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鳳山在警察局的牢房里度過了他回到文城的第一夜,雖然他的家近在咫尺,卻回不了家。
在他的計劃中,一旦和地下黨的同志接上頭后,就回到家里,以幫助父親經(jīng)營茶樓為掩護,從事革命工作。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計劃還沒實施就胎死腹中,地下黨的力量損失殆盡,自己也身處危險之中。那個長得像師爺一樣陰險狡詐的宋鐵軍將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對手,一句日語都不懂,卻讓他唱一首日本歌,這種不按正常思路出牌的人才真正的可怕,因為你摸不準他下一張牌會是什么?
張鳳山心想現(xiàn)在宋鐵軍還沒有對自己用刑,說明對他的考驗過關(guān)了。但是宋鐵軍并沒有立即放了自己,這又說明自己還是他的懷疑對象。
整個上午,敵人并沒有過來提審,在這看似平靜的氣氛中,張鳳山卻嗅出了一絲殺機。憑他的經(jīng)驗,敵人肯定不會閑著,他們此刻一定是處心積慮地想立功,正在做的事情無非兩個方面:一是加緊審訊那個負責接頭的煙販;二是進行鑒定。第一個方面張鳳山倒不擔心,他擔心的是第二個方面,這是他無法掌控的。如果從簡單的審查日語方面來說,他足以過關(guān);如果敵人通過渠道獲取長崎高等商業(yè)學校學生化名冊,那才是真的露餡了。不過,他又心存一絲僥幸,中日雙方正在交戰(zhàn),敵人想獲取這份化名冊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張鳳山在牢房里邊踱步邊思考,也不知道陳友亮是否把自己被抓的消息傳遞出去了?他決定試探一下,于是他大聲叫看守,表示要見陳局長。
十多分鐘以后,陳友亮來了。“賢侄,你要見我有什么事?”
“陳伯伯,我的情況您最清楚,為什么不放我回家?”
陳友亮面有難色,說:“賢侄,不是我不放你回家,是因為縣黨部那邊有交待,不找出那個延安來的共黨分子,所有抓的人一個都不能放?!?/p>
張鳳山裝作生氣地說:“如果根本就沒有什么延安來的共黨分子,你們豈不要始終不放人?”
“這個嗎?你就再耐心地等一等吧,相信宋書記長那邊會有說法的?!?/p>
張鳳山知道陳友亮作不了主,話鋒一轉(zhuǎn),問道:“不知陳伯伯把我回家的消息告訴家父沒有?”
陳友亮何嘗不想這樣做,至少能乘機發(fā)點小財。可是宋鐵軍讓他封鎖消息,還拿他的聚仙樓來要挾,這樣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啊?!百t侄,不是你陳伯伯不愿意幫這個忙,實在是因為宋書記長特別囑咐,我也是很為難啊?!?/p>
又是這個宋鐵軍從中作梗,看來還真是個難纏的角色。張鳳山激將說:“陳伯伯,你是堂堂的警察局長,難道還要事事聽他的嗎?”
這下戳到了陳友亮的痛處,他說:“賢侄,你有所不知,按說我這個警察局長歸縣長管,但現(xiàn)在國民黨搞獨裁統(tǒng)治,他這個書記長就是太上皇,借口非常時期,想抓人就抓人,一旦跟共黨分子沾上邊,不死也得脫層皮。前兩年打江西共匪,我們縣抓了不少壯丁,許多年輕人是有去無回。他在幕后動動嘴皮子,害得我們跟老百姓結(jié)仇。”
“既然陳伯伯為難,那就算了。晚輩運氣不好,偏偏坐上了這趟輪船,又遇上這種事,弄得有家不能回。唉,我怎么這么倒霉呀?”張鳳山長吁短嘆。
陳友亮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安慰說:“賢侄,你也不必焦慮,我會替你在宋書記長那里美言的。”
張鳳山轉(zhuǎn)憂為喜,說:“那太謝謝陳伯伯了!”
