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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1》精彩章節(jié)推薦:第七章二三往事

2021-03-04 08:00:09 作者:鳳歌
  • 滄海1 滄海1

    明嘉靖年間,東南沿海倭寇為患。窮苦漁家少年陸漸命途多舛,因隱居在漁村的西城高手寧不空的牽連,被倭寇擄劫,東渡日本。海途之中,寧不空包藏禍心,將陸漸煉為自己的“劫奴”;到達(dá)日本之后,寧不空陰差陽錯成為一代雄主織田信長的謀士,更獲得信長之妹阿市的愛慕。桶狹間之戰(zhàn)后,陸漸輾轉(zhuǎn)流離,偶遇明國來的金剛傳人魚和尚。魚和尚慈悲心腸,為緩解陸漸的“黑天劫”,以己命延續(xù)陸漸之命。隨后陸漸帶著魚和尚的舍利,踏上重返明國的海途。誰知大海之中,意外失陷于東島,被關(guān)押入“九幽絕獄”,因此結(jié)識了被囚禁于此的東島少主谷縝……

    鳳歌 狀態(tài):已完結(jié) 類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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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1》 章節(jié)介紹

《滄海1》是一部歷史題材類型的小說,在作者鳳歌嘔心瀝血的創(chuàng)作下,全文節(jié)奏明快,語言詼諧風(fēng)趣,讓人讀來其樂無窮。《滄海1》第7章主要介紹的是:“這第一個故事,說的是一樣武器?!濒~和尚悠悠說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機宮.........

《滄海1》 第七章 二三往事 在線試讀

“這第一個故事,說的是一樣武器。”魚和尚悠悠說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機宮。宮中藏書億萬,宮中的能人多被稱為算家,他們學(xué)究天人,智慧超卓??上В@智慧并沒讓他們永世無憂,終有一天引來了天大的災(zāi)禍。

“那時恰是宋滅元興之際,戎馬當(dāng)?shù)?,衣冠委地。天機宮憑著奇技異能、敵國之富,成為復(fù)興漢室的唯一希望。天機宮的弟子中有許多杰出之輩,在南方屢興義軍,對抗元廷。但因為宮中出了奸細(xì),元廷終于知道了天機宮的所在,派了水陸大軍攻打。那一役至為慘烈,元軍五萬精甲死傷過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兒子也戰(zhàn)死在宮中。但終究寡不敵眾,天機宮的億萬藏書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為灰燼……”

陸漸忍不住問:“宮里的人呢?”魚和尚道:“天幸宮中先輩早有防范,留下一條秘道,是故宮中的人大多逃了出來。”陸漸松了口氣,連連點頭。

“當(dāng)時中土胡虜橫行,幸存的算家無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東海的一座海島上。他們智慧出眾,又身懷毀宮之仇,一致決意向元人報復(fù)。而在這一眾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只可惜,他在毀宮之時身負(fù)重傷,待得傷愈,復(fù)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報、永無了之,本來不愿參與此事,但他為人甚重情義,幾經(jīng)周折,終于抗不過親友苦求,加入復(fù)仇之列。此時元人勢力如日中天,而天機宮新遭重創(chuàng),若以人力對抗,不啻于以卵擊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慮之后,提議建造一樣威力絕大的神兵利器。而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陸漸吃驚道:“十五年?這樣久?”

“這也不算久?!濒~和尚說道,“春秋之時,越王勾踐復(fù)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陰。天機宮比之當(dāng)日越國,尚且弱小許多。何況那武器規(guī)模龐大,構(gòu)造精密,縱然智者云集、名匠薈萃,急切間也難造成。”

陸漸好奇問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樣子?”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也沒瞧過,只是聽先代祖師隱約提起,據(jù)說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陸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沒都市;還能激發(fā)龍卷颶風(fēng),從海面刮到陸地,更能聚云成雨,數(shù)月不止?!?/p>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話若不是從魚和尚口中說出,他必然當(dāng)成是陸大海吹噓的海外奇談。但魚和尚一派肅然,足見絕非誑語,而是確有其事。

魚和尚續(xù)道:“那一日,武器終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試,一口氣摧毀了三座無人荒島。十五年之功終有大成,眾人無不歡呼雀躍。唯獨那位大算家悶悶不樂,他自設(shè)計武器之始,便覺十分猶豫,因為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運用,死傷必然驚人。他既是絕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明知如此,還是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窺究竟,此時一瞧,不覺心生恐懼。

“武器既成,眾人決意以牙還牙,首先摧毀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蕩平,天下必然大亂,屆時便可趁機復(fù)興漢室。要知道,元大都軍民百萬戶,武器一旦運用,城中幾乎無人能夠幸免。只可惜,眾人執(zhí)著于復(fù)仇之念,早已顧不得這些了?!闭f到這里,魚和尚不禁長嘆一口氣。

陸漸忍不住問道:“這武器真的用了嗎?”魚和尚道:“若是你,你會用嗎?”陸漸搖頭道:“我不會?!濒~和尚道:“你縱不用,別人終歸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應(yīng)付?”陸漸想了想,低聲說道:“我要么將武器毀了,要么將它藏起來?!?/p>

魚和尚沉默半晌,嘆道:“難得你有這份見識,與那位大算家不謀而合。他一見武器威力,動了毀掉的念頭,可是十五年的心血,終不忍一朝毀棄。他矛盾再三,與妻子商議之后,設(shè)下一個騙局,將眾人騙離武器。而后,他夫妻二人駕馭武器,離島遠(yuǎn)去。當(dāng)時眾人發(fā)覺上當(dāng),紛紛乘船追趕,但那武器一旦運轉(zhuǎn),任何沖舟巨艦都休想靠近,眾人唯有眼睜睜地瞧著他們駛向遠(yuǎn)方,從此以后再也沒回來?!?/p>

陸漸聽罷,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卻是悵然,遙想那對夫婦背棄親友、遠(yuǎn)別故土,也不知懷有何種心情。想了一陣,又問:“那對夫婦帶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沒再造一個嗎?”

