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卷3》 章節(jié)介紹
《滄海.卷3》是一部女頻小說,主角是陸漸谷神通,在作者鳳歌輕車熟路的駕馭下,該小說在諸多網(wǎng)絡(luò)小說中脫穎而出!《滄海.卷3》第6章主要內(nèi)容:天柱峰前靜悄悄的,悲風(fēng)去遠(yuǎn),余聲猶聞。突然間,陸漸一聲長嘯,跳了起來。姚晴又驚又喜,欲要上前,忽見陸漸.........
《滄海.卷3》 第六章 幽谷秘隱 在線試讀
天柱峰前靜悄悄的,悲風(fēng)去遠(yuǎn),余聲猶聞。突然間,陸漸一聲長嘯,跳了起來。姚晴又驚又喜,欲要上前,忽見陸漸蹲下身子,雙拳敲打頭部,口中發(fā)出低啞的哭聲。
姚晴知道他傷心谷縝之死,心中也覺黯然,輕輕撫摸他的發(fā)梢,想要勸慰幾句,可又不知如何勸起。風(fēng)、雷二主守在一邊,呆若木雞,過了半晌,左飛卿忽道:“虞照,祖師畫像還討嗎?”虞照冷哼道:“還管什么狗屁畫像?”他抬起頭來,望著天際流云,喃喃說道,“他奶奶的,這世上又少一個會喝酒的?!备胂杀搪淙肴耸?,自己空負(fù)神通,無力營救,真是生平奇恥大辱,不覺心灰意冷,一拂袖,悶悶去了。
左飛卿心頭空空,轉(zhuǎn)頭望去,寧不空不見人影,沈舟虛也去得遠(yuǎn)了,回想這一戰(zhàn),起初蕩氣回腸,到頭來不過一片凄涼。他幽幽嘆了口氣,飄然遠(yuǎn)去,影子雪白凄清,仿佛一抹霜痕。
姚晴起初尚懷憐憫,但看陸漸一味哭泣,不覺心生焦躁,怒道:“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也不怕人笑話?”
陸漸心生羞愧,止住哭聲,性覺移步上前,合十說道:“陸道友,輪回生死,本是大道,若無其死,哪有其生?道友身為金剛傳人,理當(dāng)堪破生死,暫少悲戚?!标憹u沉默一下,說道:“大師說得是,可我心里總是難過?!毙杂X心想:“此人神通雖強(qiáng),卻終究留戀世俗,不是我門中人。不想‘大金剛神力’在我空門中流傳了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塵,歸于凡俗。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內(nèi)外空俗,豈非著相?”他本也聰明,惡根一去,智慧頓生,來日終成一代高僧。想著不覺微笑,合十道:“渾和尚大師的法身便由貧僧帶去焚化安葬,道友以為如何?”
陸漸忙道:“大師慢走一步。”說罷上前,向渾和尚的尸身拜了三拜,方才起身,突然出手如電,在性字輩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覺暖流透體,忽聽“咯咯”兩聲,性覺、性海各自吐出兩口烏血,胸中大感暢快。四人不料金剛佛力如此了得,不勝驚喜,紛紛致謝。
性覺說道:“貧僧四人德行大虧,不足統(tǒng)領(lǐng)祖庭寶剎,此次回去,自當(dāng)卸去寺職,隱入深山,靜悟前非。只怕從今往后再無相見之期,道友前程遠(yuǎn)大,還望再三珍重。”又看姚晴一眼,低聲說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傷在施主神通之下,還望施主慈悲解救?!?/p>
姚晴不答,忽見陸漸目光瞧來,只得冷哼一聲,說道:“鬼枯藤一錢,砒霜半兩,附子六錢,蛇蛻三錢,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毙灾锹牭贸泽@,說道:“鬼枯藤、砒霜是劇毒,附子是大毒,這么多分量,還不毒死人嗎?”姚晴冷笑道:“蠢和尚,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臉色漲紅,還欲分辯。性覺止住他道:“師弟就算心有懷疑,還信不過陸道友么?”陸漸忙道:“不錯,我為阿晴擔(dān)保,若有不妥,大師只管向我問罪?!?/p>
姚晴聽得大惱,狠狠肘了陸漸一下,心想:“這個濫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情都要攬在自己身上?!毕氲竭@里,冷冷道:“忘了說一句,這藥方里的蛇蛻不要也罷?!北娚且汇?,性智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長,前面三種毒藥就算以毒攻毒,加入蛇蛻,也勢必延遲痊愈時間,叫我弟子多受痛苦?!彼η纾斡谏?,但礙于陸漸顏面,不好當(dāng)眾說破。
陸漸目送群僧去遠(yuǎn),疑惑道:“阿晴,你給的解藥真是不假?”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假的,將這群賊禿統(tǒng)統(tǒng)毒死,才快我意?!标憹u啊的一聲,忽見姚晴嘴里冷淡,臉上卻有促狹之色,才明白她在打趣自己。
放下此事,陸漸又想到谷縝被殺,仙碧被擒,傷心難抑,唉聲嘆氣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縝身世太慘,從小媽媽跟人跑了,長大了又被壞人陷害,最后還死在親生父親手里,我一想起來,心里就如刀剜一樣。”
姚晴想到谷縝一死,日后又少了一個斗嘴斗智的對頭,也覺悵然若失,勸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哭一輩子,也不能叫他活過來,再說他死在親生父親手里,你再難過,又能為他報仇嗎……”說到這兒,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為了胭脂虎,竟要殺死自己,心腸之狠不在谷神通之下。這本是姚晴平生至痛,想起來眼圈兒微微泛紅,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沒有什么好的,辜負(fù)情人妻子不說,連兒子女兒也不放過……”轉(zhuǎn)眸一看陸漸,忽又微微心軟:“天幸他還有情義,不枉我如此對他。”
忽聽陸漸又說:“谷縝去了,再也活不過來。阿晴,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過?”說著握住姚晴雙手,姚晴臉一紅,抽回手說:“好端端的,為何說些不要臉的話?”陸漸道:“這是我的真心話……”姚晴不容他說完,岔開話頭:“我可餓了困了,還是找一個地方歇息吧?!标憹u點點頭,正想舉步,忽聽嘎的怪叫,一道白影掠過,姚晴吃了一驚,正要出招,陸漸攔住她道:“大家伙,你也來啦!”
姚晴定眼望去,白影竟是一只巨鶴,體形奇大,喉間發(fā)出咕咕叫聲。原來它討厭人類,看見人多,躲在林中,直到人群散盡,方才著急趕來,只因來得突兀,幾被姚晴當(dāng)作敵人。
姚晴望著巨鶴,奇怪道:“陸漸,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陸漸苦笑一下,沖著巨鶴說道:“大家伙,你傷還沒好,隨我?guī)兹?,養(yǎng)好了傷再飛不遲?!本搡Q咕咕兩聲,見陸漸要走,忙又拍翅趕上。姚晴怪道:“這大鳥兒不會飛?”陸漸道:“它傷了翅膀?!币η缧Φ溃骸八@模樣倒像西方的一種鳥兒,不能飛翔,只能跑路?!标憹u奇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個大園子,養(yǎng)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這種怪鳥兒,雙腿細(xì)細(xì)長長,跑起來卻比馬還快。聽說來自西南沙漠,十分稀罕。”提到地部,陸漸又想起仙碧,發(fā)愁道:“仙碧姐姐落在東島手里,禍福難料,可惜我勝不了谷神通,沒法子救她!”
姚晴冷冷道:“你今日勝不了谷神通,過幾年未必趕不上他,若是得到天部畫像,八圖合一,就算思禽先生重生、萬歸藏再世,也未必贏得了你。哼,方才真該逼沈瘸子交出畫像……”想到沈舟虛暗算之仇,姚晴恨意難消,“是了,這一點兒工夫,沈瘸子還沒走遠(yuǎn),我們趕上去,逼他交出畫像。他若不答應(yīng),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說著拉扯陸漸衣袖,不料一扯不動,側(cè)目望去,陸漸神色遲疑,不由怒道:“怎么,你不聽我的話?”
