲,不覺又想哭,看看林蕾平淡的表情,忍住了。
“不好意思打擾了。”她隱忍地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等一下!”身后傳來林蕾的叫喚,“我剛才跟他一起出來的時候,聽到他對司機說去機場。”
嚴佳仰頭望了望天花板,咧嘴想笑,眼淚卻嘩地拋下來。
“謝謝!”
她丟開一切,飛奔出公司。
人是遲鈍的動物,總要在失去的時候才會懂得去珍惜。
嚴佳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直奔機場,一路上,在她的威逼下,司機屢屢險闖紅燈。
“不能再快了,姑娘,被抓到我麻煩就大了?!钡母鐭o奈地對這個有點瘋狂的女孩解釋。
嚴佳不停地撥方振乾的手機,一聲,又一聲,始終沒人接聽。
他居然連她的電話都不接了。
終于到了機場。
下車后,嚴佳的眼睛像掃描儀一樣從門口一直掃到候機大廳。
看到背影略像的就沖上去喊,一直奔到安檢門口。安檢人員攔住了她。
“對不起,你不能進去?!?/p>
嚴佳隔著安檢門拼命像里面張望,沒有,哪里都沒有他的影子。
他就這樣,再一次在她的生命里,默默退場。
嚴佳沮喪地走出機場,站在茫茫人海里,像個迷路的孩子。
一抬頭,有架飛機咆哮著沖向藍天,她將手圈在嘴上,對著那飛機不管不顧地喊:“笨蛋!我原諒你了,笨蛋——”
她的聲音被隆隆的引擎聲蓋過,顯得蒼白而無力。
飛機很快就湮沒在云層遠端。
又一個圣誕將至。
嚴佳落寞地半倚在床上,電視里一如既往放著不知所謂的劇本,她味同嚼蠟地看,時不時隨演員們的臺詞笑兩聲,以掩飾一屋子的凄冷。
阿菊早已從她的小窩里出去,她和唐波合買了一間二手房,雖然小一點,舊一點,離市區(qū)遠一點,但終于有了家的感覺。
“這年頭,想一步到位可難了,不過還好,我們都年輕,還有奔頭?!眹兰训慕?jīng)歷讓務(wù)實的阿菊更加務(wù)實。
嚴佳也換了一份工作,沒有高升,只是因為無法繼續(xù)在林蕾那里呆下去,太多的事解釋不清,又揮之不去,只好離開,讓一切停止,但和阿菊還是有聯(lián)系的。
在方振乾離開的頭一個星期,她聯(lián)絡(luò)了幾乎所有有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但似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陳立偉。
對方給她的回答是一聲長嘆,“自從他離開我這里后,就沒再跟我聯(lián)系過。當初他不聽我勸,死活要去杭州,現(xiàn)在倒好,連人都丟了。嚴佳,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老方是曾經(jīng)出了點問題,但他對你,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唉……”
她也找過方振乾的弟弟。
振坤反應(yīng)最大,“什么,你們離婚了???我哥怎么沒跟我提起呢?這,這怎么回事啊……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他偶爾會給我來個電話的。要我給你傳個話嗎?”
“不用了?!眹兰砚筲蟮卣f。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難道要跟他說自己回心轉(zhuǎn)意了?
當一個人存心要躲起來的時候,確實很難找到他。
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嚴佳懶懶地爬過去拿起來接聽。
電話是阿菊打來的,約她出去買家具。
嚴佳想反正也沒事,便答應(yīng)了。
他們在一個家具大賣場碰了面。阿菊照樣唧唧刮刮說個不停,對各種款式,各種材質(zhì)的家具進行了相當煩瑣的評估,不厭其煩地和店主討價還價,并從中感受征服的愉悅。
相比之下,嚴佳就顯得有些沉默。連看東西的眼神都是三心二意的。
“喂,嚴佳,我請你出來是讓你給我參考意見的,不是來神游的!你敬業(yè)一點行不行”阿菊對她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
嚴佳辯解,“我確實對這個不在行嘛,大不了一會兒我請你吃飯嘍?!?/p>
阿菊立刻雀躍,“你說的哦,不許反悔?!?/p>
逛累了,兩人在賣場附近找了一家情調(diào)還不錯的餐館。每年年底都是結(jié)婚的大好事機,來家具賣場的年輕人很多,連帶這間餐館也熱鬧了起來。
阿菊一點沒跟嚴佳客氣,點了一個豪華的商務(wù)套餐,外加兩客冰激凌,和嚴佳相對坐著享受。
嚴佳臉上那寂寂然的表情讓阿菊看著著實難受,戀愛中的女人頂瞧不得同伴的落寞。
“你呀,自從跳槽走后就三魂少了六魄,整天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想什么呢?”