“造是造了。”魚和尚嘆道,“但那位大算家?guī)ё吡怂袌D紙。更何況,沒有他的神妙計算,眾人所造的武器威力全無。又過了十多年,島上眾人一事無成,終于心灰意冷,放棄復(fù)仇之念。只不過,那位大算家從此背上了無數(shù)罵名,終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p>

魚和尚說到這兒,再不多言,起身向西。兩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陸漸遙見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墻矮檐,門前冷清,當(dāng)下提議在此歇息。

兩人來到門前,陸漸揚聲道:“有人么?”連叫兩聲,門內(nèi)走出一個老嫗,腰背佝僂,皺紋滿面,兩眼渾濁不堪,似乎有些畏光。她瞧了兩人一眼,退后半步,縮到檐下說道:“原來是討吃的和尚?!辟羾缧欧鸱?,僧人行走于國中,永無餓餒之患,是故那老嫗一見魚和尚裝束,便知來意,哼了一聲,說道:“進(jìn)來吧?!?/p>

魚和尚施禮道:“女施主,有擾了。”老嫗?zāi)缓笸?。二人入?nèi),鼻間一股陳腐之氣裊繞不去,料是久無人來,窗沿壁角遍布灰塵。老嫗轉(zhuǎn)入內(nèi)室,端出一個竹盤,盤上擱著幾個雪白的飯團(tuán)。

陸漸見這老嫗如此窮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幾枚制錢,遞到她手里說:“嬤嬤收下。”

老嫗?zāi)笞″X,眼也不抬,嘀咕道:“向來只有和尚要錢,竟有給錢的和尚嗎?”陸漸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給錢。”老嫗一指魚和尚:“你不是和尚,他卻是的,你跟著和尚,就是和尚?!标憹u見她年老昏聵,無從辯解,待那老嫗退開,伸手取了一個飯團(tuán),飯團(tuán)入手,陸漸心頭忽驚,眼看魚和尚要取飯團(tuán),急道:“大師,這飯團(tuán)吃不得。”

魚和尚應(yīng)聲錯愕,忽見陸漸將飯團(tuán)在桌上一摔,飯粒迸散,內(nèi)中爬出一條三寸蜈蚣,顏色紫中透金,正是劇毒之物。

魚和尚面色微沉,轉(zhuǎn)眼瞧那老嫗,老嫗的臉上透出一絲詭笑。陸漸大喝一聲,抓起一個飯團(tuán)向她擲去。飯團(tuán)擊中老嫗,只聽“刷”的一聲,老嫗的身子應(yīng)著飯團(tuán)來勢塌縮下去,變成了薄薄的一片。

此事奇詭萬分,陸漸吃了一驚,搶步上前,但見地上只余一套衣褲、一張人皮面具。他拾起面具,入手濡濕,轉(zhuǎn)過一看,幾欲嘔吐,面具后血肉模糊,竟是剛從人身上剝下來的。

“當(dāng)心?!濒~和尚一聲疾喝,陸漸后頸一輕,已被他凌空提起,眼角余光掃過,一道雪亮刀光破土而出,自己若在原地,勢必被這一刀斷去雙足。

身下一沉,已到梁上,陸漸轉(zhuǎn)眼望去,魚和尚目視下方,面色十分凝重。陸漸手按木梁,心中忽有所動,叫道:“橫梁是空的!”

叫聲方落,數(shù)道精光透梁而出,魚和尚聞聲有備,拂袖將三支鋼鏢掃飛,右拳勢如雷霆,擊中橫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墻上。竹墻被撞出一個大洞,黑影只一閃,隨即消失。

橫梁既毀,魚和尚與陸漸落向地面,立足未定,土中白光閃動,長刀伸了出來。魚和尚大喝一聲,不閃不避,左足踏中刀尖,“當(dāng)啷”一陣碎響,長刀節(jié)節(jié)寸斷。魚和尚雙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的旅舍震了一下,土里傳來一聲慘哼,一道黑影從兩丈外破土躍出,疾如閃電,飛奔而去。

陸漸拔足欲追,魚和尚拉住他道:“不必追了,去內(nèi)室瞧瞧。”陸漸只得隨他轉(zhuǎn)入內(nèi)室,方才入門,便覺血腥撲鼻。定眼望去,近門處仆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體,男尸之畔,乃是一具老嫗尸體,老嫗全身赤裸,面皮從額至頸已被剝?nèi)ァ?/p>

陸漸只瞧一眼,便忍不住扶著門框嘔吐起來。魚和尚也連稱罪過。陸漸心神稍定,怒道:“這些人太可惡,大師認(rèn)得他們么?”

“和尚認(rèn)得?!濒~和尚露出凄然之色,“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殘忍至斯,竟連老人也不放過。”

陸漸望著魚和尚,滿心疑惑,正想細(xì)問,魚和尚已道:“先讓這二人入土為安?!标憹u應(yīng)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體,觸及那人衣衫,手指忽生異感。剎那間,尸體微微一動,一抹刀光從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陸漸小腹。

陸漸異感一生,使出“跳麻”之術(shù),后縱數(shù)尺。刀光掠空,那尸體一個筋斗翻轉(zhuǎn)過來,竟是一個蒙面男子,正要轉(zhuǎn)刀直刺魚和尚,不防陸漸凌空一腳,重重踢在他腕上。

詐死男子吃痛,長刀脫手。他見勢不妙,只一矮,半個身子入地,忽聽耳畔疾喝,腰腹微涼,跟著傳來一陣劇痛,上半身貼地滾出,“當(dāng)”的一聲,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著魚和尚嘶聲叫道:“和尚你殺我……你殺了我……”叫喊中血如泉涌,從口中咕嘟嘟冒了出來。

魚和尚搖頭道:“忍三郎,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蹦凶尤掏崔D(zhuǎn)眼,見陸漸手持長刀,鮮血順著刀刃點點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慘笑道:“你是誰,能殺我忍三郎?”

陸漸道:“我叫陸漸。”忍三郎道:“好漢子,請為我介錯?!苯殄e即是為剖腹將死的倭國武士砍掉頭顱,助其往生。陸漸從未為人介錯,微一猶豫,便見忍三郎頭一歪,斷氣死了。

兩人四處察看,再無敵人藏匿,方將室內(nèi)的尸體埋了,又尋到一些米面果腹。用過了飯,兩人啟程向東,途中魚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發(fā),陸漸猜想他必是惱怒自己殺人,但想當(dāng)時情景,自己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魚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

入夜時分,二人尋了一處洞穴容身。魚和尚盤坐良久,開口嘆道:“陸漸,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就多欠了一筆債務(wù)。依照《黑天書》的第二律,將來必要償還,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發(fā)作起來就越痛苦?!?/p>

陸漸道:“這我知道,寧不空說過?!濒~和尚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出手殺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p>

陸漸不假思索道:“這些人殘忍可恨,連老婆婆都不放過,若不殺死,豈不害死更多的人?”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陸漸啊,你終是塵世中人,太過執(zhí)著于善惡。也罷,和尚傳你一門功夫,將來若是遇上強敵,或許能夠保全性命?!?/p>

他站起身來,兩臂交叉,左手反轉(zhuǎn)過來,直到右腋下方,右手則筆直向下,握住右膝。陸漸見他身子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聽魚和尚徐徐道:“你記住了,這是‘我相’。”說罷,又?jǐn)[出一個怪異姿勢,右足反踢后腦,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頸部,說道,“這叫‘人相’?!逼浜笥峙まD(zhuǎn)肢體,陸續(xù)變化出“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白毫相”“諸天相”等十六種相態(tài),演示已畢,命陸漸照此練習(xí)。