陸漸嘆了口氣。姚晴啐道:“老是唉聲嘆氣,你還是男人么?”陸漸苦著臉說:“祖師畫像代代相傳,本就是天部之物,我們強(qiáng)行搶奪,豈不成了明火執(zhí)仗的強(qiáng)盜?”姚晴紅了臉,大聲說:“你……你罵我是強(qiáng)盜?”陸漸見她動怒,心底一寒,支吾道:“你現(xiàn)在不是,搶了天部畫像就是了。稱雄武林真那么好嗎?我看也不見得,”姚晴咬了咬嘴唇,說道:“我稱不稱雄沒關(guān)系,我的丈夫卻要是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p>
陸漸一呆,默默向前走去。姚晴恨鐵不成鋼,氣得連連頓腳,忽聽咕咕聲響,轉(zhuǎn)眼望去,巨鶴正望著自己。姚晴正覺生氣,叫聲入耳,如同譏笑,當(dāng)下怒道:“臭鳥兒,有什么好笑?”揮手一掌,巨鶴匆匆閃開,可被掌風(fēng)刮掉了兩根羽毛。巨鶴性子孤傲,“嘎”的一聲疾沖過來,姚晴雙掌橫胸,正想給它一下狠的,忽聽陸漸叫道:“大家伙,別擰淘氣了。”那鶴咕咕兩聲,悻悻止步。
姚晴見這鳥兒神態(tài),也覺滑稽好笑,心想:“傻小子正為谷縝傷心,犯了糊涂,待過了這一陣,我再好好開導(dǎo)他,只要他真心愛我,就不會不懂我的好意?!币豢v身,搶在陸漸前面,輕身奔了一程,回頭望去,巨鶴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嘖嘖稱奇:“大鳥兒好腳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鳥兒差?!庇智脐憹u,見他氣定神閑,更是喜不自勝,“傻小子練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世間大放異彩,豈不叫人氣悶?”她生性好強(qiáng),也不管陸漸是否情愿,一心為他設(shè)計未來的前途。
奔走一陣,天色向晚,兩人來到一間廢棄的農(nóng)舍,舍內(nèi)塵土厚積,陸漸正想退出,姚晴卻說:“不妨,收拾一下就好?!标憹u道:“不如找一間庵寺。”姚晴道:“我才不跟那些和尚尼姑同住。”見陸漸神情疑惑,心中暗罵:“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單獨相處?一個谷縝便夠了,再來一群道士尼姑,還不煩死人么?”忽聽陸漸說:“這里油米醬醋皆無,哪有飯吃?”姚晴笑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來?!?/p>
陸漸猶豫一下,出門去了,巨鶴自也伴隨左右。姚晴脫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白嫩嫩一段小臂,提水掃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極巧思,一陣風(fēng)掃過庭院,不到一個時辰就收拾齊整。這時陸漸回來,手里提了幾只山雞,巨鶴在旁,叼著一只大魚。姚晴笑道:“你們一鳥一人,真是天生一對?!?
陸漸眼看院落煥然整齊,心中大為驚訝。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的山谷摘來香草野菜、奇花異果。轉(zhuǎn)回農(nóng)舍,她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干凈,加上香草奇花,以雞油細(xì)細(xì)煎炒,煎得奇香撲鼻,勾人饞涎。又將干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所摘的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飯,一邊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jīng)歷,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作笑談。
陸漸默默聽著,忽道:“阿晴,你變了!”姚晴笑道:“我怎么變了,美了還是丑了?若不說明白,可別怪我生氣?!标憹u嘆道:“你一向很美,就是話變多了?!?/p>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标憹u道:“哪里會,你說話像是黃鶯兒一樣,我一輩子也聽不厭。”姚晴雙頰微微發(fā)燙,罵道:“貧嘴東西,哪里學(xué)來的風(fēng)流話,越說越討厭。”口說討厭,心里卻很歡喜。陸漸卻是不勝惶恐,抓耳撓腮,臉紅如血。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是清香鮮甜,雖無鹽味,更勝有鹽之時,換在平日,這福分陸漸求之不來,可如今失去谷縝,他心中傷感,縱有美味在前,也是無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并排對月而坐,姚晴心中愜意,枕著陸漸肩頭問:“我還沒問你呢,你怎么變得這么厲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太蹊蹺,我也不大明白?!币η绲溃骸靶逕捨涔θ缛孙嬎渑灾?,你自己練的武,自己都不知道?”陸漸嘆道:“我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就不同了。”
“做噩夢?”姚晴皺了皺眉,“你跟我打什么機(jī)鋒?”陸漸只好將“黑天劫”發(fā)作、寧凝相救的事情說了,又說:“多虧寧姑娘,我才能活命,也她不知去了哪兒,實在叫人掛心……”他對男女之事十分遲鈍,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自顧自說道,“寧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了,爹爹也被逼得遠(yuǎn)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yǎng),煉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道:“她爹爹是誰?”陸漸道:“寧不空……”姚晴臉色大變,騰地起身,大聲叫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道:“你別誤會,她……她還小,就與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道:“你還真貼心!是呀,谷縝的身世可憐,寧姑娘的身世更可憐;只有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伙兒都當(dāng)我是累贅,我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說著嗓子哽咽,兩行眼淚悄然滑落。
陸漸慌道:“阿晴……”正想安慰,卻被姚晴一把推開,冷冷道:“你干么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寧姑娘,我又不可憐,不要你假惺惺的充好人?!币凰π渥?,快步去了。
陸漸對著黑沉沉的夜色發(fā)了一陣呆,嘆了口氣,轉(zhuǎn)回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谷縝沖自己微笑,一會兒夢見姚晴嬌嗔薄怒,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迷霧升起,云煙翻滾,一個人影逐漸清晰,青衣雪膚,望著自己,臉上掛著哀傷欲絕的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寧姑娘,你上哪兒了……”伸手去拉,可怎么也夠不著。突然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谷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頭上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驚醒過來,身上冰冰涼涼,夜風(fēng)吹來,起了一身栗子,他轉(zhuǎn)頭望去,門口倩影一閃,似有女子隱藏。他心頭咯噔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念頭,叫聲“寧姑娘”,飛身掠出門外,遙見遠(yuǎn)處一個白衣女子,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微微發(fā)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說道:“阿晴,是你!”姚晴轉(zhuǎn)過頭來,面孔映射月華,十分冷淡凄涼。
“你夢里還叫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聲音好似冷冷風(fēng)聲,“你夢里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再說,我也夢見你了?!?/p>
姚晴木無表情,淡淡說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辭色不對,陸漸慌亂起來,忙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忽道:“我姓姚,你不妨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兩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一愣,心底掠過一絲徹骨寒意,腦子亂哄哄的,喃喃說道:“寧姑娘救了我??!”姚晴凄然笑笑,聲音低微,仿佛自言自語:“她總有法子救你,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呢,只是個無爹無娘、無依無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幫不了你?!?/p>
陸漸似被打了一拳,喉頭發(fā)甜,澀聲說道:“阿晴……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姚晴看他一眼,目光冷如冰霜:“好啊,你為我做一件事。”陸漸道:“什么事?”姚晴道:“殺了寧不空,為我爹報仇?!?/p>
陸漸一怔,脫口道:“寧姑娘沒別的親人……”姚晴雙目一紅,浮起一抹水光,她猛一掉頭,向前走去。陸漸急道:“你去哪兒?”姚晴冷冷道:“我走一走,散散心,你不用跟來?!标憹u心中本有千言萬語,可是到了嘴邊,卻成了:“林子里也許有野獸!”姚晴冷笑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野獸可要好得多了?!?/p>
陸漸無言以對,望著她的背影沒入夜色,心中不勝委屈,恨不能放聲大哭。他呆呆站了許久,無奈轉(zhuǎn)回,倚門枯坐。
坐了半個時辰,不見姚晴回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向姚晴去處飛奔,他此時武功天下罕有,一經(jīng)施展,前方草木流水似得兩側(cè)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面山風(fēng)凄厲,似也從中割成了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到了天亮,方圓百里尋遍,始終不見姚晴。他心急如焚,高呼少女姓名,叫聲夾帶內(nèi)力,聲傳十里,高峰低谷盡起回音。陸漸不聞回答,心急如焚:“她是遇上了敵人,還是遇上了猛獸?以阿晴的機(jī)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的對手。哎,她如果這時回去,一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他忙忙轉(zhuǎn)回農(nóng)舍,推門入內(nèi),巨鶴沒了主人,邁著細(xì)長健足,正在堂上踱來踱去,陸漸沖口問道:“大家伙,阿晴回來了么?”巨鶴望他咕咕直叫,陸漸嘆了口氣,自語道:“我真是糊涂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p>
發(fā)了一陣呆,陸漸又出外尋找,幾乎把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饑腸轆轆地轉(zhuǎn)回農(nóng)舍,卻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巨鶴曲頸拳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舍,心中一酸,將魚草草煮了吃了,又吃了幾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陸漸吃在嘴里,卻沒一點兒滋味。他的心里亂糟糟的,想了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想來想去,忍不住大叫一聲,惹得巨鶴驚起,盯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無比懊悔:“我喜歡阿晴,又怎么能想寧姑娘……”他越是如此想象,寧凝的幻影出現(xiàn)越多。陸漸不由奔出農(nóng)舍,一陣狂奔,來到一條小溪前,“嘩啦”一聲,將頭扎入水里。
寒氣入腦,陸漸神智一清,他抬頭望去,月色正明,漫如飛雪,低頭再看,水波間映出模糊人影,短短兩日,陸漸雙目深陷,兩腮嘴唇布滿短須,乍一瞧甚是猙獰。
陸漸望著那片虛影出神,突然波光凌亂,月色化為碎銀,陸漸轉(zhuǎn)眼望去,巨鶴正伸長鳥喙,對溪飽飲,飲罷挺胸直頸,左顧右盼。陸漸嘆了一口氣,輕輕說道:“大家伙,寧姑娘去了,谷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只有你還陪著我,可是啊,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彼詰z自傷,凄然流下淚來。
一人一鶴對坐良久,次日東方才曙,陸漸再次出發(fā),他盡揀深谷巖穴搜尋,卻只找到幾具枯敗骸骨,有的為猛獸所害,也有修道人的遺蛻,可是找了許久,始終沒有找到姚晴。
紅日西斜,陸漸失魂落魄地回到農(nóng)舍,他猶不死心,想著推開舍門,姚晴就在屋內(nèi),沖他大發(fā)脾氣??墒莿傔M(jìn)一門,陸漸忽地愣住,桌邊坐了一個華服男子,右手搖一桿鵝毛羽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見自己,笑著說道:“姚師妹神機(jī)妙算,陸兄果然還在?!?/p>
“沈秀?”陸漸遲疑道,“你來做什么?”沈秀笑道:“姚師妹吩咐我來的!”