“沒什么?!眹兰杨┧谎?,不以為意地低頭喝自己的果汁。
阿菊盯著她看了會兒,忽然瞪起眼睛,笑嘻嘻地問:“哎,給你介紹個男朋友,要不要?”
嚴佳只當她開玩笑,白她一眼,繼續(xù)喝果汁。
“我說真的哦,你過了年就三十了吧,還不趕緊乘著二字當頭把自己打發(fā)出去?”
“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
“好什么好,”阿菊嗤之以鼻,“一天到晚孤家寡人的,你……不會是還想著方振乾吧?”
嚴佳低眉順眼,心里卻動了一下。
“他要出現(xiàn)也早該出現(xiàn)了。有些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虛無飄渺地等,到頭來,發(fā)現(xiàn)荒廢的還是自己的時間,一點意義沒有。人還是現(xiàn)實點好。”
阿菊的頭腦永遠比她清醒。
不知怎么,嚴佳忽然想到了華梅,那個遲遲放不開,又回頭的女人,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遺憾地離去。
嚴佳有點不確定,是否有一天,她會變成另一個華梅?
阿菊還在熱心地游說,而嚴佳早已意興闌珊,她仿佛是在一瞬間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似乎都在用憐憫的目光關(guān)注自己,這絕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前面的路究竟該怎么走,她依然感到迷茫。
新年假期,嚴佳沒有響應(yīng)父母的召喚去北京,她報了個超貴的旅行團去麗江玩了一趟。這陣子,她急需獨處,遠離喧囂,父母雖然無奈,也拿她沒辦法,這個女兒,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意外挫折之后,開始學會自己拿主意了。
她想起國慶節(jié)去紹興時遇到的算命老人,他教她學會了放下,這次出行,她希望自己能尋找到另一番生活的真諦。
然而,等她賞遍麗江的好山好水,重返杭州小窩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啟發(fā)都沒得到。或許,一旦變得功利,人心就會封閉。
不過旅行歸來,她總算還收獲了一份愉悅的心情。
時間總在不經(jīng)意間呼呼溜走,轉(zhuǎn)眼,又一年春暖花開。
初春時節(jié),嚴明來杭州出差,順便跟妹妹見了一面。
如今,一個人住的嚴佳再不像從前那樣丟三落四,生活邋遢了。
屋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東西也規(guī)整得井井有條。眼前的景象讓嚴明咋舌,這還是他從前那個懶散的小妹嗎?
不過,看到嚴佳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有條不紊,他算是大大放下心來。
“老媽經(jīng)常擔心你一個人過日子會過得一塌糊涂,看來她是低估你的自理能力了。”
“每個人都有潛能的,不過一開始也是很辛苦。”嚴佳在廚房麻利地切菜,一邊和哥哥閑聊,“以前在家,媽媽什么都不讓我干,現(xiàn)在想想,簡直是剝奪了我鍛煉的大好機會!”
嚴明雙手叉在腰間,欣賞妹妹料理廚房的能干模樣,跟她小時候那個嬌滴滴、脆生生的樣子判若兩人,可見人都是會變的。
一頓飯做完,也就花了四十來分鐘,三菜一湯,有葷有素,干凈清爽,嚴明表示滿意,嚴佳越發(fā)得意。
“別看我現(xiàn)在一個人過,我才不會虧待自己呢!人活著最重要是什么,當然是享受美食啦!所以一日三餐都馬虎不得。”
她把一副筷子和一把調(diào)羹遞給嚴明,順口問:“媽媽現(xiàn)在和嫂子處得怎么樣?”
