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 章節(jié)介紹
有一種小說主角,他們的愛情故事曲折動人,令人牽腸掛肚。這就是作者筱溪聽泉筆下的主角阿榮阿藥,小說的名字叫《相忘于江湖》?!断嗤诮返?章內(nèi)容介紹:鬼谷子是豚族最偉大的解夢者和最準(zhǔn)確的預(yù)言家,盡管他已經(jīng)是個瞎子,但他仿佛可以用他那完全失明.........
《相忘于江湖》 第二章 柳溪野渡(上) 在線試讀
鬼谷子是豚族最偉大的解夢者和最準(zhǔn)確的預(yù)言家,盡管他已經(jīng)是個瞎子,但他仿佛可以用他那完全失明的眼睛看清整個星空,他的預(yù)言依然是準(zhǔn)確得如同清明時節(jié)必然降臨的細(xì)雨。只是后來他似乎對預(yù)言逐漸厭倦了,把這件事情交給了他的弟子百川。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豚們都充滿敬意地稱鬼谷子為先生,而那些年輕豚們大體還沒領(lǐng)教過莊先生神奇的預(yù)言,更不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都嘻笑著喊他“瞎子先生”。曾經(jīng)有許多豚想跟先生學(xué)習(xí)解夢的本領(lǐng),先生都笑著拒絕了。先生總會問,你覺得長江和銀河有什么共同點?那些想拜師的豚并不覺得相隔天上地下的兩條河有什么共同點,直到有一個叫百川的年輕豚說出了自己的答案。百川說,我覺得通過觀水和觀星都能將偉大的預(yù)言了然于胸。
先生微笑著點了點頭。他用完全失去了感光功能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風(fēng)度翩翩的年輕豚說,誰都不能將偉大的預(yù)言了然于胸,你能夠做到的,是發(fā)現(xiàn)命運的軌跡。
百川說,先生,我想跟您學(xué)習(xí)的就是怎樣通過觀水和觀星來發(fā)現(xiàn)命運的軌跡。
先生說,如果你真的想學(xué),我可以教給你,只是,等你學(xué)會了將預(yù)言了然于胸,你未必會感覺得到欣喜。
百川說,怎么會呢,老師難道你不因為擁有這樣的能力而欣喜么?
先生說,我沒有欣喜,當(dāng)你了然了命運,剩下的就只有悲哀!
百川被先生嚴(yán)肅的語氣嚇了一跳,他看到先生的臉上像被太陽近距離炙烤過一樣黑亮。
他從心底里面不愿意相信老師的話,他和所有的年輕豚一樣,相信預(yù)知未來是一件神圣而充滿魅力的事情,他沒有問先生說的悲哀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作為預(yù)言家首要的條件是不要多問。
他珍惜跟著先生學(xué)習(xí)的機會,當(dāng)先生在無月的靜夜用一雙什么都看不見又似乎什么都看得見的眼睛對著銀河指指點點的時候,他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魔力,魔力催起的水浪讓他連嗆了幾口水。他看到星空下的先生像是暗流里的黑珍珠,黑夜更加增強了他渾身散發(fā)的獨特的光芒,他在璀璨的星河下淡定而靜穆,一動不動像只年久失修的航標(biāo)。這種無聲無息的靜穆讓百川感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在這個二腳橫行肆虐無忌的世界里,星空是他們唯一的依靠和信仰,他愿意相信,透過繁密的星河,他們可以得到一切偉大的啟示,英雄的啟示,能夠拯救豚族于水火的啟示。當(dāng)想到這個神圣的使命,百川總會為自己感到由衷的自豪!