“阿晴吩咐的?”陸漸一把扣住沈秀肩膀,厲聲道,“你騙誰?”他力貫五指,沈秀痛得眉頭大皺,強(qiáng)笑說:“你不信,看這個……”說著抬起左手。陸漸這才看清,沈秀把玩的東西,竟是一串貝殼項鏈。
陸漸一驚,劈手奪過項鏈,項鏈上的每一顆貝殼都是他親手打磨的,料是姚晴貼身收藏,浸潤了女兒體氣,變得圓潤光潔,如珠如玉。
陸漸呆了一會兒,瞪著沈秀說:“這項鏈從哪兒來的?”沈秀笑道:“姚師妹給的,她說了,項鏈還給了你,你和她之間,從此再無關(guān)系。你不是喜歡寧凝嗎,只管娶她好了?!?/p>
陸漸怒道:“你胡說?!睋]拳要打,沈秀忙道:“這是姚師妹的原話,絕無半字杜撰,要不然,給我一個天作膽,也不敢孤身前來,冒犯足下虎威?!标憹u拳勢一頓,心中不勝恍惚,喃喃道:“阿晴在哪兒,我要見她!”
沈秀嘆道:“她若想見你,何苦讓我前來?她還說了,從今往后,再也不想見你,你是死是活,娶親生子,都和她全無關(guān)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師妹授意,我怎么知道這條貝殼項鏈?zhǔn)悄銈z的定情信物,又怎么知道你會喜歡我的寧凝妹子。哈哈,可喜可賀,寧凝妹子容貌美麗,性子溫柔,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可真是羨慕得要死?!?/p>
他嘴里恭喜羨慕,臉上盡是譏笑。陸漸心如亂麻,大聲說:“阿晴真的不想見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隨我去見她,看她見是不見?!?/p>
陸漸知道姚晴的性子,她一經(jīng)決定,從無更改,況如沈秀所說,貝殼項鏈和寧凝的事如非姚晴親口說出,他也決計不會知道。想到這里,陸漸萬念俱灰,聲音低弱下去:“她……她為什么要你來見我?”
沈秀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沈某為了姚師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往情深,斷無二念。沈某如此心誠,姚師妹就是個石頭人兒也會動心,何況陸兄移情別戀,傷了姚師妹之心,害她這兩日哭得淚人兒似的,沈某瞧著心疼,于是自告奮勇,來為師妹了結(jié)宿怨?!?/p>
“移情別戀?”陸漸心中一急,忘了眼前人是誰,大聲叫道,“你告訴她,她錯怪我了?!鄙蛐阈Φ溃骸罢`會不誤會,你和姚師妹說去?!彼麑⑹忠粩偅慌纱蠓?,陸漸反而躊躇起來。沈秀眼珠一轉(zhuǎn),笑道:“陸兄真的沒在心里想過寧凝妹子嗎?”陸漸心頭一亂:“我確是想過寧姑娘,夢里叫過她的名字,心里也時常記掛她,唉,千錯萬錯,錯都在我,阿晴怨恨我也應(yīng)當(dāng)?!毕胫幕乙饫?,松開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撣撣衣衫,揚長而去。陸漸望他背影,幾次想要追上,可是雙腿仿佛失去知覺,他呆呆站在門前,忘了身在何方。
日落月升,朝露浸衣,夜色悠悠流過,朝陽破曉而出,陸漸站了一個晝夜,恍若木雕泥塑。巨鶴焦急起來,連連拍打雙翅,拍到第七下,陸漸一晃身,吐出一大口鮮血,跟著步履蹣跚,向著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茫然不知東西,巨鶴叼來魚蝦果子,他抓了便吃,不問生熟。又過了幾天,巨鶴傷勢痊愈,漸漸縱躍飛舉,料想再過幾日,便能翱翔清冥了。
這一日,陸漸坐在樹下昏睡,忽又夢見姚晴,少女若有若無,恍若一片輕煙,陸漸伸手一摸,她就裊裊散去。陸漸心中一急,忽地驚醒過來,半昏半醒間,只聽連聲鳥叫。陸漸聽出巨鶴鳴叫,不由張眼望去,巨鶴頸上套著一根粗大繩索,四個獵人鋼叉紛舉,圍住它大喊大叫。
陸漸不由怒道:“住手?!焙嚷曍炞⒄媪Γ拿C人有如挨了一棍,紛紛丟了獵叉繩索,捂著耳朵口吐白沫。
陸漸上前解開巨鶴,望著四人一言不發(fā)。四人嚇得連叫饒命。陸漸呆了呆,忽道:“這是哪兒?”一名獵人勉強(qiáng)站起,說道:“這是紫金山,我們見這鶴兒神駿,當(dāng)是無主之物,多有冒犯,還望好漢寬宥?!标憹u皺了皺眉,揮手道:“去吧?!彼娜巳绲么笊?,抱頭鼠竄而去。
陸漸不經(jīng)意間來到南京郊外,心頭一動,登上高處眺望城郭,歷歷往事涌上心頭,谷縝的身影仿佛就在目前,少年的笑容那么鮮活,可是,那笑容再也看不見了。陸漸望著城樓,眼前漸漸模糊,這當(dāng)兒,一件事忽地閃過,陸漸心頭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他想起當(dāng)日秦淮河邊、萃云樓頭,谷縝托付給他的那件事情,這些日子連遇變故,陸漸幾乎忘了此事。
他出了一會兒神,勉強(qiáng)打起精神,沖那巨鶴說道:“大家伙,我去城里辦一件大事。人心貪婪,你呆在樹上不要下來?!?/p>
巨鶴儼然聽懂,拍翅跳上樹梢,山雞般咕咕直叫。陸漸轉(zhuǎn)身進(jìn)入南京,挨到深夜,潛入紫禁城東安門外。他是時武功之強(qiáng),猶如鬼魅幻形,宮中守衛(wèi)正面遭遇,也只覺清風(fēng)拂面,看不見半個影子。
陸漸找到門左的鎮(zhèn)門石獅,向東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見一株老槐。陸漸睹物思人,不勝黯然。他四顧無人,摸那老槐根部,果有六條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陸漸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shù),數(shù)到第三條老根,伸手挖掘根下,但覺浮土柔軟,手指碰到一個堅硬物事,起了出來,卻是一枚尺許見方的鐵盒。
陸漸將鐵盒握在手里,但覺一片冰涼,眼里酸酸澀澀,恨不能放聲痛哭。他傷感之際,遙聽腳步聲響,當(dāng)下收攏心情,縱身出了宮城。他身法飄忽,如履平地,接連越過內(nèi)城、外城,守城的軍士瞧見,也只見一團(tuán)黑影倏忽而逝,只疑鬼怪幻形,嚇得張口結(jié)舌。
陸漸到了郊外,會合巨鶴,來到一戶農(nóng)家,在燈下檢視鐵盒。盒外無鎖,盒內(nèi)有一層厚厚的油布,甫一展開,寶光四射,一璽一環(huán)駭然在目。陸漸大為吃驚,不知谷縝如何將這傳國玉璽、財神指環(huán)藏在盒中。
再瞧玉璽下壓了一封信箋,展開一看,信中寫道:“攜此指環(huán),循地圖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縝死訊,請他令立新主。地圖在信箋之后,循圖前往即可。另,傳國玉璽轉(zhuǎn)贈與你,此物千古至寶,窺視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p>
陸漸望著谷縝筆跡,呆怔許久,心情終于平復(fù)。他將寶璽、指環(huán)揣入懷中,翻轉(zhuǎn)信箋,果見朱筆勾勒了一幅地圖。
如圖所示,那人當(dāng)在蘇北山中,離此數(shù)百里路程。陸漸收起鐵盒,帶著巨鶴向北方走去。
一路走去,陸漸發(fā)現(xiàn)不少百姓扶老攜幼,涌向南京,無論男女老少,均是面有菜色。
陸漸暗自奇怪,走到正午,忽見道旁有人僵臥,上前扶起,卻是一個死去的老者,皮肉浮腫,兩眼圓睜,口角流著長長的腥涎。陸漸呆怔時許,挖坑將其埋了,再向前走,離南京越遠(yuǎn),流民越多,潮水似的涌向城鎮(zhèn)。田間道旁,時見倒斃餓殍,多是老弱病殘。陸漸沿途掩埋尸首,心中悲苦茫然。他思索良久,想起那日在滄波巷中谷縝說出的預(yù)言,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心想那大饑荒果真來了。他舉目望去,大好田園雜草荒蕪、渺無人煙,連年倭患兵災(zāi),終于惹來了更大的災(zāi)禍。