陸漸初時修習(xí),甚覺艱難,但劫力所至,漸漸容易起來,到了半夜,他已學(xué)會了一十二相。魚和尚忽道:“今日到此為止,睡去吧?!标憹u正當(dāng)興頭,說道:“再練兩相,再睡也不遲?!?/p>

魚和尚淡淡說道:“《黑天書》一旦練成,無論練功、動武,入手均是極快。比如這一十二相,即便天資卓絕,練來也需數(shù)年,而你三個時辰便有小成,全因為借了《黑天書》的劫力。依照‘有無四律’的第二律,你體內(nèi)劫力空虛,亟待償還,雖說三垣帝脈被封,黑天劫不致發(fā)作,可是再練下去,于你的身子終究有損?!标憹u只得作罷,調(diào)息片刻,倒頭睡去。

睡夢中,陸漸忽覺身子發(fā)輕,飄飄然離地飛升,舉目望去,又來到了那個半光明、半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團(tuán)灰白的迷霧籠罩。

“陸漸……”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漸聽得耳熟,四面望去,可是不見有人,只聽那聲音又叫:“陸漸……”陸漸忍不住循聲向前。只聽叫聲不絕,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陸漸也隨之茫然行走。走了不知多遠(yuǎn),突然全身好似著了火,又痛又熱。陸漸失聲慘叫,忽覺天旋地轉(zhuǎn)、星辰消滅,雙足再次落回實地。他張眼望去,四周漆黑,樹影參差,身上盡被冷汗浸透,突然一陣晚風(fēng)拂過,不覺打了一個冷噤。

他狠狠擰了一把大腿,疼痛鉆心入腦,心中慢慢回想起來,自己當(dāng)在山洞中酣睡,怎么會突然來到這里?正不解,忽聽一聲貓叫,舉目望去,北落師門蹲在遠(yuǎn)處,自顧自舔著爪子。陸漸疑惑不已,自語道:“我怎么到了這里?”

忽聽身后魚和尚的聲音悠悠傳來:“你狂奔二十余里,難道還不自知嗎?”陸漸回過頭來,只見魚和尚立在身后,不由怔怔問道:“大師,我……我一直做夢呢!夢里有人叫我?!碑?dāng)下將夢境里的事情仔細(xì)說了。

魚和尚道:“叫你的聲音還記得么?”陸漸沉吟道:“聽著耳熟,就像,就像……”忽地臉色煞白。魚和尚見他神色,問道:“像誰?”陸漸吃力地道:“像……像寧不空。”

魚和尚卻不驚訝,點頭道:“果然是‘召奴’之術(shù),依照《黑天書》的第一律‘無主無奴’,劫主生則劫奴生,劫主死則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險,可以神識召喚劫奴來救。這法子我有耳聞,但沒親眼見過。這會兒,寧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p>

陸漸聽得冷汗直冒,吃驚道:“他豈不是隨時都能召我回去?”魚和尚搖頭道:“也不盡然,我自有法子破他?!闭f罷,默然前行。不久二人返回洞穴,陸漸重又臥下。他夢中狂奔二十里,疲憊不堪,須臾入睡,再無異夢,隱隱感覺一股浩大的暖流在體內(nèi)徐徐流轉(zhuǎn)。

這一覺睡得舒服,日上三竿,方才醒轉(zhuǎn)。抬眼望去,魚和尚正背對自己,端坐遠(yuǎn)處,覷其背影,益發(fā)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魚和尚恰似腦后生眼,“今天我們來說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一門武功?!标憹u奇道:“武功?”

魚和尚道:“要說這門武功,需從一對男女說起。其中的這位男子,綽號‘鏡天’,天生聰慧,集合數(shù)家之長,在他三十歲時,天下已無敵手;至于那位女子,卻是昨日說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時人稱之為‘風(fēng)后’。鏡天、風(fēng)后并稱于世,若論武功,鏡天略勝一籌,不幸的是,他偏偏戀上了那綽號‘風(fēng)后’的女子。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鏡天愛慕風(fēng)后,風(fēng)后心中卻另有所屬??梢膊恍业煤?,她所傾慕的卻是已然婚配的師父,是故這段情緣有如鏡花水月,自也永無著落。后來,也不知因何緣故,風(fēng)后與鏡天的親友發(fā)生了極大的沖突。初時她師父尚在中土,還能壓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為了消除神兵之劫,與妻子遠(yuǎn)走海外。風(fēng)后那時遠(yuǎn)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絕,繼而由悲轉(zhuǎn)恨,一口咬定是鏡天的親友逼走了師父。雙方言語不合,大打出手。鏡天的親友無人可敵風(fēng)后,好幾人身受重傷,鏡天迫不得已,親自出手。兩人一場激斗下來,風(fēng)后終于敗落,但鏡天卻無法對她施以殺手,甚至于不惜得罪親人,將她縱走。”

陸漸聽到這里,心想這風(fēng)后聽起來也是一個聰慧女子,為何如此固執(zhí)。至于鏡天,卻是一位癡情之人。想到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設(shè)想自己若是鏡天,姚晴卻是風(fēng)后,面對如此窘?jīng)r又當(dāng)如何?

他神思聯(lián)翩,沉浸于想象,忽聽魚和尚說道:“孩子,你想什么?”陸漸一驚,卻見魚和尚轉(zhuǎn)過身來,默默注視自己,不由面色一紅,支吾道:“沒……沒想什么?!?/p>

魚和尚嘆道:“這故事與你干系極大,你務(wù)必用心細(xì)聽?!标憹u奇道:“與我有什么干系?”魚和尚卻不回答,笑了笑說道:“風(fēng)后敗北以后,心中不忿,苦練武功,其后又幾次挑戰(zhàn)鏡天,可是全都輸了。她羞怒之下,決意另辟蹊徑,新創(chuàng)一門武功。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隱’脈?!?/p>

陸漸忍不住問:“什么叫隱脈?”魚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煉內(nèi)功,練的都是‘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厥陰’‘陽明’等十二經(jīng)脈和奇經(jīng)八脈;天竺與吐蕃武學(xué)練的是‘三脈七輪’。名稱不同,但大體相通,是以這些經(jīng)、脈、輪,都可以統(tǒng)稱為‘顯’脈。只不過,萬事萬物,有正必有反,有顯達(dá)必有隱微。如果說‘顯’脈是陸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隱’脈就是地底深處的暗流陰河,迥異于‘顯’脈中的任何一經(jīng)、一脈、一輪,自成體系,藏于人體至深至秘之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也不載于任何醫(yī)家典籍?!?/p>