終于,先生帶他來到了摘星洞外的觀星臺,在這個所有豚的眼中蘊藏著可以開啟整個宇宙奧秘的鑰匙的神奇之地,先生平靜地說道:世界需要一個地方,使我們能夠站在冬季黃昏中,對宇宙的寒冷和沉寂肅然起敬,這個地方就是觀星臺。
這一刻,百川對先生膜拜得五體投地,他感謝娘親逼著他東行揚子江找先生拜師學(xué)藝,雖然他并不明白母親的深意。母親讓他跟師傅學(xué)藝十年,滿了十年才準(zhǔn)回來見她。他問母親為什么要學(xué)滿十年,那可是半輩子啊。母親只是微笑著讓他多跟師父親近,她說,“他是媽媽的一位故人?!?/p>
※
這一天,阿藥決定去找鬼谷子,因為阿榮離開的時間太久了。
阿榮是前天傍晚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走的,臨走的時候,阿榮說,我去弄幾條魚來,孩子們都在長身體,不能老是讓他們挨餓。
阿藥沒有說什么,她看到孩子們聽說父親出去捕魚的時候眼睛里都冒出了光。她知道這段時間孩子們很少有吃飽肚子的時候。
近些年來,隨著二腳屠殺令的頒布,整個豚族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艱難,確切地講,整個長江水系所有豚類和魚類的生活都一年比一年艱難。
這些艱難來自于江中奪命螺旋的日益增加,來自于二腳投毒和電鬼的無所不用其極,來自于無淚水的鋪天蓋地,來自于吸沙王的肆虐橫行,來自于血森林的遍布,這些艱難讓江中的魚類種群數(shù)量急劇減少,同時也意味著豚族食物來源的日益萎縮,原來一天巡游兩公里就能夠吃得飽飽的,現(xiàn)在需要來回二十公里才有足夠填飽肚子的食物。而且,奪命螺旋和鬼音對捕食的干擾尤為巨大,無數(shù)的豚因為捕食過程中奪命螺旋的干擾而前功盡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作為長江中最聰明的動物族群,豚類的捕食效率向來極高,一擊致命是所有健康成年豚的必備指標(biāo),而現(xiàn)在,就算再有經(jīng)驗的獵手也往往需要五六次的嘗試才能獲得一次成功,因為奪命螺旋實在是太可怕了。在這個時代來到世上的豚類孩子們真是悲哀,他們在千錘百煉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之前不得不整日忍受著饑餓的威脅,只不過因為更為可怕的二腳的存在,饑餓才顯得不那么致命,往往會讓年輕豚們忽略掉。
自從那次相隔四年的再會之后,阿藥和阿榮是鐵了心不愿分開來了,阿榮對阿藥念起那首來自久遠(yuǎn)的二腳先輩的詩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阿藥很喜歡這首詩,每次看到阿榮就會想到這首詩,她是多么希望兩個人的生活能夠像詩里寫的那樣美好安詳。他們很快有了三個孩子,在這個二腳當(dāng)?shù)赖氖澜?,已?jīng)很少有豚的家庭有三個孩子了,他們?yōu)榇烁械津湴?,在這個豚族數(shù)量急劇減少的時代,每一個孩子的出生都像過節(jié)一樣隆重,好像是整個豚族的孩子一樣。只有豚族自己知道孩子降生并生存下來的不易,阿榮和阿藥因而在族群里倍感榮光。
孩子們在兩人的精心呵護下健康成長,然而隨著他們的日益長大,食物短缺的問題越來越嚴(yán)重。除了阿夕,阿璃和阿昕都逐步具備了獨自捕食的能力,但是阿榮覺得他們的捕食技術(shù)遠(yuǎn)遠(yuǎn)不夠?!艾F(xiàn)在不是以前啦,”阿榮常常對孩子們說,“你們的捕獵絕不允許一點點錯誤,不然丟掉的可能不僅僅是食物,而是你們的生命?!?/p>
“只要奪命螺旋存在一天,這種情況就會持續(xù)一天?!?/p>
阿榮知道,優(yōu)秀的潛行和捕獵以及辨別鬼音的技巧都是在一次次地生死考驗之下得出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這東西不像游泳的泳姿,靠教是教不來的,只有切身的體驗才能讓那種些微的回聲差別的記憶像對水流的記憶一樣牢牢印刻在心底,從而演變?yōu)橐环N本能??墒怯卸嗌贄l命能夠經(jīng)得起這樣生與死的考驗?