他一文不名,遇上如此天災(zāi),也無半點法子。好在巨鶴傷勢痊愈,展翅沖霄,飛行絕跡,常常抓來百斤海魚、整樹果實,乃至于整只幼鹿。陸漸行走災(zāi)荒之地,渾然不覺饑餒。但在天柱山之后,他精氣自足,飲食漸少,一日但喝幾口泉水,吃兩個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將巨鶴送來的食物周濟(jì)饑民,縱是杯水車薪,也叫他心中安寧。
這日陸漸走在道上,忽聽一片哭聲,他聽那哭聲悲切,不由循聲前往。尚在遠(yuǎn)處,就嗅到一股粥飯香氣,走近了,只見數(shù)百農(nóng)夫圍成一團(tuán)。陸漸擠上前去,但見人群里支起一口大鍋,鍋里白氣翻騰,熬了一鍋稀粥,鍋前立著幾十個青衣仆僮,手持刀槍,神情驕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婦人,半跪半坐,懷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孩子頭大身細(xì),小臉上透出一股青氣。婦人涕淚交流,顫聲說道:“易老爺,行行好,給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沒進(jìn)一粒米了,再餓下去,可就沒了……”
只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應(yīng)道:“要喝粥,成啊,把這地契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标憹u應(yīng)聲望去,遠(yuǎn)處的涼椅上歪了一個胖大漢子,左右各立一名丫鬟,一人打傘,一人搖扇。胖漢捧一杯茶,吹開茶沫,臉上笑瞇瞇的一團(tuán)和氣。
婦人畏畏縮縮,不敢正眼瞧那胖漢,口中支吾道:“簽地契,我……我哪能做主?”易老爺笑道:“你不能做主,你男人能啊。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這當(dāng)媽的,就不能勸勸你家男人,別死硬死硬的,畫了押,賣了地,一切好說?!?/p>
婦人慘然道:“易老爺,我家就靠這幾畝薄田過活,沒了地,來年怎么過???”易老爺放下茶杯,肥臉上擠出一絲陰笑:“來年沒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婦人身子一震,張大了嘴,忽聽孩子夢魘似得嚶嚶哭泣,農(nóng)婦聽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聲,忽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甭哭了,這地,咱賣!”
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一個農(nóng)夫分開眾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雙目無神,走到胖漢案前緩緩道:“易老爺,村南石頭坡十畝三分水田,你給多少價錢?”易老爺嘻嘻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農(nóng)夫道:“二十擔(dān)谷子?”
“屁!”易老爺啐一口,“兩擔(dān)谷子,多一粒也不成?!?/p>
“兩擔(dān)谷子?”農(nóng)夫的黑臉里透出一股暗紅,身子一陣陣發(fā)抖:“易老爺,天地良心,十畝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擔(dān)、一百擔(dān)啊?!币桌蠣斅冻霾荒椭?,屈起一根指頭,冷冷道:“一擔(dān)五……”農(nóng)夫一愣,眼里濁淚亂滾,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喪天良,要遭天譴的……”眼看那胖漢嘴唇要動,只怕他又要減價,無奈忍了氣,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時,忽覺心力交瘁,哼了一聲,癱軟在地。
“好,好。”易老爺抖著那紙契約,哈哈大笑,“就這價錢,十畝地一擔(dān)五,二十畝地三擔(dān),賣地的趕緊賣,再往后,哈,這價錢還得減……”說著縱聲狂笑,四面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無不面色慘淡,陸續(xù)有人上前,畫押賣地。
陸漸再笨十倍,也聽出這姓易的富戶趁著荒年,要挾眾人賤賣田地,不覺怒火中燒,走到桌前。易老爺瞧他眼生,叫道:“小子,要賣地么,先來后到……”陸漸一言不發(fā),抓起桌上契約,雙手一分,數(shù)十張契約化做片片飛蝶,經(jīng)風(fēng)一吹,滿天散去。
易老爺又驚又怒,尖聲叫道:“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往死里打?!北娖唾滓缓迳蟻?,陸漸不愿傷人,施展“天劫馭兵法”,刀槍近身,伸手便抓。眾人手心一空,武器就已易手,陸漸隨奪隨扔,有如兒戲一般。易老爺見勢不妙,起身想逃。陸漸搶上一步,輕輕拿住他的心口,喝聲“起”,將那胖大身軀高高舉起,擱在那鍋粥上,冷笑道:“狗東西,下去洗個澡吧!”手腕一轉(zhuǎn),易老爺身子陡沉,離那沸粥不過寸許。
易老爺魂飛魄散,發(fā)出殺豬似的慘叫,忽聽“噗”的一聲,一股臭氣彌漫開來。陸漸抬眼一看,易老爺驚嚇過度,屎尿齊流。陸漸只恐穢物流出,壞了一鍋好粥,揮手將他擲開,喝道:“滾吧,再若欺壓良善,勢必叫你好看?!?/p>
易老爺渾身篩糠,由仆僮扶著去了。陸漸上前勺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邊,農(nóng)婦稱謝不已。眾農(nóng)夫均是餓得狠了,見狀一擁而上,亂哄哄搶那粥喝,為爭多少先后,竟然廝打起來。
陸漸瞧得吃驚,欲要出手阻攔,又怕眾人經(jīng)受不起,一轉(zhuǎn)念,雙手按腰,顯出“唯我獨尊之相”,喝道:“全都退開?!狈ㄏ囡@露,氣勢縱橫,眾人不覺停了打斗,望著陸漸發(fā)呆。陸漸揚聲說:“大伙兒排隊喝粥,小孩婦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壯男子最后。”眾人為他氣勢所奪,紛紛列隊取粥,可惜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聞風(fēng)趕來的饑民卻是越來越多,許多人粒米未進(jìn),望著鍋里大聲號哭。
陸漸望著黑壓壓的人群,心想:“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濟(jì)大眾。谷縝若在,可就好了?!毕氲焦瓤b,他心頭一動:“我糊涂了嗎?谷縝不在,不是還有那個么?”他從懷里取出財神指環(huán),握在手心思量:“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贏萬城曾說天下豪商均要受這小小指環(huán)的支使。而今形勢緊迫,權(quán)且一試。”轉(zhuǎn)身詢問一個老人:“方圓百里,可有極富的商家?!?/p>
老人道:“說到富商,莫過鹽商,此去不到百里就是揚州,兩淮鹽商都在城里。”陸漸道:“最富的鹽商是誰?”老人不假思索道:“那還用說,自然是城東的丁大官人了!”