陸漸聽得入神,問道:“如果沒人發(fā)現(xiàn),風(fēng)后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魚和尚道:“這不是風(fēng)后發(fā)現(xiàn)的,而是她的師母發(fā)現(xiàn)的。她的師母是一位大神醫(yī),精于經(jīng)脈之學(xué)。她在偶然之間,發(fā)現(xiàn)于尋常經(jīng)脈之外另有隱微脈流,當(dāng)下一路探究,先后發(fā)現(xiàn)三十一條脈流,因其脈性與尋常經(jīng)脈截然不同,故而稱之為隱脈。她的丈夫,那位大算家聽說以后,認(rèn)為這三十一隱脈暗合天數(shù),便以‘三垣二十八宿’為之命名。”

陸漸聽到這兒,不覺心子狂跳,呼吸緊促起來,敢情魚和尚這番話,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黑天書》的來歷。

忽聽魚和尚續(xù)道:“女神醫(yī)醫(yī)道通神,當(dāng)世無兩。她深知‘隱’脈與‘顯’脈互為克制,輕易開啟‘隱’脈有害無益,是故縱然發(fā)現(xiàn),卻秘不外宣,只是記在一部醫(yī)書的空白處,以便將來查用。不料這部醫(yī)書,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風(fēng)后手里。她屢敗之下,設(shè)法開啟‘隱’脈,想要練出一門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過,以她的天資才智,仍不足以獨自創(chuàng)立這門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資質(zhì)者,除了她的師父、師母,就是能勝過她的鏡天了。

“風(fēng)后深知鏡天對自己情意深重,巧生一計,約他一同參詳‘隱’脈。鏡天為情所困,不疑有他,此人也是不世奇才,兩人齊心協(xié)力,終于找到開啟‘隱’脈的法子,記載下來,就是后來的《黑天書》?!?/p>

他說到這里,住口不言,陸漸忍不住問:“后來呢?”魚和尚搖頭道:“后來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曉。和尚只知道,從那以后,鏡天、風(fēng)后絕跡江湖,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陸漸大失所望,本以為能從故事里尋到“黑天劫”的解脫法子,不想還是如此結(jié)果。他想了想,又覺欣慰,說道:“或許鏡天、風(fēng)后經(jīng)此一事,終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拋頭露臉?!?/p>

魚和尚搖頭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标憹u心頭一沉,猛可想到《黑天書》的第一律,《黑天書》既是兩人合創(chuàng),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脫這一鐵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劇。

魚和尚說完故事,便即動身,他行走時步履沉滯,不復(fù)往日輕快,陸漸卻是神氣完足,三兩步搶到他前面,回頭笑道:“大師,你昨晚沒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濒~和尚笑了笑:“和尚年紀(jì)大了,不如你年少力強?!?/p>

陸漸嘻嘻直笑,忽聽北落師門在懷里叫了一聲,便道:“北落師門,你餓了嗎?待會兒有小河小溪,我逮魚給你吃?!痹捯粑绰洌甭鋷熼T又叫兩聲,不知怎的,陸漸忽覺毛骨悚然,這種怪異感覺,當(dāng)日營救阿市時也曾有過。

陸漸轉(zhuǎn)念之間,沖口叫道:“大師當(dāng)心?!苯辛T,向后疾躍,將魚和尚撞倒在地,耳聽暴鳴聲起,兩人早先的立足處激起點點煙塵。

“鳥銃!”陸漸心念電閃,挽起魚和尚發(fā)足狂奔。身后鳥銃聲此起彼落,魚和尚忽地身子一震,變得十分沉重。

耳聽鳥銃聲漸漸稀落,前方傳來“嘩嘩”的水響,繞過一片翠綠的竹林,但見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練,日光耀水,迸出萬點碎金。

陸漸喘了一口氣,回頭望去,大驚失色,只見魚和尚的右腿被鮮血染紅,血漬中彈孔分明。此僧身負(fù)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當(dāng)日曾以血肉之軀擋下了今川家的鳥銃攢射,不料今日竟擋不住一發(fā)鉛丸。陸漸又驚又悲,失聲叫道:“大師,你怎么……”魚和尚不待他說完,接口笑道:“不礙事,和尚大意了些?!?/p>

忽聽北落師門又叫一聲,陸漸心頭異感又起,慌忙雙手觸地,靈覺蔓延開去,發(fā)現(xiàn)四人八足,正以細(xì)碎腳步奔來,行將逼近,忽又分做左右兩隊。

陸漸閉眼默數(shù):“兩個上了竹子,一個在土里,還有一個……”念頭未絕,一聲水響,一道黑影從河中躥出,手中倭刀迎頭劈落。

來人雖快,陸漸更快,他迎著刀鋒向后撞出,忍者刀未劈下,眼前的敵人忽然失去蹤影,只一愣,胸口挨了一撞,喉頭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陸漸肩上。

陸漸慘哼一聲,雙手上舉,握住忍者雙手?!斑青辍眱陕?,那人凄聲慘叫,兩根小指被陸漸擰斷,長刀脫手掉下,陸漸一把接過,想也不想,奮力擲出,正中魚和尚右側(cè)三尺。長刀齊柄而沒,一股血泉順著刀柄噴涌而出,地面動了一下,土壤分開,躍起一名蒙面男子,歪歪斜斜地走了兩步,砰地?fù)湓诘厣希笮穆冻鲆唤氐侗?/p>

陸漸落入水中,他長于海畔,潛水只是平常,一旦入水,就與那忍者扭打起來。那人急欲了結(jié)對手,騰出手來摸取兵器。陸漸憑借雙手,水下的情景了如指掌,一覺出那人意圖,搶先自他腰間摸走兩支鋼鏢。那人一摸落空,忽覺腰間劇痛,兩支鋼鏢已然入體,當(dāng)即忍著疼痛,又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時間,陸漸憑著手快,在那人全身上下亂摸,摸到匕首、鋼菱,無不刺在對手身上。直刺到第七下,忍者再不動彈,瞪著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為何自家的兵器,全都落到了對方的手里。

陸漸鉆出水面,只覺一陣虛脫,遙見魚和尚坐在岸邊,正向水中張望,見他出水,方才松了一口氣。陸漸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師,還有兩個在竹林里?!?/p>

魚和尚嘆道:“忍者均是刺客,一擊落空,勢必遠(yuǎn)遁,你殺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p>

陸漸仔細(xì)一瞧,地上尸體的衣角處繡了一個銀色的“二”字;至于水中那人,想必就是忍十一了。陸漸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殺,不覺雙手發(fā)抖,忽地鼻間酸楚,伏地大哭起來。

魚和尚知他連殺二人,心中內(nèi)疚,撫著他的頭嘆道:“好孩子,別哭。這些忍者,你不殺他,他便殺你,生死之間,原本顧不得許多的。”

陸漸哭了一陣,方才平靜,抹淚問道:“大師,這些忍者為何要追殺你?”魚和尚嘆道:“那是第四個故事了?!闭f著舉目眺望那條大河,“今日暫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們說第三個故事。”

陸漸自忍者背上拔出長刀,將魚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魚和尚也取了一枚無毒鋼鏢,自腿上起出鉛丸,用布包了,忽見陸漸又從林外回來,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幾只大魚,不覺笑道:“你捉魚的本領(lǐng)卻不差?!?/p>

陸漸道:“不知為何,練了《黑天書》,我不需用眼,用手就能知覺水下的情形,有魚經(jīng)過,一刺便著。”魚和尚點頭道:“若無‘黑天劫’,這《黑天書》可說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經(jīng)?!?/p>

兩人烤魚吃了,陸漸見魚和尚氣色衰敗,說道:“大師你睡一陣子,我給你把風(fēng)。”魚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覺睡去,就再也醒不來了。”忽見陸漸雙目泛紅,忙又?jǐn)[手笑道,“你別擔(dān)心,和尚說笑罷了,你不想聽這第三個故事嗎?”