嚴明咧了咧嘴,“老樣子,時不時還得爭兩句,主要是為了孩子,不過,比從前好不少了,至少不留隔夜仇,有些話,當時說過就算。既然要在一起過日子,只能互相讓著點兒,體諒點兒?!?/p>
嚴佳抿了抿唇,深以為然,“是啊,有這樣算不錯了,牙齒跟舌頭還要磕著碰著呢,更何況兩個大人,還都是女人!”
嚴明撲哧一笑,“說得你好像不是女人!”
他瞟她一眼,眸中摻雜了一些深意,抬手夾一筷子菜,仿若不經(jīng)意間提起,“上個禮拜,我在北京看見方振乾了。”
嚴佳怔住,完全沒提防他會提到這個人,幸好她調(diào)羹里的湯在他開口之前已喝完。
她不動聲色把調(diào)羹擱下,對嚴明笑了笑,“是嗎?他,挺好的吧?”
“應(yīng)該還行。瘦了點兒,不過精神看起來不錯,他主動聯(lián)絡(luò)的我,請我吃了頓飯?!?/p>
“他去北京干什么?”嚴佳還是忍不住想關(guān)心,兩個多月前,她曾經(jīng)上天入地找過他,“他離開杭州后……跑哪兒去了?”
“說是參加個什么培訓,為期三個月,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究竟算怎么回事,他不說,我也不方便多問,感覺他好像居無定所似的?!?/p>
嚴佳沉默地思量著什么。
“佳佳,”嚴明喚了她一聲,“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恨他了吧?”
嚴佳搖頭,“有什么可恨的,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我希望以后我們倆都能過得好?!?/p>
嚴明釋然地松了口氣。
“哥,其實我早該學你,早點兒獨立,不是老賴在爸媽身邊,說不定就不會吃后來那些苦了?!?/p>
她轉(zhuǎn)首望向窗外,眼神迷蒙。
可即便是那樣,她或許也還是會遇到方振乾吧,然后義無反顧地愛上他,再然后,受傷、離開。
“我以前曾經(jīng)跟他說,覺得生活沒激情,想要紅杏出墻一把,那時候只是隨口的一句玩笑而已,沒想到結(jié)果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可見有些話不能亂說?!?/p>
有時候,命運就像上帝書寫的一道方程式,有許多種解法,卻殊途同歸,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嚴明用斟酌的目光看著她,“佳佳,我感覺方振乾,他心里還裝著你,他是我見過的最會疼老婆的男人,雖然那會兒……咳……不是我替他說好話,如果你對他還……我可以幫你們牽線,他不是還在北……”
“不用了,哥。”嚴佳平靜地打斷他,“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現(xiàn)在這樣不錯,相信他也一樣?!?/p>
那時候,她瘋狂地找他,但是,他沒有出現(xiàn)。
后來,她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她捫心自問,她究竟是為了什么想找到他?
她還愛著他嗎?也許。
她還希望回到過去嗎?她不清楚。
過去是一把雙刃劍,有甜蜜,也有疼痛,她懷念那些美好的片段,卻無法承受依然如新的撕裂的疼痛,不如索性把它鎖在回憶里,讓時光慢慢將它的利刃磨鈍。
她漸漸明白,她那樣急切地想找到他,不過是想告訴他一聲,她原諒他了。
她想起離婚時他的憔悴,想起他為了她專程跑來杭州所做的點點滴滴,還有臨分別前她對他聲色俱厲的痛斥,所有這些,現(xiàn)在回想起來,讓她感到分外愧疚。
她實在不該那樣嚴苛地對待他,他們倆的過去,他固然有責任,可她又何嘗不是。
沒有溝通,她一意孤行地把孩子打掉,不僅傷了他,更傷了自己,那種無法言說的疼痛延續(xù)至今。
如果當初她能成熟一點兒,不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那么即使結(jié)局他們依然離婚,她也不至于會像現(xiàn)在這樣后悔難過。