陸漸點了點頭,揚聲說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揚州籌糧?!辈淮娙嘶卮?,邁開大步,來到無人處,方才施展輕功,風(fēng)飆電邁,五十里路彈指即過。到了揚州,他直入東門,詢問路人,找到丁府所在。遠(yuǎn)遠(yuǎn)看到朱門巨楹,飛檐蔽天,兩丈高墻上挑著百十個彩綢燈籠。門前一字站了幾個男女,雖是仆婢,也是個個衣錦著繡,氣焰高漲。門前人物進(jìn)出,車馬如流,陸漸見這氣派,幾疑來到皇宮大內(nèi),遲疑時許,舉步上前。剛到門首,一個男仆張手?jǐn)r住他笑道:“閣下有刺么?”
刺即是后世所謂的“名片”,古時在官場商場廝混,無刺不行,求見權(quán)勢之家,必先遞刺通報。陸漸一介草民,不知規(guī)矩,應(yīng)聲問道:“什么刺?”
眾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陸漸,見他衣衫敝舊,土頭土腦,別說府里的仆僮,就是姨太太房里的貓兒狗兒也比他瞅來順眼。一時不論男女,紛紛流露不屑。陸漸正想心事,渾然不覺,又說:“我想求見丁大官人,相煩大哥通報。”
男仆也不答話,只是冷笑,旁邊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兒有閑工夫見人?再說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馬也能進(jìn)么?”陸漸看出端倪,心想這些男女不過家奴,一登豪門,竟也瞧不上尋常百姓。他微一沉吟,取出“財神指環(huán)”套在指上,一拂衣袖,顯出“明月流風(fēng)之相”,眾仆婢只覺眼前一花,陸漸土氣盡去,雋朗無匹,衣衫盡管敝舊,神韻卻如遺世王孫。
轉(zhuǎn)瞬之間,陸漸脫胎換骨,眾人無不呆怔失色。陸漸一轉(zhuǎn)指環(huán),朗聲說道:“煩請告知丁大官人,財神指環(huán)的主人求見?!?/p>
眾仆僮面面相對,其中一人急奔入府。過了盞茶工夫,門內(nèi)腳步聲大作,人尚未到,笑語先聞:“谷爺,何事勞你大駕……”應(yīng)聲奔出一名壯年男子,體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隨風(fēng)飄灑,他來到門首,左右顧望,目光落在陸漸指間的玉環(huán)上面,神態(tài)不勝驚疑。
陸漸心想指環(huán)如故,人已全非,不由黯然道:“閣下是丁大官人?”那漢子一愣,拱手笑道:“區(qū)區(qū)丁淮楚,敢問閣下尊號?”陸漸道:“我姓陸?!倍』闯Φ溃骸瓣憼?,敢請入府說話?!?/p>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不似行走于鬧市大宅,卻似深入崇山峻嶺,不時有艷姬美人穿梭往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曼妙如仙。陸漸看得皺眉:“城外饑民哀號,這些豪商卻如此奢華,實在叫人心寒?!?
“明月流風(fēng)之相”舉手投足,便有龍鳳之姿、高華之氣。丁淮楚自命揚州魁首,風(fēng)流雅士,但與陸漸并肩一站,無端矮了半截。只覺這少年明明粗頭亂服,通體卻如明輝光映,令人油然而生仰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陸漸自稱指環(huán)主人,他心中原本懷疑,此時不覺疑惑盡去,好生嘆服:“真名士自風(fēng)流,此人風(fēng)采,當(dāng)今之世,只有谷爺足以相比?!?/p>
入廳對坐,丁淮楚笑道:“陸爺什么時候取代谷爺,做了財神指環(huán)的主人?”陸漸本想說暫且保存此環(huán),并非指環(huán)主人,可轉(zhuǎn)念又想:“家奴如此勢利,這些商人更不用說。我若實言相告,只怕這丁淮楚心存輕視。我受些羞辱也罷了,若耽誤了千萬饑民,豈非大大的罪過。”他生平極少說謊,心中猶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見丁淮楚一雙眸子凝注自己,驚疑不定。
陸漸捧起茶碗,一邊掩蓋窘狀,他這時化身沖大師的本相,即使舉杯飲茶,也有泱泱之風(fēng)。丁淮楚心思玲瓏,心知陸漸來必有因,笑問:“恭喜陸爺成為指環(huán)新主,但不知有甚吩咐?”
陸漸定了定神,將來意說了,又道:“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糧食,賑濟(jì)城外饑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嘆道:“丁某也不是全無心肝。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大饑荒日積月累,來勢兇猛,而今別說官倉告罄,丁某所有的四倉谷米,也全都放出去了。如今金銀多,稻麥少,拿著銀子也買不到賑災(zāi)的糧食?!?/p>
陸漸道:“從別省調(diào)糧呢?”丁淮楚道:“這事已在籌辦,但有一些麻煩?!标憹u道:“什么麻煩?”丁淮楚道:“我召集兩淮鹽商籌了銀子,去山東、湖廣、四川等地買糧,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兩個多月,至今也無消息。不止如此,官府籌集的賑災(zāi)糧食,途經(jīng)江西,糧船遭遇水寇,連人帶船沉入長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p>
陸漸吃驚道:“這樣說來,莫非有古怪?”丁淮楚點頭道:“陸爺說得是,只怕有人故意設(shè)局,不讓糧食進(jìn)入江浙?!标憹u不由怒道:“誰這么狠毒?”丁淮楚嘆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那探子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p>
陸漸想了想,又說:“無論如何,百姓可憐,還請丁大官人設(shè)法籌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倍』闯嘈Φ溃骸瓣憼斢忻?,丁某赴湯蹈火,斷無不從,從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籌集糧食,想來支撐一兩月還是成的?!?/p>
陸漸見他答應(yīng),不勝歡喜,當(dāng)下起身告辭,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陸漸婉拒,只得召來車馬,將陸漸送到城外,分別時,丁淮楚忍不住問道:“陸爺,敢問一句,谷爺可還安好?”
陸漸神色一黯,嘆道:“他已過世了?!倍』闯碜觿≌穑樕⒌膽K白。陸漸嘆了口氣,拱手作別。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風(fēng)之相”,回復(fù)本來面目,正想取下指環(huán),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說道:“小子,你把戒指給我瞧瞧!”
陸漸轉(zhuǎn)身望去,遠(yuǎn)處走來一個巨漢,高有丈許,鐵塔也似,藍(lán)布衣衫里筋肉墳起,滿臉虬髯有如鋼針。他的嘴邊銜了一根粗逾兒臂的黃銅煙斗,煙鍋里紅光閃閃,白煙如柱,從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地噴了出來。
更有趣的是,巨人左肩上坐了個小老頭兒,干癟瘦小,須發(fā)稀疏,銜了一桿白銀煙斗,也自吞云吐霧。陸漸見那老者模樣,心頭一動,變色叫道:“沙天洹……”
小老頭眼皮一抬,洪聲說道:“你叫誰?”他人很瘦小,聲音卻極洪亮。陸漸本以為打招呼的是那巨漢,如今才知是他,定神細(xì)看,方覺這老者與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卻要瘦小許多。陸漸自知認(rèn)錯了人,忙道:“對不住,小子眼拙,看錯人了?!?/p>
巨漢哈哈大笑,半空中仿佛打了一陣響雷。小老頭的嗓音已讓陸漸吃驚,巨漢的笑聲更嚇了他一跳。巨漢望著陸漸,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笑瞇瞇說道:“小娃兒挺有禮貌,猴兒精,你說對不對?”