陸漸見他談笑風(fēng)生,這才放下心來,說道:“自然想聽。”魚和尚道:“這第三個故事,說的是一座城?!闭f到這里,輕輕一嘆,“兩百年前,元人無道,終于惹起紅巾百萬。那時間,義軍蜂起,中土陷入極大混亂。元人的軍隊固然兇殘可惡,義軍之中也是良莠不齊。你見過千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無所不為。當(dāng)時的義軍首領(lǐng)也大多如此,胸?zé)o大志,只圖一己私欲,從不好生約束士卒。有道是‘師行如火’,軍旅若無紀(jì)律約束,比燎原之火還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軍剛剛屠戮焚燒,義軍的烏合之眾又蜂擁而至。那時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很苦?!?/p>

陸漸忍不住道:“沒有好些的義軍嗎?”魚和尚道:“好的義軍并非沒有。但亂世之中,法術(shù)詐力遠(yuǎn)比仁義道德管用。若無過人的實力,僅憑德行無以生存。那些有仁有義的義軍首領(lǐng),沒死于元人之手,卻先死在同袍、部將的手里,委實叫人痛心。就如此,幾經(jīng)征戰(zhàn),涂炭了千萬生靈,終于換來了些許轉(zhuǎn)機?!?/p>

他頓了頓,問道:“陸漸,你還記得第一個故事里的那座東海島嶼嗎?”陸漸道:“記得?!?/p>

魚和尚說道:“海島上的大宋遺民自宋亡以后,無時無刻不在圖謀恢復(fù)漢室。元末大亂方興,島上弟子便在東南起兵,攻破州縣,割據(jù)一隅,有名的便有張士誠與方國珍??墒菤v經(jīng)數(shù)代,這些遺民后裔忘記了先人初衷,一味貪圖權(quán)勢,自以為是,不但不想著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懸,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軍各個擊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脫脫親率百萬大軍,將張士誠圍困于高郵城,準(zhǔn)備一戰(zhàn)而定東南,徹底肅清南方義軍。

“當(dāng)此生死絕境,東海島嶼上的智者高士被迫捐棄前嫌,連成一氣。所有的東島弟子,無論親疏貴賤,紛紛赴援高郵。那一戰(zhàn)真是驚天動地,日月無光。元軍人多勢眾,高郵外城幾被蕩平,內(nèi)城也是岌岌可危。誰知東島弟子不僅視死如歸,還制造了許多可怕的武器,屢屢重創(chuàng)元軍。雙方拉鋸苦戰(zhàn),足有月余,元朝大軍終于潰敗,脫脫也被免職。從那之后,元廷再也無力聚集重兵,被迫放棄東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時東島弟子齊心協(xié)力,大可乘勝北伐。誰知道,強敵方退,島內(nèi)又因功賞不一,生出齷齪。轉(zhuǎn)眼間,南方再次陷于混戰(zhàn),百姓再次落入了水深火熱之中。也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駕乘孤舟,自海外悄然歸來,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陸漸脫口問道:“那位大算家么?”魚和尚笑道:“若算年紀(jì),那位大算家已過百歲,如何能稱年輕人呢?”陸漸微覺羞赧,訕訕道:“那便是大算家的后人了?”

魚和尚道:“許多人也如此認(rèn)為。但因種種緣由,這人的生世始終成謎,就算多年以后,他對來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絕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沒有幾人知曉。當(dāng)年和尚年少好事,聽到師尊談?wù)摯巳?,甚是景仰,四處搜尋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宮大內(nèi),翻閱文獻(xiàn)典籍。”

“偷入皇宮大內(nèi)?”陸漸失聲道,“大師膽子好大!”魚和尚笑道:“皇宮大內(nèi),也不是什么龍?zhí)痘⒀āUf到膽子,和尚跟那年輕人一比,可是差得遠(yuǎn)了。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內(nèi)七次,終于有所發(fā)現(xiàn),在一本殘舊奏章中,提到他時,稱之為‘梁逆’,足見他與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稱他為‘賊思禽’,合并起來,‘梁思禽’三字就是他的名字了。”

陸漸喃喃念道:“梁思禽么?”魚和尚點頭道:“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戰(zhàn)亂之慘,動了匡定天下的念頭。但他性子沖淡,并無王霸野心,通觀南方群雄,大多貪殘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懷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勢太壞,被東島群雄所包圍,四面受敵,形勢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見狀,投入洪武帝帳下,助其治軍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陸續(xù)打敗東島弟子。東島群雄感覺不妙,二度聯(lián)合起來,打算圍殲洪武帝。一時間,雙方各自建造了龐大可怖的武器,征發(fā)數(shù)十萬大軍,打得難解難分。但思禽先生終是智高一籌,東島無論運用何種機關(guān)計謀,均被輕易破解,加上洪武帝雄才偉略,經(jīng)歷幾次大戰(zhàn),終將東島群雄逼入絕境。這時間,東島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從中作梗,并猜出了他的來歷。雙方百年舊仇,又添新恨,當(dāng)下依武林規(guī)矩,寄刀留簡,約在八月十五,靈鰲島上,比武論道,一決生死?!?/p>

魚和尚說到這里,不覺嘆了口氣:“說起東島一脈,原本智慧淵深,武功通神,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蒼生之福。但他們?nèi)胧捞?,一朝涉及?quán)力財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漸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禍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還想憑借武力維系本島的權(quán)勢,可謂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标憹u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靈鰲島一戰(zhàn),不僅關(guān)系天下興衰,而且關(guān)乎武林運勢。我派淵頭陀大師也曾有幸觀戰(zhàn)。據(jù)說當(dāng)時,東島的絕頂高手傾巢而出,先行布下陣勢,準(zhǔn)備讓思禽先生有來無回。直到夜色將闌,圓月西墜,思禽先生也未露面,東島諸大高手皆認(rèn)為先生不敢來了,正在議論紛紛,忽聽海上傳來洞簫之聲,思禽先生一人一簫,踏著一葉扁舟飄然而至?!?/p>

陸漸吃驚道:“就他一個人來?”魚和尚笑道:“他在中土并無親友,縱有遠(yuǎn)親,也在東島。只不過,東島縱然人多勢眾,卻沒料到一事?!标憹u問道:“什么?”