阿榮常常替孩子們擔(dān)心,他們顯然還不具備精確辨識奪命螺旋的能力,更何況,長江現(xiàn)在進(jìn)入了極其危險的二腳開捕期!
據(jù)哨子的情報講,那幾天二腳已經(jīng)在大江中全面開捕,隨處可看到無數(shù)的捕魚船橫七豎八游弋在大江上,他們像久不聞腥味的惡鬼,將血森林、迷魂陣、電鬼全部使出來,動用所有能夠想出的屬于二腳的方法,將屠刀伸向他們眼里能見到的一切動物。一幕幕殘忍屠殺變得像流水一樣自然,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切,無論老少,一概殺光。
那段日子,豚類因為看到身邊太多的鮮血而變得雙眼通紅,孩子們蜷縮著瑟瑟發(fā)抖的身體躲在江底的淤泥里,屠殺的恐懼像密封的口袋讓他們幾乎窒息。
正是在這段日子里,阿榮的三個孩子日漸消瘦,尤其是阿夕饑餓加上驚嚇,開始發(fā)燒,渾身無力,嘴里小聲地嘀咕著什么。阿璃把耳朵湊過去,她聽到弟弟的嘴里一直在說:“我跑不動了,姐,我累了?!?/p>
那天阿藥草草地給一家人做好的晚飯,主菜是長在江岸邊的尋梨草。阿夕一口都沒吃,全身一個勁地發(fā)抖。阿榮說,“我去找些魚來,阿夕需要營養(yǎng)。”阿藥說:“可現(xiàn)在是二腳的開捕期,出去捕魚太危險了,外面到處都是二腳布下的陷阱?!?/p>
阿榮說,“我知道,二腳是我們世代的冤家,可是為了孩子們,他們就是設(shè)了天羅地網(wǎng)我也不怕?!薄霸僬f”,阿榮興許是自己給自己壯膽,又或是寬慰妻子道:“二腳的目標(biāo)主要是魚,他們不會為難我們的?!?/p>
阿藥雖然不放心但也沒有辦法,她說:“阿榮,要不你先吃點東西再出去吧?!?/p>
阿榮說:“不了,我去去就回,你們等著我?guī)Ш贸缘幕貋??!?/p>
阿藥說:“那我們在家等你回來再吃飯?!?/p>
阿榮一個一個看過他們,微笑著說:“好,你們等我回來吃飯?!?/p>
那天傍晚,一家人守在一起等阿榮回來,等到太陽落山,等到天黑下來,等到銀河鋪開,等到蟲鳴蛙叫,一直等到天色發(fā)白都沒有等到阿榮。
阿藥對阿璃說:“你帶弟弟先去睡吧?!?/p>
阿璃說:“那你呢?”
阿藥說:“我再等會,你們的父親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了?!?/p>
阿璃說:“媽,我陪你一塊等,讓弟弟們先睡吧?!?/p>
阿昕和阿夕先睡了,阿昕醒來的時候天已昏暗,整個白天快過去了,阿昕看到母親和姐姐都守在那里,睜著眼睛看著屋外,在屋外灰暗迷蒙的水氣里,一直沒有出現(xiàn)父親的身影。
那天晚上,阿昕陪姐姐和母親一起守在家里,他們的晚飯始終沒動,他們記得阿榮臨走的時候說“你們等我回來吃飯?!?/p>
所以只要他不回來,他們將一直等下去,因為阿榮向來說得出做得到。他答應(yīng)的事情從來都是言出必踐,他教育孩子們說,言而有信是男子漢的本色。
只是這一次,阿榮注定要讓孩子們失望了。
第二天,直到深夜,阿榮還沒有回來。阿昕出去探聽消息去了,阿夕和阿璃陪母親在漸漸逼近的暮色里繼續(xù)等待著,無望感隨著暮色升上來,陰郁而灰沉。
阿璃一直在咬著嘴唇,欲言又止。
阿藥神情恍惚,沒有注意到女兒的表情。
阿夕看到姐姐像是要說什么,再看看母親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忍不住問:“姐姐,你是不是有話要說啊?”