小老頭兩眼一翻:“你老笨熊若也懂禮貌,孔夫子怕也要高興得活過來?!本逎h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過來咱也不養(yǎng)他。倒是你猴兒精當(dāng)心,聽這小娃兒的口氣,那王八羔子還沒死呢!”小老頭唔了一聲,低頭思忖半晌,忽地悟到什么,怒道:“老笨熊,你罵誰是王八羔子?”巨漢笑道:“我忘了,我罵他就是罵你,罵你就是罵他。也罷,我再罵你一句王八羔子,權(quán)當(dāng)罵他如何?!?/p>
小老頭大怒,舉起煙斗,在那巨漢頭上狠敲了一記。陸漸見他出手凌厲,不由失聲驚叫,誰知巨漢挨了一記,眼皮也不稍抬,始終笑瞇瞇的,一個勁兒地吞云吐霧,聽見陸漸驚叫,忽地點頭笑道:“小娃兒不但有禮貌,良心也好,嘖嘖,猴兒精,你跟人家比起來,可是差得遠(yuǎn)了?!?/p>
“什么?”小老頭怒道,“老笨熊,你說老夫不如這臭小子?”舉起煙鍋,又敲巨漢兩記。巨漢動也不動,樂呵呵地只管抽煙。陸漸瞧得發(fā)呆,只覺這小老頭出手快狠,生平少見,這巨漢連遭重?fù)?,嘻笑自若,更是奇了怪了?/p>
小老頭將身一縱,輕飄飄落在地上,沖陸漸一攤手:“拿來!”陸漸道:“拿什么?”小老頭翻眼道:“我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來,少頓板子?!?/p>
陸漸的心里微微有氣,說道:“老先生見諒,這指環(huán)是我好友的遺物,不能隨便與人?!毙±项^臉一沉,說道:“你是不給了?”陸漸道:“不錯。”小老頭吹起胡子,巨漢冷不丁道:“猴兒精,人家一個小娃兒,你嚇唬他做什么?”說罷倒空煙灰,將煙斗別在腰間,笑嘻嘻說道:“小娃兒,你這一枚戒指,能將大鹽商丁淮楚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想必有一些來歷吧?”
陸漸暗自犯疑,這兩人話不多說,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環(huán)的歹人?當(dāng)下暗生戒備,冷冷道:“是有來歷,但與二位無關(guān)?!?/p>
“故弄玄虛?!毙±项^冷笑一聲,森然說道,“翡翠之環(huán),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若不是財神指環(huán),丁淮楚怎么會老老實實地聽你使喚?”
陸漸無意隱瞞,點頭道:“老先生說得不錯,這戒指正是財神指環(huán)。二位若要搶奪,小子只好奉陪。”
巨漢哈哈大笑,如雷貫耳,小老頭卻冷笑一聲:“也就你這不成器的娃兒拿這玩意兒當(dāng)寶,我老人家才沒興趣。我只問你,這指環(huán)誰給你的?”陸漸道:“不是說了嗎,是我的好友?!?/p>
“好友?”小老頭皺眉沉吟,“你那好友是不是五十年紀(jì),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粒朱砂小痣?!标憹u越發(fā)奇怪,搖頭說:“那好友與我年紀(jì)相當(dāng)。”
那兩人面面相對,小老頭忽道:“奇怪?!本逎h也說:“奇怪。”小老頭道:“沒準(zhǔn)兒這小子說謊騙人?!本逎h搖頭道:“這娃兒瞅來老實,跟我老笨熊好有一比?!毙±项^呸了一聲,定眼打量陸漸半晌,忽然面露沮喪:“難道說,這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漢呵呵大笑,拍了拍他的頭:“也許瘦竹竿真的死了?!?/p>
“放屁?!毙±项^推開巨掌,兩眼上翻,“那廝從小鬼頭鬼腦,殺了我,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本逎h笑道:“瘦竹竿鬼頭鬼腦不假,你也是猴兒成精,跟他半斤八兩,還是我老笨熊實心眼兒,老實可靠?!?/p>
“你老實可靠?”小老頭望他嗤嗤冷笑,“吃飯喝酒怎么沒見你老實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兩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銀子,就不知道心痛……”巨漢嘖嘖道:“猴兒精,何苦這么絕情?不就是幾兩臭銀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將來我發(fā)了財,一定還你……”小老頭冷笑道:“發(fā)財,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巨漢笑道:“這輩子最好,下輩子也不賴?!毙±项^道:“不賴,我瞧你是無賴?!本逎h咧嘴直笑,抽出煙斗,順手一摸,忽覺煙袋已癟,當(dāng)下趁小老頭不備,一把從他腰間奪過煙袋,將袋內(nèi)的煙草全都倒在了大煙鍋里,敲火石點著了,抽得有滋有味。小老頭怒極大罵,拳打腳踢,巨漢嘴里哼哼,仿佛不勝其苦,一雙銅鈴大眼卻忽閃忽閃,間或掠過一絲狡猾。
兩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一個罵罵咧咧,一個悶頭抽煙。陸漸但覺生平所見怪人,無出二人之右,一時啼笑皆非,見二人只顧打鬧,于是轉(zhuǎn)身去了。
循圖走了一日,地勢越發(fā)起伏,先是丘巒連綿,不久漸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腸。兩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山勢越高,道路越陡,兩旁巖石形狀越奇,將天光擠成窄窄的一線,山道上晦暗莫明,突然四周全黑,伸手不見五指。
過不多久,道路變上為下,四周寂寂無聲,偶爾傳來細(xì)微響動,有如蛇蟲爬行,饒是陸漸膽大,也覺汗毛豎起、心跳可聞。
不久天光乍泄,豁然開朗,兩片翡翠似的山巒青碧發(fā)亮,夾著一道小溪,溪水靜如不流,停云倒碧,須眉可鑒。
此處四面環(huán)山,北風(fēng)不至,故而地氣溫潤,四季繁花不斷,將溪水兩岸點綴得有如錦茵繡毯。沿溪上溯,不時可見麋鹿漫步、白鷺疏翎,鳥雀啁啾,羚羊?qū)κ?,無論禽獸均是一派恬然。走了片刻,又見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頭掛著青郁郁的小桃,林子縱深極廣,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前方水聲大作,陸漸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龍倒掛,上面的獨木橋樹皮斑駁,踏足橋上,下方有如虎嘯雷鳴。
橋那邊是一條狹窄石棧,懸在半山腰上,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一團(tuán)漆黑。陸漸走了兩百來步,到了棧道盡頭,眼前一亮,忽見峰回路轉(zhuǎn)、山開谷現(xiàn),數(shù)畦水田圍著一所石屋,竹管連綴成渠,自山崖邊引來泉水,石屋左邊植松,右側(cè)種柏,屋后幾畝茶樹,碧油油,綠艷艷,清氣襲人。
陸漸不料這深山幽谷竟有如許人家,初時驚訝,繼而不勝羨慕。多日來,他在紅塵中目睹饑饉殺戮,陰謀不幸,好友慘死,愛人情變,早已心灰意懶,生出棄世之想,這般桃源幽處,真是夢寐難求。
他叫喚兩聲,無人答應(yīng),推門入內(nèi),屋里只有一方石榻,兩張木案,西櫥上置放了幾本發(fā)黃的古籍,東窗掛一張焦尾古琴,清風(fēng)掠過琴弦,韻聲幽幽,幾疑天籟。
望著眼前情形,陸漸癡癡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與姚晴隱居在此,忙時耕田紡紗,閑來養(yǎng)鹿拂琴,那又該是何等愜意。
一念及此,眼前似乎生出幻覺,田邊樹下、屋前水邊,無一處沒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憂,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攢袖揮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可當(dāng)他伸手摸去,卻又空空如也,只有清風(fēng)拂面,流水微響,鳥語如歌,在耳邊悠悠回蕩。
陸漸的心中一陣劇痛,他探手入懷,摸出貝殼項鏈,珠光瑩瑩,恰如少女肌膚。他眼眶一熱,淚水奪路而出,多日來,他滿腔憤懣無從宣泄,此時身在空谷,旁無一人,不由悲從中來,號啕大哭,哭聲回蕩盤旋,驚破了一山秀色。
不知哭了多久,忽覺一只大手撫摸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孩子,你哭什么?”陸漸沉浸于悲傷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覺,應(yīng)聲跳起,轉(zhuǎn)眼望去,身后立著一個四旬男子,青布長衫洗得發(fā)白,荷鋤提籃,體格高瘦,左眉上一點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不算十分英俊,可也神氣空靈。
陸漸吃驚道:“你、你是……”青衣人笑道:“我是這家的主人?!标憹u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谷縝的師父?”
那人看他時許,笑了笑,默默點頭。陸漸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遠(yuǎn)來是客,不妨入屋一敘?!标憹u這才驚覺自己擋住門戶,慌忙閃開,又覺臉上冰冰涼涼,淚痕未干,更是羞赧不勝。
那人放下藥鋤,坐在案前,望著一面空壁出神。陸漸正想怎么開口,忽聽青衣人說道:“谷縝什么時候死的?”