“那便是‘周流六虛功’!”魚和尚輕輕一嘆,“這門武學(xué),在靈鰲島上第一次橫空出世,便令東島眾人措手不及。尋常武功,不過憑借兵刃拳腳,但這‘周流六虛功’,卻可駕馭天地間諸般大能,天地山澤,風(fēng)雷水火,無不成其利器,可說已不是人間的武功。這一戰(zhàn),東島對‘周流六虛功’無法可施,被思禽先生連敗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仍是一敗涂地。這一戰(zhàn)之后,思禽先生在島邊石崖上裂石成紋,寫下‘有不諧者吾擊之’。從此之后,這七字威震武林,東島卻是一蹶不振,再也無力爭奪天下。

“此后,洪武帝再無敵手,陸續(xù)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勢揮師北伐,滅亡元朝,恢復(fù)大漢衣冠。然而就當(dāng)此時,洪武帝與思禽先生之間卻有了極大的分歧?!?/p>

陸漸訝道:“思禽先生幫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會生出分歧呢?”魚和尚嘆道:“對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權(quán)勢要緊。想當(dāng)時,思禽先生說了兩句話,大犯洪武帝之忌。”陸漸問道:“哪兩句話?”

魚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術(shù)’,第二句便是‘限皇權(quán)’了?!标憹u聽了,也不覺有什么奇怪,想不通為何這區(qū)區(qū)兩句話,會令昔日的朋友反目成仇。

魚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說道:“這兩句話雖只寥寥六字,卻牽涉到我華夏自古以來的兩大弊端。自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來,考評人才,均以儒學(xué)作為準(zhǔn)繩。思禽先生卻認(rèn)為,儒學(xué)褒古貶今,愚民心智,理當(dāng)加以抑制,便趁著本朝初創(chuàng)、制度未成之際,提出科舉選士不能只以儒學(xué)為準(zhǔn)繩,須得另設(shè)算科、格物科、天文科、醫(yī)科、樂科、畫科、商科、齊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門別類,挑選人才?!?/p>

陸漸喜道:“這樣挺好呀,比如出海打漁,就有許多門道,按理說,還該設(shè)一個‘出海打漁科’。”魚和尚搖頭道:“那樣劃分也太細(xì)。只此九科,便已震動朝野。不只洪武帝慍怒,朝中的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連開國名臣,如徐達(dá)、李善長、劉伯溫等也加入反對之列。雙方當(dāng)廷辯論數(shù)次,均無結(jié)果。思禽先生性情狷介,憤激之下,私自開館授徒,并在館中設(shè)立九科。如此一來,更惹儒生怨恨。這也罷了,真正觸怒洪武帝的卻是后一句‘限皇權(quán)’。

“要知道,自古以來,君權(quán)天授,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東西。老子是皇帝,兒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為所欲為。開國之主,或許允稱英明,可是后世子孫,往往聰明能干者少,暴虐無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煬帝,都是任意妄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鑒于此,認(rèn)為皇權(quán)若無限制,必然禍害國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權(quán)法授’,也就是說,由‘士、農(nóng)、工、商’四民之中挑選德高望重者訂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貴如帝王,也當(dāng)信守躬行,倘若違犯,當(dāng)可依法廢黜。”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可糟了。”魚和尚奇道:“那你說說,怎么糟了?”陸漸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豈不也要被廢黜嗎?”

魚和尚嘆道:“這一語切中肯綮。陸漸,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么?”陸漸搖頭道:“這是寧不空說的,他常跟信長說,當(dāng)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權(quán)力,權(quán)力一失,必然沒命?!?/p>

魚和尚嘆道:“寧不空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何況這位洪武大帝,雖說雄才大略,卻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視權(quán)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龍顏震怒,當(dāng)場駁回。若是換了他人,必然知難而退,誰知這位思禽先生卻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氣,竟將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還請求群臣廷議。這一來,洪武帝大生疑心,懷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奪取他的權(quán)柄。但他忌憚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聲色,反而在宮中設(shè)下酒宴,宴請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宮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時在先生的酒里下了見血封喉的絕毒?!?/p>

陸漸失聲道:“豈有此理?好可惡的皇帝!”

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這還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病更厲害,幾乎把昔日的功臣?xì)垰⒋M,僅是胡惟庸、藍(lán)玉兩件逆案,便牽連殺害四萬人之多。嗯,閑話少提,且說思禽先生應(yīng)召入宮,他自來好飲,酒到杯干,并不推辭。半晌工夫,便連盡三壺……”

“不對。”陸漸急道,“大師不是說酒中有毒嗎?他怎能連盡三壺?”魚和尚微微一笑,說道:“你這一問,恰也是朱元璋當(dāng)時的疑惑。他只恐手下的太監(jiān)糊涂誤事,拿錯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這般,眾人從未時喝到亥時,宮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壺也多了十余個,卻始終談笑風(fēng)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無不變了臉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針氈。

“思禽先生卻從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壺,笑問道:‘朱國瑞,還有酒嗎?若還有酒,不妨再喝?!瘒鹗呛槲涞鄣淖?,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見全無敬意。洪武帝何等聰明,一聽便知陰謀拆穿,當(dāng)下做聲不得。這時間,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說道:‘朱國瑞,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但你縱然自私狠毒,終不失為蓋世梟雄。而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這世上只怕又會陷入戰(zhàn)亂,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的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不肯授權(quán)于民,還請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為之?!f罷,將杯一擲,飄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羞怒交迸,見他去遠(yuǎn),摔杯為號,三千甲兵一時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虛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龍,甲兵雖眾,卻摸不著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宮城,召集情愿跟隨的九科門人殺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趕,思禽先生邊戰(zhàn)邊走,一路向西,雖有千軍萬馬圍追堵截,還是被他逃了。洪武帝聞訊大怒,他對思禽先生的算學(xué)機關(guān)至為忌憚,深知先生的才智來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他朱家的江山豈能坐穩(wěn)?當(dāng)即下召,捕殺未及逃離的九科門人,已逃者滅其滿門,同時禁絕九科,連隋唐以來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廢除,代之以八股取士。從此以后,天下的讀書人盡都沉溺于四書五經(jīng),再無新知銳見,大多成了不知變通的腐儒。”說罷,魚和尚悠然長嘆,流露出無限遺憾。