往事如煙,不提也罷。
無論如何,她愿意原諒他,就像原諒少不更事的自己。
但原諒,絕不等于忘記。
嚴明臨離開杭州前,嚴佳想了想,還是鄭重囑咐他,“如果你再看見他,請你告訴他,我……已經(jīng)原諒他了?!?/p>
很云淡風輕的一句話,被她從口中真實吐露出來時,伴隨而來的是一陣充滿暖意的輕松。
嚴明了然,朝她寬慰地一笑。
阿菊和唐波的婚禮定在熱鬧的五月,嚴佳當仁不讓地去參加了婚宴,還與昔日舊同事們把酒言歡。
嚴佳望著一身盛裝、幸福微笑的阿菊,忍不住眼露傾羨。
單身的日子固然是輕松到?jīng)]有任何負擔的,但時常難免寂寞,嚴佳為此還專門去報了一門鋼琴課程——她小時候也學過一陣,但因為太苦,媽媽也舍不得,沒多久便放棄——不為別的,只是想排解一下獨自一人時那揮之不去的寂寥。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這么久,嚴佳赫然發(fā)現(xiàn),她內(nèi)心深處最渴望的其實還是一個完美的家庭,一個可以為自己停駐、遮風避雨的溫暖港灣,就像從前方振乾給過她的那樣。
不,還有點不太一樣。
她的那段婚姻里,其實他們倆都不算相互了解,像始終隔著一層模糊的磨砂玻璃,她看不透他的心思,而他總覺得她很簡單,簡單到可以當成小孩子那樣來哄。
回過去想想,他們以如此懵懂的狀態(tài)走到眼下這一步,似乎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華梅沒有出現(xiàn),他們的生活會是怎樣?
也許,她還在為他永遠的四平八穩(wěn)不滿意,而他,大概依然會在心底的某處,為他的初戀保存一席之地,默默緬懷吧。
然后,終有一天,他們會在某個節(jié)點上,因為別的什么原因爆發(fā)。
這樣想著,嚴佳又覺得華梅的出現(xiàn)似乎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她打破了那層始終存在于他們之間的磨砂玻璃,讓他們終于得以裸裎相對,看清彼此。
雖然,這個代價過于沉重了一點。
阿菊婚后沒倆月就有了身孕,唐波為了賺奶粉錢,三天兩頭加班,阿菊乘機把嚴佳叫來相伴。
嚴佳除了上班,左右無事,樂得每天傍晚過來跟朋友閑嘮嗑,晚餐也終于可以不必再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吃。
阿菊妊娠反應(yīng)嚴重,吐到頭昏眼花,顫巍巍從洗手間里出來時,一見嚴佳神清氣爽,那張白凈無暇的臉蛋更是遠非她一臉紅痘痘可以媲美的,一比之下,立刻形成巨大的心理落差。
“不行不行!你一個單身女人怎么能過得這樣瀟灑幸福!實在讓我心理不平衡!你現(xiàn)在就缺世俗的煩惱,我得給你找找!我一定得給你找個男人,不然你讓我這日子怎么過!”
嚴佳哭笑不得,“阿菊,就算是正話反說,你也不用講得這么理直氣壯嘛!咱倆到底誰更幸福,你心里可比我清楚。”
阿菊笑起來,“這么說,你還是明白的了!嚴佳,既然你已經(jīng)把過去都放下了,為什么不試試重新開始呢?”
這一次,嚴佳沒有拒絕,因為她的確想努力一下,幸福不是光靠坐等就能降臨的。
不出一周,在阿菊的安排下,嚴佳坐進了一間環(huán)境優(yōu)雅的茶室。
對方是個律師,白凈斯文,鼻梁上架副眼鏡,始終面帶微笑。
根據(jù)阿菊的資料顯示,此人姓蔡,男,33歲,法學碩士,無婚史。
兩人寒暄過后,蔡律師果斷切入正題。
“嚴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從S市過來的?!?/p>
“現(xiàn)在xx公司,做什么?”
“行政?!?/p>
“今年29?”
“對?!?/p>
“看起來不象,還很年輕嘛!”
“謝謝?!?/p>
“離過婚?”
“嗯?!?/p>
“可以說一下原因嗎?”