阿璃看了看弟弟,轉(zhuǎn)過來望著母親,輕聲說:“媽,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
阿藥把空洞洞的眼神收回來,應(yīng)道:“噢。”
阿璃說:“我夢到有一個身影沿著河岸一直往下漂,漂啊漂啊,比我游的還快,我跟在他后面喊他,他回過頭來看我,我感覺他好像是父親,可是仔細(xì)看去卻看不清到底是不是。他朝我笑笑,又轉(zhuǎn)身漂走了,漂遠(yuǎn)了?!?/p>
阿璃心里想的一句話沒敢說出來,不過母親很快幫她說了:“老豚們說過,如果在夢里看不清某個豚的臉,說明他已經(jīng)不是活豚了?!?/p>
盡管事先知道這句話,但是聽到母親忽然說出來,阿璃還是渾身打了個哆嗦。
母女倆沒有再說什么,她們不敢再說下去。兩個豚安安靜靜地守著晚飯,無望地等待著父親、等待著丈夫的歸來。
第三天,阿昕探聽消息回來了。家里靜悄悄的。他看到母親守在那里,保持著兩天前的姿勢一動不動,瞪著眼睛往外看,一會看看左,一會看看右。阿昕問,“媽,你還在等爸爸呢?!卑⑺廃c點頭。阿昕凄然道,“爸爸,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阿藥似乎早已知道,轉(zhuǎn)過頭去,輕輕地一聲嘆息,眼角緩緩滾出一滴淚來。
在阿榮離家的第三天傍晚,阿藥找到了鬼谷子。
鬼谷子問:“你是來解夢的吧?”
阿藥點頭。
鬼谷子問:“你夢到什么了?”
阿藥說:“夢到他,阿榮,跟我們分離開來,再也不回來了?!?/p>
鬼谷子搖了搖頭:“你這不是夢,是思。夢是無意識的呈現(xiàn),思是有意識的預(yù)感,尤其是女豚的思,本身就是一種預(yù)言?!?/p>
阿藥緊張道:“我又沒有學(xué)過預(yù)言,怎么能夠預(yù)料到未來呢?我一定是在胡思亂想?!?/p>
鬼谷子說:“我們每個豚都有自己的命運軌跡,預(yù)言不過是能看到軌跡的遠(yuǎn)端而已,它并不能改變什么?!?/p>
阿藥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鬼谷子問:“你現(xiàn)在想知道結(jié)果嗎?”
阿藥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他說:“我并不是非得看星星才能算命,根據(jù)水流的變化一樣能夠預(yù)言,好的預(yù)言師無論白天或黑夜都可以做到?!?/p>
阿藥焦急道:“那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出事了?”