“后來呢?”陸漸忍不住問道,“思禽先生怎么樣了?”魚和尚道:“思禽先生經(jīng)歷連場血戰(zhàn),逃到西域之時,身邊除了七名弟子,只剩下一名貼身的小婢。思禽先生見狀,傷心難過,不覺潸然淚下,于是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變化為‘天’‘地’‘風(fēng)’‘雷’‘山’‘澤’‘水’‘火’八種神通,分別授予八人,并創(chuàng)立八部,命八人各領(lǐng)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侖山上建起了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號之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卻將其比之東島,稱為西城。

“從此以后,思禽先生隱居城中,再不入世,終日精研算道、窮究物性,悠然度過了三十年光陰。這一日,他將八部中人喚到堂中,說道:‘我當(dāng)初少年意氣,從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學(xué)造福萬民。恰逢元末喪亂,蒼生多苦,故而違背祖訓(xùn),濫用智慧,造成無邊殺戮。后來雖然天下一統(tǒng),也只填了獨夫的欲壑,‘抑儒術(shù)、限皇權(quán)’的大道,終不可行。

“他說罷,取出精研算學(xué)物性所作的筆記書稿,說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萬民。這民智一旦封閉,欲要開啟何其難哉!先祖說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適當(dāng)之時、適當(dāng)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開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節(jié)令的妖紅。方今民智不開,尚不足以運用我之智慧,如果落入歹人之手,徒添無窮禍害。違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機一脈,絕于今日?!f罷,將筆記書稿等畢生心血付之一炬。望著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連道:‘妖紅已謝,天下太平;妖紅已謝,天下太平……’

“燒完筆記書稿,他又取出八幅畫像,分授八名弟子,說道:‘這八幅祖師圖像,各部須要好生收藏,千萬不可遺失。若非萬不得已,決不可將八圖合一,蓋因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切記,切記!’說到這里,思禽先生忽然拍床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復(fù)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復(fù)知我也……’如此連叫三聲,抓起身畔軟枕猛擲于地,只見火光迸出,巨響如雷,雷火之后,這一代奇人盤坐而逝。”

魚和尚說到這里,久久無語,陸漸也沉浸于故事之中,一時忘了言語。

過了半晌,魚和尚方道:“陸漸,你聽了這個故事,有何感想?”陸漸想了想說道:“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很奇怪,叫人無法理解,比方說,他為什么要將自己畢生心血燒掉,還要拍手大笑?”

魚和尚道:“這拍手大笑,比那號啕痛哭更絕望十倍。當(dāng)思禽先生發(fā)覺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術(shù)、限皇權(quán)’的大道,在這世上終究無法施行,而大道不行,與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難以推廣,反而會成為帝王獨夫的工具。與其禍害世人,不如毀之于烈火。他口中雖笑,心中之痛卻鮮有人知,是故臨終時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復(fù)知我也’這一句話,才是他的心聲?!?/p>

陸漸聽了,仍是不盡明白,欲要再問,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連大地,將里許方圓的動靜纖毫傳來,但覺有幾人伏在竹上,忽遠(yuǎn)忽近,游移不定。

陸漸略一沉思,揮刀砍下幾根竹枝,削成竹箭,向著一人藏身處奮力擲出,僅擲二十來步,竹箭啪地墜地。

魚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我相’試試。”陸漸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轉(zhuǎn)身形,奮力擲出。

銳響排空,竹箭去似驚電,在林中一閃,便聽一聲慘叫,綠竹上掉下來一個人,黑衣蒙面,肢體扭曲,額頭清晰可見竹箭的箭尾。

陸漸本來只想驚走來人,誰知竟然射死一個,一時也是目定口呆,耳聽得竹林颯颯,剩下的忍者被竹箭驚嚇,轉(zhuǎn)眼之間逃得遠(yuǎn)了。

魚和尚也很吃驚,喃喃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沒想到。”陸漸一日之中連殺三人,心中極不痛快,發(fā)了一陣呆,才選了根粗壯竹子,舉刀砍削。

魚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陸漸說:“爺爺說過,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個竹筏子,到了夜間,咱們悄悄順?biāo)叫?,到達(dá)海邊。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魚和尚默默點頭,尋思陸上步步危機,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見竹竿粗大堅韌,陸漸砍伐費力,便道:“你以‘壽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變‘猴王相’?!?/p>

陸漸依法施展,刀鋒所向,斷竹有如割草,變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來扭去,感覺十分古怪。

魚和尚點頭道:“初習(xí)‘三十二相’,須得借用相態(tài)激發(fā)勁力。將來練得久了,相態(tài)盡被化去,僅存神意,神意一動,勁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傷人?!?/p>

陸漸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丫,破開其中一根,切割成條,搓制竹索。魚和尚便教他用“諸天相”結(jié)索,以“多頭蛇相”捆縛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陸漸不時感知四周動靜,眾忍者料是損兵折將,一時再無人來。

待到入夜,陸漸將竹筏拖入水中,扶魚和尚坐在筏首,撐著篙順流而下。

其時星月無光,水聲如幽人嗚咽,兩岸傾崖危巖,在天邊勾勒出纖細(xì)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驥奔麟,或如雄獅餓虎,千姿百態(tài),莫可名狀。

陸漸一顆心始終懸著,生怕“嘩啦”一聲,又從水中鉆出人來。好在大半夜過去也沒動靜,眼見天色將明,方才確信計謀成功,便坐了下來,正要打盹,忽聽魚和尚咳嗽一聲,以倭語高叫:“陸漸,你可知道,忍者殺人,大有學(xué)問,若無必殺把握,決不輕易出手。如今危險才開始,你千萬不可大意?!?/p>

陸漸騰地站起,沖口問道:“有敵人嗎?”魚和尚聲音一揚:“忍術(shù)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绾蝿邮?,何時動手,被你猜著了便不算高明。至于時機,必在你最無防范之時。而常人最為疏忽的時候,正是天亮之時?!?/p>

話音未落,左岸傳來一聲低嘯,幾道黑影倏然縱起,如淡淡輕煙逝去。陸漸不覺冷汗迸出,他自以為得計,不料這一眾忍者早已尾隨,料是定在黎明動手,卻被魚和尚一口道破。

陸漸奮起精神,力撐數(shù)篙,將竹筏撐得駟馬難追,忽聽魚和尚嘆道:“你且坐下,我有話說?!标憹u只得拋開竹篙,坐了下來。

魚和尚說:“如今暫無危險,咱們來說第四個故事。這個故事,說的是和尚自己?!标憹u精神一振,凝神細(xì)聽。

魚和尚沉默時許,幽幽說道:“和尚我隸屬禪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從不大開山門,也不屬于臨濟(jì)、云門、溈仰、曹洞、法眼等禪門五宗,自成一派,逍遙自在。

“自從九如祖師開啟宗門、花生大士發(fā)揚光大以來,三百年間,已傳六代。每代均是一師一徒,單脈獨傳。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剛神力’練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薩超越三界,倘若所傳非人,必然造成無邊罪孽。到了和尚這一代,武林大勢已生劇變,東島西城遙相對峙,勢如水火。