“……”
整個過程快如過堂,蔡律師三下五除二就把嚴佳的底子調(diào)查了個清楚,也由此,他在嚴佳心里的評估值噌噌降到冰點。
過不多久,嚴佳又與阿菊見面,兩人就此次相親失敗的原因做了一番分析。
阿菊依然納悶,“直接點兒有什么不好嗎?既然是相親,當然得把兩個人的基本情況搞搞清楚了,相親的優(yōu)勢是什么你知道嗎?當然是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到最關(guān)鍵的信息啦……”
“那難道,難道一點都不需要感覺嗎?”嚴佳強烈不同意,“他像審犯人一樣問我,你說我能對他有好感嗎?”
“哦,你是感覺派的……”
阿菊先后給嚴佳介紹了五撥人馬,她興興頭頭都去見了,所有對象無一不是落馬的下場。
阿菊無奈地向嚴佳攤手,“姐姐,我已經(jīng)山窮水盡,所有能介紹給你的好男兒都已經(jīng)給你推銷了一遍,你怎么就沒一個滿意的呢?”
嚴佳撫額思索,“沒感覺?!?/p>
“感覺都是慢慢培養(yǎng)出來的!哪有你這樣,見個面就把人拉出去斃了的,多少人都不夠你挑啊!說句不好聽的,你快三十啦,再耗下去,可供你選擇的人條件只會越來越不濟呀!”
嚴佳挺認真地反駁,“就是因為快三十了,就是因為我以前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我才要格外慎重,人不能同一個錯誤犯兩次,我寧缺毋濫?!?/p>
晚上,阿菊把嚴佳的話轉(zhuǎn)告給唐波聽,他呵呵一樂,“理由挺堂而皇之,不過在我看來很簡單。”
“什么?”
“她還沒忘記過去?!?/p>
不管愿不愿意,嚴佳三十歲的生日正以不緊不慢的步伐朝她走來。
在杭州這兩年,她相處最好的還是原來公司里那幫心無城府的同齡人,因為阿菊和唐波的關(guān)系,平時他們出來聚會時偶爾也會拉上嚴佳,所以大家一直斷斷續(xù)續(xù)有聯(lián)系。
這次她過生日,阿菊說要找老同事一起出來給她好好慶賀,嚴佳其實并不特別想,生日這種東西,過一次就老一歲,真沒什么值得慶賀的,但拗不過阿菊的熱情,也就由著她操辦了。
她生日那天剛好周末,慶生會便定在中午,阿菊說她請了六七個人,加上他們自己,差不多能坐一桌,圖個熱鬧。
嚴佳原先和阿菊說好在家等她和唐波過來,然后三人一起去飯店,不料一早就接到阿菊電話,囑她自己過去。
“你早點兒去,十點半吧,有禮物要你收?!卑⒕赵陔娫捓镎Z氣神秘。
“???還有禮物??!”嚴佳挺好奇,“是什么?干嘛還非得提前去?”
“你去看了就知道啦!先保密?!鳖D一下,阿菊又問:“嚴佳,你對禮物不是特別挑剔吧?萬一要送得不合適,你可不能反過來怨我??!”
“哪能!”嚴佳笑呵呵道,“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開心了,送什么無所謂!”
“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p>
到了時間,嚴佳依約提前去飯店,在門口找服務(wù)生報了預(yù)約者阿菊的名字,對方抬頭瞟了她一眼,“您是嚴小姐?”
“對?!?/p>
“好,請跟我來?!?/p>
嚴佳跟在服務(wù)生身后往包間方向走,那女孩也不說話,但看樣子是清楚阿菊“詭計”的,嚴佳忍不住嘟噥了一句,“說是有什么禮物,葛小姐有跟你交待過嗎?”