鬼谷子發(fā)出長長地一聲嘆息,然后說出了一個方位。他感到阿藥的身體發(fā)出劇烈的抖動,導(dǎo)致周圍的江水形成涌動的波浪一下一下拍擊過來,像是無聲的抗議。
鬼谷子說:“你不要去了,你弄不動的,讓阿昕和他三叔一道去吧,他們能把他抬回來?!?/p>
阿藥默然不語,許久,勉強控制住身體的抖動,她忍住眼淚,向鬼谷子道了聲謝,轉(zhuǎn)身離去。
阿昕看著母親從鬼谷子那里回來,待在家里怔怔地望著水底,一言不發(fā)。
阿昕問母親出了什么事,母親緩緩告訴他那個方位,然后對他說:“去找你的姐夫,讓他帶你去找你爸。還有,別忘了喊上你三叔?!?/p>
※
千山已經(jīng)跟阿璃結(jié)婚了。豚族的傳統(tǒng)結(jié)婚年齡是五歲,阿璃他倆算是晚婚的了。
千山有嚴(yán)重的痛水癥,只要劇烈運動,痛水癥就會發(fā)作,肌肉會變得石頭般僵硬,動一下鉆心地疼,要躺在那里休息老半天后才會自己恢復(fù)過來。這個奇怪的病讓千山的一生都活在一種別扭當(dāng)中。他不敢全力捕食,不敢盡情暢游,不敢覓食過遠(yuǎn),誰都不知道這個奇怪的病會在什么時候發(fā)作,而一旦發(fā)作起來,劇烈的疼痛不說,整個身體像被點了穴道那樣僵化在那里,隨時都會發(fā)生危險。所以,他的日常生活簡單而緩慢。慢慢地游動,慢慢地靠近獵物,慢慢地發(fā)動攻擊。很低的捕食成功率讓他成為別人的笑柄,緩慢的生活節(jié)奏更是讓他跟這個族群顯得格格不入。他充滿了自卑感。確切地說,他從生下來的那天就是帶著自卑來到這個世界的——
他是頭朝外先生出來的。
豚族都是在水中生產(chǎn),尾部先出來,然后是身體,最后才是頭部,只有這樣的生產(chǎn)順序才能讓幼豚不會一生下來就面臨窒息的危險。
千山頭部先入水,還能夠活下來,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但他卻覺得很自卑,他從小就跟人家不一樣。他生下來甚至不會呼吸,是母親嘴對嘴把氧氣灌進(jìn)了他的肺里。他的生命中第一口空氣便是來自于母親。他永遠(yuǎn)忘不了他的母親,偉大的母親。
當(dāng)同齡豚早已經(jīng)可以獨立捕食的時候,瘦小的千山甚至連一種順暢的游泳姿勢都不會。他自己都看得出來,他的游泳姿勢又蠢又笨,像一只老年的烏龜,游著游著一會側(cè)向這邊,一會倒向那邊,別說捕獵,就是能夠控制自己不被水流沖撞到礁石上去就謝天謝地了。
讓千山感激的是母親從來沒有說過他的笨拙,她總是鼓勵他,為他的每一點點提高而高興?!扒?,”母親總是微笑著看著他說,“別氣餒,三天前你連繞過礁石都不會,可剛剛你已經(jīng)學(xué)會沖刺了,多么漂亮的沖刺!”母親隱約皺了皺眉,又重新打開微笑,贊許地對他說,“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你就可以做到獨自捕獵了?!?/p>
千山那個時候并不知道母親的胃癌已經(jīng)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盡管胃部強烈的疼痛讓她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但面對兒子,她總是保持著最慈愛的笑容,讓他在這個不幸的世界里總能夠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感受到那無形的溫暖。
痛水癥是在他學(xué)會沖刺之后嘗試第一次捕獵時發(fā)作的。那時他對自己的沖刺已經(jīng)覺得很有把握,他感到自己從來沒有能夠如此自如地掌控全身的每一塊肌肉。是的,母親的不斷鼓勵讓他的進(jìn)步很快,使他從一開始的沮喪到現(xiàn)在的充滿信心。他認(rèn)為是時候展現(xiàn)出自己作為一個男子漢的能力了,開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捕獵。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失敗。
盡管事先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他向獵物慢慢靠近,算好了獵物會發(fā)現(xiàn)他的時間點和距離,算好了獵物發(fā)現(xiàn)他以后的反應(yīng)速度,它會向哪個方向跑,他將從哪個方向截?fù)?,它的沖刺速度會有多快,他從慢慢靠近到突然加速的反應(yīng)時間有多長,它會不會在中途突然變向。他算好了,他全都事先計算好了。于是他出擊。