陸漸吃驚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與他有約,此生再不相見。他只需活著,便不可見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卻可托人報訊?!?/p>
陸漸沉默一下,嘆道:“他半月前死在了天柱山。”他不忍說出谷縝死因,取出財神指環(huán)擱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環(huán),凝視不語,容色平平淡淡,無喜無悲。陸漸本當(dāng)他與谷縝師徒一場,得知愛徒死訊,勢必極為傷痛,見他如此淡泊,心中又覺不解。
青衣人將指環(huán)納入袖間,摘下墻上瑤琴,按宮引商,彈奏起來,調(diào)子沉郁頓挫,似有莫名悲慟。陸漸聽得心旌搖曳,悲不自勝,默默聽了一會兒,突然“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將青衣人食指割破,點點鮮血滴在琴上。
“琴猶如此,人何以堪?!鼻嘁氯俗テ鸸徘?,擲出窗外,古琴落入水田,順?biāo)h蕩。陸漸不由心想:“爺爺常說,琴為心聲,這人表面上看不出來難過,但從琴聲聽來,心里還是難過得很?!?/p>
正出神,青衣人又說:“谷縝讓你來,是想讓我把財神改傳給你,只不過,你當(dāng)?shù)闷鹈??”陸漸目瞪口呆,慌忙擺手:“我哪兒擔(dān)當(dāng)?shù)闷??前輩一定是誤會了谷縝的意思。”
青衣人看他一眼,點頭道,“你老實有余,機(jī)變不足,的確不是經(jīng)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縝那小子打了什么算盤。運財有如養(yǎng)虎,智能不足,駕馭不周,必為財勢反噬,難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他又凝視陸漸半晌,忽又笑了笑,“是了,你人不聰慧,可是淡泊財勢,能夠托付大事。唔,你在我門前哭什么?”
陸漸臉一紅,只覺這人溫文可親,自與姚晴分別,他胸中的苦悶無處宣泄,心想這人是谷縝的師長,也就無異于自身長輩,一時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將情變的經(jīng)過說出。
那人靜靜聽完,笑道:“世間情孽,大同小異,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別說你應(yīng)付不來,你那位情敵怕也要空歡喜一場。呵,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有點兒意思。”
笑了兩聲,他輕撫桌沿,閑閑說道:“你一個人來的么?”陸漸不防他突發(fā)此問,一怔說道:“是啊?!?/p>
青衣人笑了笑,目視屋外,揚聲說道:“足下鬼鬼祟祟,莫不是盯梢的鼠輩?”語聲清而不散,震山動谷。陸漸聽得駭然,暗忖自己如此發(fā)聲,決然無法這么從容。
忽聽有人顫聲說道:“真的是你。”陸漸縱身搶出,只見水田對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頭兒。他孤身一人,隨從的巨漢不知去向。陸漸吃驚道:“你……你跟蹤我?”
小老頭兒也不瞧他一眼,雙目死死盯著屋內(nèi),咬牙道:“你果然沒死?!标憹u掉頭看去,青衣人負(fù)手而出,青衫磊落,眉眼淡淡有神,沖著小老頭笑道:“山不離澤,陷空已至,將軍何在?”
忽聽一聲大喝,猶似晴空里打了一個響雷:“瘦竹竿兒,老子在這兒呢。”陸漸舉頭一望,巨漢立在近處高峰之上,雙手按腰,神威凜凜,身旁層層疊疊,堆滿斗大巨石。
青衣人并不回頭,笑了笑說道:“你們怎么找來的?”小老頭冷然道:“你自以為聰明,當(dāng)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長大,你瞞得過天下人,又怎么瞞得過我跟老笨熊?當(dāng)年你詐死以后,我便心生懷疑,十多年來,我和老笨熊無時無刻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憐見,終讓老夫發(fā)覺,你除了本來面目,居然還是號令天下商人的財神主人。哼,三年之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發(fā)現(xiàn)了財神指環(huán)的下落,不知怎的,我們趕到江南,指環(huán)忽又消失,三年之中,半點兒消息也無……”
陸漸聽到這里,心想谷縝三年前被關(guān)入獄,財神指環(huán)自也跟著失蹤。想到這兒,不知怎的,望著青衣人,內(nèi)心一陣不安,忽聽小老頭又說:“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罰。我與老笨熊四處尋找線索,偶然游至揚州,發(fā)現(xiàn)這傻小子為了賑濟(jì)饑民,居然大張旗鼓,拿著指環(huán)在鬧市中招搖。我和老笨熊問他,他也說不出個子曰,于是乎,老夫便來了個欲擒故縱,一路追蹤而來,果然逮個正著。”
陸漸面紅耳赤,羞得無地自容,向青衣人低聲說:“對不住,我……我……”青衣人擺手嘆道:“以我一身,換取千萬饑民的性命,倒也值得?!标憹u聽了這話,越發(fā)愧疚,那小老頭怒啐一口,罵道:“你少來裝善人、扮隱士,騙得了誰?”
巨漢也叫道:“不錯,你瘦竹竿兒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熊還不做他奶奶的活菩薩!”他聲如陣?yán)祝瑝哼^高天罡風(fēng)。
陸漸越聽越氣,高叫道:“你二人才可惡,先向我強(qiáng)討指環(huán),強(qiáng)討不到,又來跟蹤。如今更對這位先生無禮,你們到底想做什么?”這幾句話用上真力,勢如雷車滾動,聲勢之強(qiáng),不在巨漢之下。小老頭吃了一驚,喝道:“臭小子,這是我門派中的大事,與你無關(guān)?!标憹u冷冷說道:“你與這位先生為難,就是與我有關(guān),你若識相,早早離開,要么休怪我無禮?!?/p>
小老頭暴跳如雷,罵道:“我慚愧?放你媽的屁,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萬……”話未說完,水田中的泥水沖天而起,澆頭蓋臉地?fù)淞诉^去,小老頭猝不及防,灌了滿嘴泥漿,到口的話又堵了回去。
陸漸心生訝異,但見小老頭倒退兩步,瞪著中年男子,臉上露出驚惶。中年男子笑了笑,漫不經(jīng)意地踏出一步,小老頭又退兩步,吐出嘴里的泥水叫道:“你別狂,你……你別狂……”初時聲色俱厲,但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覺顫抖起來。
青衣人笑道:“猴兒精,你既然怕我,干嗎又來送死?”小老頭怒道:“怕你祖宗,老子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鼻嘁氯诵Φ溃骸笆呛脻h的站著別動?!闭f著又進(jìn)一步,小老頭忽又后退兩步,一時心跳如雷,血往上沖,忍不住高叫:“老笨熊,還不動手?”
叫罷不見動靜,舉目望去,巨漢站在峰頂,呆如木雞,小老頭焦躁起來,叫道:“老笨熊,先下手為強(qiáng)?!本逎h張耳傾聽,神氣古怪,忽而張嘴大叫,小老頭見他嘴巴大開大合,可是沒有只言片語,不由心中奇怪,目光一轉(zhuǎn),忽見青衣人微微冷笑,心中咯噔一下:“糟糕,這廝神通不減當(dāng)年,竟將我二人隔開,我聽不見老笨熊說話,老笨熊也聽不見我。山澤通氣,始見威力,一旦聲氣不通,威力豈不減了一半。”想著心中懼意更甚。
陸漸不知其中玄妙,見那小老頭忽而焦躁,忽而憤怒,忽而猶豫,忽而沮喪,正奇怪,忽聽身旁一聲悶哼,轉(zhuǎn)頭望去,青衣人的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眉間發(fā)黑,兩腮鼓起,“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陸漸大驚,伸手將他扶住,急道:“你怎么了?”小老頭卻轉(zhuǎn)驚為喜,哈哈笑道:“瘦竹竿,你果真未脫天劫。有道是‘天人合一,萬物相諧’,你一團(tuán)殺氣,又怎么能合天地、諧萬物?不遭天劫才怪。哈,可笑你虛張聲勢,幾乎將我騙過了!”