“禮物?哦,對,她說過。”
服務(wù)生在一間包廂門口停駐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時,眼眸里裝滿笑意,很有禮貌地對嚴佳道:“嚴小姐,他在里面等你?!?/p>
“她?她是誰?”嚴佳越發(fā)搞不清楚狀況。
但那服務(wù)生只是抿唇對她微笑著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嚴佳蹙眉敲了兩下門,里面?zhèn)鞒鲆宦暋罢堖M”,恍惚是個男聲。
她推開門,沒有立刻邁步,謹慎地朝里面望了兩眼。
是間不小的包間,暗紅色的墻紙,光線從占了半面墻的窗子外面傾瀉進來,亮得有點刺眼。
包廂正中是張大圓桌,圓桌對面的窗下擺了一張小桌和一對布藝沙發(fā),除此之外,包廂里還有些別的比如落地燈、擺設(shè)之類的點綴,但嚴佳全然沒有興趣,她的視線完全被站在窗邊的一位男士的背影吸引了過去。
身形挺拔,既不胖也不瘦,站著時可以紋絲不動,仿佛一座凝雕,怎么看都有幾分眼熟。
嚴佳的呼吸忽然不規(guī)則起來,她當然認得這樣獨特的背影是屬于誰的,只是,他出現(xiàn)在這個時段,這種場合,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
方振乾在窗邊轉(zhuǎn)過身來,一臉不濃不淡的笑意,讓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嚴佳?!彼麚P聲喚她。
嚴佳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似的,回過神來,臉上倉促堆起笑,“怎么是你?好……巧?!?/p>
“別來無恙?進來坐吧?!彼膽B(tài)度反倒讓嚴佳無所適從,她在門口略略猶疑了下,還是跨進門來。
落座時分,方振乾已經(jīng)很自然地給出了解釋,“我來杭州談事,剛好遇到阿菊,聽說了一些你的近況,本來今天就該走了,忽然想起來是你生日,就委托她幫忙,想跟你見上一面?!?/p>
說著,他看看她,“希望你不會覺得太唐突?!?/p>
小桌上擺著一壺茶水,方振乾起身為她斟滿了一杯。
“你想見我,為什么不直接打電話給我?”嚴佳竭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震撼,語氣壓抑到平靜的層面。
“我怕你拒絕?!?/p>
他直截了當?shù)囊痪湓挼菇兴龁】跓o言。
回想上一次的別離,兩人都有些沉默。
嚴佳啜一口茶,放下杯子,唇邊終于揚起微笑,“最近還好嗎?”
“老樣子,你呢?還是……一個人?”
“我挺好。”嚴佳聳了聳肩,想要表現(xiàn)得輕松一些,“哦,前不久阿菊還給我安排相親呢,有兩個感覺還不錯?!?/p>
“是么?”方振乾笑笑,“可是阿菊說你茶沒喝完就溜走了?!?/p>
嚴佳舉在半空中的杯子略頓,暗惱阿菊大嘴巴,一點都不肯替自己遮掩長臉。
“這種事,強求不得,只能慢慢來?!彼词貫楣ィ澳阍趺礃??有沒有考慮過找個人重新開始?”
“有?!狈秸袂裘迹鸬猛Ω纱?,“要徹底忘記過去,必須重新開始?!?/p>
臉上的笑容一時有點僵硬,嚴佳自己感覺到了,她努力調(diào)整,把笑容擴散得更加廣泛,試圖掩蓋掉那點不協(xié)調(diào)。
她眼下這種情緒十分要不得。
“說得是,那你這次可要把握好了,不要再跟從前那樣……”語無倫次說到一半,又被卡住,似有不妥,趕忙轉(zhuǎn)向,“是個什么樣的人?。块L得……好看嗎?”
“馬馬虎虎。”
“脾氣呢?”
“也還湊合?!?/p>
嚴佳失笑,“你現(xiàn)在的要求可真低?!?/p>
方振乾也朝她笑笑,手上舉著杯子,卻不喝,慢悠悠在掌心里轉(zhuǎn),“沒辦法,喜歡上了,只能認命?!?/p>
嚴佳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干巴巴地坐在那里,忽然連敷衍的熱情都沒有。
她喝掉一盞茶,又自行斟了一盞,喝光后,重重擱下,偽裝的面具也同時被卸了下來。
“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她驟然變得冰冷的語調(diào)讓方振乾一震,他驚訝地抬頭瞥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杯。
“嚴佳,我其實……”
嚴佳已經(jīng)站起身來,“你請的茶我已經(jīng)喝了,你要說的話我也聽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p>
她本來想表現(xiàn)得大方一些的,本來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的,可看到方振乾如此氣定神閑、云淡風輕地和自己談?wù)撍摹靶職g”,她竟然憤怒到不知如何是好。
方振乾在她拉開門之前及時截住了她——他拽著她的一只手,讓她無法順利夠著門把手。
“你干什么!”嚴佳怒氣沖沖地回眸瞪他。
“還有一句話沒說完?!?/p>
“我不想聽!”