“想當(dāng)年,思禽先生坐化以后,因他終生不偶,并無兒女。是故依照先生遺法,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選,十年一換,輪流統(tǒng)領(lǐng)西城……”

陸漸奇道:“思禽先生怎么會沒有兒女?”魚和尚道:“此事頗為蹊蹺,也許因為他厭惡了父子相傳的陋習(xí),有意終生不娶。但東島挫敗之后,始終懷恨在心,思禽先生在世,他們無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舉進(jìn)攻西城。雖說思禽先生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仍是非同小可,幾次交戰(zhàn),東島均沒占到便宜??蛇@爭端一啟,東島西城,一斗便是兩百多年,為了取勝,無所不用其極。一百年前,西城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黑天書》,為了對抗東島,竟然妄顧天理,開始蓄養(yǎng)劫奴……”

陸漸驚叫道:“百年前開始蓄奴,那不是有過很多劫奴?”魚和尚默默點頭,輕輕嘆道:“經(jīng)過多年爭斗,東島也好,西城也罷,都是死傷慘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結(jié)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個名叫萬歸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資卓絕,機緣巧合間,被他發(fā)現(xiàn)了‘周流六虛功’的奧秘,從而貫通八部絕學(xué),周流六虛,法用萬物,達(dá)到了思禽先生的境界??伤粌H悟性超凡,野心更加不凡,先殺了公選的城主左夢塵,強行登上了城主之位,其后更是全力攻打東島。東島弟子幾被滅絕,幸存者紛紛逃往海外。

“和尚雖是世外人,也覺瞧不過去,畢竟東島西城,三百年前本為一家,如此趕盡殺絕有悖情理,于是約了萬歸藏在天柱山相會,一心勸他罷手?!?/p>

陸漸擔(dān)心道:“此人如此殘忍狠毒,大師見他,豈不危險?”魚和尚嘆道:“未見萬城主以前,和尚也以為他必是驕狂自大、兇狠暴戾之徒。當(dāng)真見了,卻大謬不然。這萬歸藏不僅瀟灑如神,風(fēng)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絕、見識不凡,與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釀,不飲自醉。和尚縱是空門弟子,也是一見心折,相談甚歡。也可以說,和尚尚未交戰(zhàn),氣度上已經(jīng)輸給他了。

“談到高興處,和尚勸他放過東島殘部,誰知竟被一口回絕。勸說已久,終不免大動干戈。但‘周流六虛功’已破天道,和尚用盡全力,也只接下三招。從此之后,不但功力僅存一半,而且傷勢始終無法痊愈?!?/p>

陸漸心中大震:“大師的舊傷,竟是萬歸藏所為?大師如今功力減半,仍然這么厲害,當(dāng)年全盛之時,卻不知怎樣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了三招,那萬歸藏真不知是何種人物?”

思忖間,忽聽魚和尚嘆道:“和尚既敗,自然束手待死,卻不料萬歸藏說道:‘貴我兩派,淵源甚深。金剛一門,又是一脈單傳,你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斷絕,小弟九泉之下無顏面對本派祖師。東島則不然,與我派爭斗兩百多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滅絕,永無休止,是故唯有以殺止殺。道兄若瞧不過眼,大可遠(yuǎn)離中土,要么神通精進(jìn),有能為勝過小弟,否則小弟有生之年,還請莫要回來?!?/p>

“他說得客氣,實則已將和尚放逐。但以他斬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條生路,確是瞧了花生大士與他祖師的交情。足見此人縱是一代梟雄,卻也并非無情之人?!?/p>

陸漸見魚和尚被萬歸藏重傷放逐,言語間仍處處替他開脫,心中一時好生不解。

卻聽魚和尚嘆道:“和尚聽了這話,無話可說,只好攜了小徒不能,渡海來到東瀛。到達(dá)之時,卻發(fā)現(xiàn)這小國烽火連天,正處亂世。這也罷了,不曾想,東瀛的佛法處于亂世,竟也墮落不堪。出家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眾多,驕奢淫亂,娶妾生子,蓄養(yǎng)孌童,乃至于強奪民田,橫征暴斂。佛法本為濟(jì)世之法,到了此間,居然成了奸徒們愚弄世人、圖謀私利的工具。

“和尚目睹種種罪惡,忍無可忍,與小徒前往比睿山,與東瀛僧人理論。比睿山號稱東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許多所謂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與眾僧辯論佛法,辯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樂,佛法粗淺,如何能當(dāng)和尚的機鋒,理屈詞窮之下,惱羞成怒,竟宣布和尚為‘佛敵’,派出僧軍追殺。

“事既至此,和尚雖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卻有了極大的變化。他原本心地純凈,根性猛利,卻壞在過于崇尚武力,眼見和尚敗給萬歸藏,已對佛法生出了極大的動搖。到了東瀛,倭人殘忍好殺的劣性與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見東瀛眾僧縱情享樂,他不但不以為恥,反而暗暗羨慕。

“那一年,我?guī)熗奖灰幌蜃谏窔ⅲ拥奖币羷輹r,和尚舊傷發(fā)作,無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邊。那僧兵首領(lǐng)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號稱‘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長刀,耀武揚威,將我?guī)熗揭暈檎枭萧~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終于忍無可忍,他那時神通已成,只一招便擊斃首領(lǐng),奪下長刀,而后不顧和尚喝止,殺入陣中。那一戰(zhàn)他魔性大發(fā),將千余僧兵殺得一個不留,連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紅。事后他攜刀而去,自號千神宗,橫行日本,無惡不作。

“和尚待得傷勢稍好,便去尋他,那孽障自知敵不過和尚,于是四處躲藏,乃至于十年之中,不敢公然作惡。可恨的是,北伊勢之后,比睿山雖不派出僧兵,卻買通了伊賀的忍者,懸以巨賞,刺殺和尚。這些忍者手法詭異,耐力絕強,十多年來不舍不棄,我?guī)锥扔鲭U,也多次制住他們,但終究不忍殺害。誰知他們知道和尚不犯殺戒,越發(fā)肆無忌憚,和尚不勝其擾,以致于無法騰出手來尋那劣徒,讓他犯下了更多的罪孽……”

說到這兒,魚和尚氣血上涌,咳嗽幾聲,喘息道:“陸漸,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黷武者必亡于武。萬歸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這些忍者縱然可惡,卻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yǎng),你再與他們交手,須得心存慈悲,萬不可效仿不能,因為一時之忿,墜入不復(fù)魔道?!?/p>

魚和尚說話聲中,陸漸忽覺他一手按在頭頂,剎那間,一股絕大熱流奔騰而下,陸漸叫喊不及,腦間轟隆一響,忽地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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