陳友亮告辭走了,張鳳山正準備休息一下,突然聽到外面人聲嘈雜。他伸長脖子從牢房上面的窗戶朝外望去,只見幾個便衣押著一個滿身血污的人進來,那人手上戴著手銬,腳上戴著腳鐐,身子往前挪的時候,腳鐐和地面撞擊當當作響。
陳友亮正走到那人面前,問道:“馬科長,這是什么人?”
馬彪回答:“報告陳局長,這個人是共黨分子。”
陳友亮又問:“交待了嗎?”
馬彪回答:“本人已經(jīng)承認了,只是還沒有交待出同伙。”
“那為什么不繼續(xù)審?”
“已經(jīng)用了一夜的刑,再用刑的話就沒命了?!?/p>
陳友亮仔細打量著這個人,只見他頭發(fā)蓬亂,遮住了大半邊臉,身上也遍體鱗傷,心想宋鐵軍下手夠狠,把人打成這樣,看來他那“十八般武藝”在頑固的共黨分子面前也有不靈的時候,不禁有些幸災(zāi)樂禍,便說:“關(guān)進死囚牢里吧?!?/p>
馬彪說:“宋長官特別交待,不能關(guān)進死囚牢里,以防他半夜沒人照看死了,得給他安排一個有同伴的監(jiān)室?!?/p>
陳友亮心想宋鐵軍也太事無巨細了,按照他平時的風格,才不把共黨分子的死活當回事呢,看來這個共黨分子很重要。既然如此,他應(yīng)該提前和自己通氣,讓自己作好安排,現(xiàn)在他不把自己這個警察局長當回事,自己正好也懶得趟這渾水,便沒好氣地說:“你馬科長看著辦吧,到時有什么事情別往兄弟我身上推就行?!?/p>
那個囚犯仿佛一副臨死不懼的樣子,吟起了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我一個,還有后來人?!比缓笏麑χ愑蚜岭x去的背影哈哈大笑,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們共產(chǎn)黨人是殺不盡的,總有一天會找你們這群王八蛋算總賬?!?/p>
馬彪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罵道:“死到臨頭,還猖狂什么?到時看是你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快。”
另外兩名便衣將囚犯拖起來,押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在經(jīng)過張鳳山的囚室時,馬彪停下了腳步,沖看守的警察說:“打開。”
張鳳山迅速回到地鋪上,假裝睡覺。
門開了,馬彪進來用腳踢了踢張鳳山,問道:“叫什么名字?”
張鳳山睜開眼,打了個哈欠,故作睡意朦朧地問:“干什么?”
“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張鳳山,怎么啦?”
那個開門的警察罵道:“你小子吃了豹子膽了,敢這么跟馬科長說話?”
張鳳山裝作受驚的樣子,連忙起身說:“馬科長,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大量,切莫計較?!?/p>
馬彪以前在宋鐵軍底下被當作狗一樣使喚,動輒挨罵,如今被張鳳山奉承一番,心里很是受用,態(tài)度變溫和許多,說:“張先生,委屈你一下,由于我們的房間有限,有個共黨分子要跟你住一起,他傷得很重,麻煩你照顧一下,有什么情況及時喊看守過來。”其實馬彪認識張鳳山,只是張鳳山不認識他而已。他是按照宋鐵軍的意圖辦事,這樣做的目的是給張鳳山看的,掩蓋他們的動機,讓張鳳山誤以為只是一種巧合。
張鳳山不假思索地說:“樂意為您效勞。”
馬彪朝兩個手下一揮手,說:“帶進來?!?/p>
那兩個便衣連拖帶拽地將那個人扔在地鋪上,然后和馬彪揚長而去。
那個人躺在地鋪上,不停地呻吟,嘴里還罵罵咧咧:“這般狗雜種,天殺的,一群魔鬼…”