方振乾松開她,嚴佳一把沖上去拉住門把手,卻沒有立刻打開,腦子里像被什么東西猛烈沖擊了一下,忽然清醒了。
手軟軟地垂下來,她轉(zhuǎn)過身,神情近乎沮喪,“對不起,我沒道理對你發(fā)脾氣?!?/p>
方振乾慢慢走近她,眼波柔和,他的掌心里躺著一個深紅色的絲絨盒子,徑直遞到她眼前,“你忘了收你的生日禮物?!?/p>
“是什么?”她沒伸手去拿,不大熱情地反問。
他替她慢慢把蓋子翻開,里面杵立著的,是一枚精致秀巧的女式鉆戒,銀光閃爍間,有點刺痛嚴佳的眼睛。
“你什么意思?”她蹙眉問。
“我是很想重新開始,”方振乾握住她的一只手,目光一瞬不轉(zhuǎn),“但那個人必須是你?!?/p>
嚴佳怔了片刻,鼻息間有酸楚的熱意涌上來,她赫然轉(zhuǎn)過臉去,“我沒法跟你重新開始……我忘不了過去?!?/p>
方振乾握住她手的力道加深了幾分,這沉甸甸的份量仿佛從他們分開后就一直壓在彼此心間,從未真正輕松過。
“我記得我們結(jié)婚那天,我從你爸爸手上把你接過來,我牽著你的手往臺上走時,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個女孩,我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可惜,我走著走著就忘記了,等到再想起來時,你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p>
想起從前那些事,嚴佳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佳佳,你讓你哥哥轉(zhuǎn)告我,你原諒我了……但我沒法原諒我自己,除非——我還能履行自己發(fā)過的誓言。”
“你是在逼我嗎?”嚴佳流著淚恨恨地質(zhì)問。
“不,如果我們分開后你能找到你的幸福,我不會再來找你,可你沒有……你心里一直有個結(jié),這個結(jié)是我打的,所以我想,興許我可以再試試,幫你把它解開?!?/p>
他輕輕將啜泣的嚴佳攬近,“我知道你為過去的那些事難受,我想來想去,大概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把它們消除?!?/p>
嚴佳忍住抽泣,默默聽他講下去。
“用我們未來的幸福把它們覆蓋掉——佳佳,以后我會加倍對你好,我們要過得比從前更幸福?!?/p>
嚴佳嗚咽著,終于投降一般地撲入方振乾懷中,仿佛回到夢想中那個親切久違的港灣,這里的溫暖沒變,這里的味道也沒有一絲一毫變化。
她終于明白,自己之所以一次又一次拒絕相親會上的那些人,不是因為他們不好,而是因為她還貪戀方振乾的懷抱,或許潛意識里,她一直在等著他,等他再勇敢一次,等他再給他們倆一次機會。
方振乾緊摟住嚴佳,他的手還牢牢握著她的手,就像當年婚禮上,他拉著她走向舞臺正中一樣,而此時的心里,卻蕩漾著比婚禮上更濃烈的幸福滋味。
他明白,今生今世,他再也不會放開這雙手。
包廂的門忽然被“嘩啦”一聲推開,阿菊和另外幾張熟悉的臉蛋同時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嚴佳!”阿菊笑嘻嘻地大嚷,“我們精心準備的禮物你還滿意嗎?”
嚴佳臉上猶自掛著淚痕,她胡亂抹著,滿面通紅,想要用力瞪阿菊一眼,誰知嘴巴一咧,卻笑了起來。
同事們一哄而入,早就準備好的禮花筒怦怦爆開,漫天彩條像彩虹一樣,鋪天蓋地朝嚴佳和方振乾身上涌來……
書友評價
蘭思思的這部言情小說《寂寞杏花紅》,,故事生活氣息濃郁,在矛盾沖突中則始終堅持積極向上的主線,從而拓寬了小說的廣度與深度,值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