青衣人掙了一下,但覺五內(nèi)如焚,不由嘆了口氣,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死在你猴兒精手里?!毙±项^面露獰笑,沖陸漸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閑事,誤傷了你,可不是玩兒的?!?/p>
陸漸對青衣人極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縝師父,與自己的長輩無異,長輩有難,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當(dāng)下將身一挺,大聲說道:“你二人趁人之危,不嫌可恥么?”小老頭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兒懂什么,再不滾開,可是沒命?!?/p>
陸漸一言不發(fā),將青衣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顯出“唯我獨尊之相”,小老兒遠(yuǎn)遠(yuǎn)知覺,心頭一凜:“小娃兒什么來歷,好了得的氣勢?!焙鲆婈憹u左手一圈,右拳擊向水田,一時禾苗頹倒,泥水激蕩,化為丈高水墻,遮天蔽日地壓了過來。
小老頭不勝駭異,一拳威力雖大,卻不似青衣人神通詭譎,水墻一起,小老頭就向后掠,避開泥水,大喝一聲:“動手?!?/p>
巨漢縱聲大笑,笑聲未絕,忽聽青衣人澀聲道:“當(dāng)心。”陸漸未知何意,忽覺惡風(fēng)壓頂,他揮拳急掃,“奪”,一塊巨石斜斜彈出,陸漸倒退兩步,身子幾乎失了知覺。抬眼望去,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巨石,一前一后擲了下來。陸漸縱有金剛神力,也不敢硬接飛石,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閃,忽聽青衣人嘆道:“躲不開的。”
陸漸不以為意,一躬身,橫掠數(shù)丈,這當(dāng)兒,只聽一聲巨響,后來的石塊突然變快,忽地撞上前石,化為千百碎塊,崩裂四射,籠罩十丈。碎石強(qiáng)勁絕倫,勝過箭鏃火銃。陸漸左右躲閃,忽聽青衣人失聲痛哼,不由驚道:“先生,你受傷了?”
話沒說完,身子忽往下墜,“嘩啦”,雙腿插入水田深處,只聽青衣人在耳邊低語:“當(dāng)心腳下……”陸漸一愣,雙腿驟緊,一股吸力急向下拽,數(shù)尺深的水田化為無底深淵,泥漿一時漫到胸口。陸漸驚怒交迸,舉目望去,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大石,作勢欲要下擲。
陸漸雙腿被困,無疑成了靶子,倘若亂石齊至,真是有死無生。這念頭恍如電光在他心中一閃,陸漸叫聲:“先生小心?!本蛣菰肽嗨?。巨漢失了目標(biāo),高舉巨石,鷹視水面。
泥漿四面涌來,又腥又粘,將陸漸重重裹住。陸漸屏住呼吸,雙手的靈覺四面延展,只覺小老頭兒在遠(yuǎn)處蜷成一團(tuán),源源發(fā)出怪異內(nèi)勁,將下方的濕泥攪成偌大漩渦,將自己牢牢吸住。
陸漸心念一動,顯出“萬法空寂之相”,一時生機(jī)全無,有如爛泥潭中的一段朽木。小老頭身處泥中,本也無法視物,但他師門中有一種古怪法子,能因泥漿波動,判斷獵物方位生死。陸漸忽地失去生氣,小老頭不由大為驚疑:“這小子不濟(jì)事,一下子就憋死了么?”
心念方動,一股巨力涌來,小老頭胸口一悶,險些兒昏了過去。原來陸漸變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趁機(jī)逼近對手,送出大金剛神力,想要將他震昏捉住。
小老頭一身神通全在泥中,只要身處泥潭,四面的泥漿均是他的幫手。陸漸拳勁加身,他立時展開四肢,拳勁傳向四周,泥水翻騰如沸,陸漸的拳勁一時走空。他無心久戰(zhàn),向小老頭兒手腕抓去,天下間躲得過這一抓的人寥寥無幾。小老頭手腕一緊,頓被死死扣住。
陸漸正要運勁,不料手底一滑,小老頭的手腕嗖地脫出。陸漸自從練成補(bǔ)天劫手,到手的東西從沒逃脫,不由微微一愣,連叫古怪。
小老頭也不好受,他先運“分勁大法”,卸去陸漸的神力,又使“泥鰍脫鱗術(shù)”抽出手腕,這兩下幾乎耗盡了一身真氣,不由得鉆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氣。
陸漸怕青衣人悶死,隨即跳出水田。剛剛跳上實地,巨石壓頂而來,陸漸大喝一聲,陡然縱起,不待巨石交擊,雙手奮力一撥,巨石來勢偏轉(zhuǎn),與他擦身而過。
陸漸行險撥開巨石,雙手一陣劇痛,眼見巨漢大吼一聲,又要抓石擲來,他慌忙跳到一棵蒼松前,運起神力,大喝一聲,將樹連根拔起,眼看飛石落下,陸漸舞開蒼松,“天劫馭兵法”加上“大金剛神力”,奪奪兩聲,竟將落石掃飛。
巨漢咆哮如雷,大石如雨點般擲來,陸漸也將松樹掄得風(fēng)雨不透,高峰墜石加上巨漢神力,饒是陸漸神通了得,也不能消盡威勢。眼看樹冠越來越小,很快只剩下了一截主干,陸漸的雙臂痛麻不堪,忽覺足下一涼,二次踩入水田。陸漸突然驚覺,巨漢用心歹毒,擲出飛石,是要將他逼入泥潭。
心念未絕,小腿忽痛,陸漸身負(fù)“大金剛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時收縮,彈開鋒刃,護(hù)住腳筋。他大喝一聲,掉轉(zhuǎn)樹干,插入水田,奮力一攪,水田中生出一個極大的漩渦,陳年老泥均被翻了出來。
小老頭在泥中無法存身,銜著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雙眼精光轉(zhuǎn)動,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接連擋開巨石,呼吸漸漸急促,心知這么下去,敗亡只在早晚。他心中焦慮,手上亂了章法,一塊飛石未能擋開,“咔嚓”,樹干折成兩截,陸漸喉頭一甜,口中彌漫鮮血腥氣,忽聽青衣人虛弱說道:“打不贏,就逃!”
陸漸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何苦逞強(qiáng),對手占盡地利,與之爭雄全無勝算。一時暗罵自身糊涂,忽地施展身法,向著來路飛奔。
小老頭驚怒道:“直娘賊想逃?”橫身上前阻攔,陸漸變化“極樂童子之相”,一拳送出,小老頭閃避不及,橫臂硬擋,但覺巨力壓體,四肢百骸也似散開,急用“分勁大法”,四肢攤開,風(fēng)箏似的向后飄出,著地一翻,爬起看時,陸漸的去勢快過銳箭,已到棧道前方。小老頭情急之下,大喝一聲,將匕首向青衣人后心擲出。
青衣人覺出風(fēng)聲,竭力躲閃,奈何手足無力,避過后心要害,肩頭卻是一痛,那柄匕首齊柄而沒,青衣人不覺失聲痛哼。陸漸此時已上棧道,聞聲吃驚,轉(zhuǎn)身將他放下,這時后方風(fēng)急,當(dāng)即反臂掃出,“大金剛神力”掃中山壁,石屑簌簌下落。
小老頭不敢硬擋,身子一縱,掠過陸漸頭頂,攔在棧道前方,厲聲叫道:“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爺爺一百掌?!彪p掌飄飄,縱橫拍來,陸漸只得將青衣人挾在腋下,單手迎敵。小老頭的掌法小巧靈動,掌力多為黏勁,纏纏綿綿,后勁無窮,不能馬上制敵,卻能纏住陸漸手腳,叫他無法放手施為。
陸漸只覺青衣人的鮮血越流越多,心中暗暗著急,一轉(zhuǎn)身,顯露“九淵九審之相”。他之前比蠻斗狠,小老頭只當(dāng)他有勇無謀,不料陸漸本相一變,招式也變,精細(xì)入微,妙藏后著,拆了兩招,陸漸忽使詭招,撥開來掌,橫臂掃出。小老頭低頭躲閃,陸漸伸腳一勾,兩人雙腿一靠,小老頭敵不過“大金剛神力”,頭下腳上,直愣愣向谷底栽去。
小老頭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陸漸將他打落深淵,便覺后悔,聞聲向前伸手,后發(fā)先至,把小老頭凌空拽住,喝道:“你還打不打?”
小老頭驚魂稍定,怒道:“怎么不打?”陸漸皺眉道:“你不怕死?”小老頭冷笑道:“你有種將老子丟下去,我死了,自然還有人來?!标憹u嘆道:“這位先生已受重傷,你何苦還要與他為難?”
小老頭正色道:“小娃兒,你聽說過‘慶父不死,魯難不已’么?你腋下這人一日不死,被他脫出劫數(shù),便要死更多的人?!标憹u搖頭道:“這位前輩不像壞人?!毙±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壞人看得出來么?”陸漸一愣,正色道:“老人家,我不愿害你。你發(fā)誓不再對付這位前輩,我就拉你上來?!?/p>
“發(fā)你祖宗的誓?!毙±项^啐了一口,拽住陸漸手臂,飛腳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陸漸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