張鳳山看不清他的臉,便拿了一條濕毛巾,沾上水,過去扶住他的頭,輕輕地擦洗起來,那個人叫喚得更厲害了。
張鳳山感到奇怪,這個人的臉上雖然血污滿面,但并沒有明顯的傷痕。于是便輕輕的掀開他的上衣,只見胸部有皮鞭抽打的印跡,還有烙鐵烙過的疤痕。當毛巾接觸他的皮膚時,他痛得牙齒咬得格崩響,臉上現(xiàn)出豆大的汗珠。
“你真是共產(chǎn)黨?”張鳳山輕聲問。
這個人點了點頭。
“你為什么要參加共產(chǎn)黨呢?聽說他們共產(chǎn)共妻,是一群妖魔?!睆堷P山看見國民黨的報紙經(jīng)常用這樣的字眼丑化共產(chǎn)黨,便試探著問。
“放屁!”這個人狠狠瞪了張鳳山一眼,“就拿我來說吧,過去日子苦連天,野菜樹根伴糠咽;父母多病早亡故,撇下我兄弟無人問;地主老財心如刀,到處流浪把飯討;老大前年被抓壯丁,從此再也無音信。共產(chǎn)黨來了變了天,打土豪,分田地,窮苦人翻身當主人。他們說共產(chǎn)黨是妖魔,我看他們才是妖魔呢。你說共產(chǎn)黨好不好?”
“我不問政治,我們做生意的人,只求和氣生財,不興這種打打殺殺的?!睆堷P山時刻警惕,下意識地保護自己。
這個人盯著張鳳山的臉看了一會,掙扎著坐了起來,從破爛不堪的衣服口袋里翻出半盒皺巴巴的煙來,“要煙嗎?我這有金字塔牌香煙。”
張鳳山心里一動,這是他和文城地下黨接頭的暗號,難道這個人真的是地下黨?電光石火間,張鳳山想到那個被抓的賣香煙的小販,他也是這樣問周進和自己的,到底他們哪一個是接頭的人?還有,除了那個賣香煙的小販是自己親眼所見被抓的外,這個人又是怎么被抓的?難道那個賣香煙的小販就是個純粹賣香煙的,他說出暗語只是巧合罷了,而眼前的這個人才是真正和自己接頭的人。和他接頭嗎?這是一個機會,可以了解一些文城地下黨的情況,如果放棄,恐怕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張鳳山在上海跟朱大鵬后面干過一段時間的地下工作,有一次黨組織的一個負責人被敵人抓去了,敵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正在內(nèi)查外調(diào),朱大鵬做好了外圍的工作,迫切要把情報傳遞進去。當時張鳳山自告奮勇要去,卻被同事丁杰捷足先登了,他向敵人自首,被關(guān)進了那間監(jiān)獄,在獄中他成功的將情報傳遞給那位負責人,后來那位負責人平安出獄,而他卻犧牲了,現(xiàn)在這個口口聲聲自稱共產(chǎn)黨的人,會不會也是這種情況?張鳳山內(nèi)心掙扎著,碼頭上的一幕幕情景又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那個賣西瓜的老者身中數(shù)槍,倒在血泊之中。這提醒他不能魯莽行事,如果是敵人的苦肉計,那就一著不慎、全盤皆輸了。
這人見張鳳山半天不吱聲,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又問了一句:“要煙嗎?我這有金字塔牌香煙?!睘榱伺聫堷P山聽不清楚,他特地加重了“金字塔牌香煙”這幾個字的語氣。
張鳳山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人的眼神里閃現(xiàn)一種異樣的光彩,頓時脫口而出:“謝謝!我不會抽煙,你自便吧?!彼恢雷约簽槭裁淳芙^接頭,或許是長期以來的地下工作讓他覺得危險正向自己一步步逼近。
書友評價
在歷史同類題材中,吳問銀的小說《較量》可以說是鳳毛麟角,沒有其他小說千遍一律的俗套,有的是標新立異的獨樹一幟,不禁讓人耳目一新,在此力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