然后他在剎那間感到了渾身肌肉的僵硬。像是突然間身體被石化了一樣,就在那一瞬間,動不了了,身體完全不受大腦控制,像突然扎根一樣定在原地,任憑大腦一直指揮,就是不動。
接下來就是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
那是痛水癥的第一次發(fā)作。后來他知道,從他與眾不同的頭先出來的那一天開始,痛水癥就伴隨著他同步來到了這個世界,像是覺得豚類的痛苦還不夠似的,上天讓這個族群再加上一種難捱的怪病。
那一次發(fā)作,過了大半天才恢復(fù)過來,千山被這個怪病嚇壞了,差點淹死在水里。他完全沒有想到事先練習(xí)成功的沖刺變向和變速這些看起來極為復(fù)雜的技巧會在突然之間全部失靈,眼睜睜地看著獵物從眼前逃走,路線完全在他的預(yù)判之內(nèi)。本來他一定可以成功的,一定可以。
他遺憾地看著獵物走遠(yuǎn),對自己這個僵硬而痛苦的身體忽然生出了深深的厭惡。
只有母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著他。
母親總是能有辦法捕到他最愛的松江鱸。每次都是讓他吃而她自己不吃,她總是說自己在捕獵時已經(jīng)先吃過了??汕綇膩矶疾磺宄赣H到底有沒有真的吃過。
他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母親在一天天瘦下去的。
那時候他只知道只要離開了母親,他一定會餓死。痛水癥讓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很快遺忘了剛剛掌握的沖刺和變速的技能,又回復(fù)到游泳一歪一歪的蠢笨姿勢的狀態(tài),躲在偏僻的角落里,一直靠著母親的捕獵而活著,看著母親精疲力竭地捕獵到一條條肥美的鱸魚,然后用慈祥地目光看著他整條吞下去,再打一個美味地飽嗝,然后母親就會微笑起來,仿佛這個飽嗝是她打的一樣。
如果那個時候你要跟他講,嗨,你將會有一個媳婦,就是阿璃,他肯定以為是你瘋了。一個連豚族本能的游泳都不會的豚還指望媳婦,做夢吧你。甚至,他都開始逐漸淡忘了自己曾經(jīng)滿心向往過的在江面上逐浪,唱著最美好的歌謠在浪花中跳躍,他淡忘了自己曾經(jīng)還會在礁石群間敏捷的變向,他覺得自己是個被世界拋棄了的豚,什么本事都沒有,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都要靠母親,他覺得所有的豚都會笑話他,不敢去認(rèn)識朋友,不敢去豚多的地方,他怕別的豚會看不起他。寧可自己一個人待在江邊的梨花樹下,靜靜地望著天空出神。那時候他在想:
除了母親,這個世界跟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他認(rèn)識了阿璃。
他相信這是天意。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樣在干涸的鄱陽湖口一帶覓食。不經(jīng)意地抬頭,就看到了阿璃。
救阿璃純粹是出于一種本能。他當(dāng)時什么也沒想,就像箭一般沖了過去,他都根本沒想過自己哪里來的這么快的沖刺速度。事后回想起來才是那么的不可思議。他的滿腦子的頹喪就在那么一瞬間被推翻了,只想到救她。
至于整個過程,乃至他為此差點送命他都不記得了,或者說不想去記得,他唯一記得的是后來阿璃對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阿璃嬌弱的身軀緊緊地?fù)肀е?,在他的懷中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
然后,整個世界在他的腦中都化作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記得了。甚至他都不記得她當(dāng)時還說了些什么,她有沒有被他的義舉感動得流淚,她有沒有問起他的名字。他只記得后來她走了。她又白又小的身影走遠(yuǎn)了。他看見她沾滿泥水的鰭,很嫩的、青色的尾鰭。江水淺黃,遠(yuǎn)處有一道隆起的波浪。她朝那里走,永遠(yuǎn)不可能走出他的視野。因為他也在走,他覺得她是個精靈,在前面引他。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望著那個永遠(yuǎn)走不出視線的纖弱的影子,他在心里說,我愿意為你而死。
※
阿昕到離豚院找到了三叔。
自從以失去半個背鰭的代價贏得天門山戰(zhàn)役的勝利并走出白蕩湖之后,三叔就長期待在了離豚院中。在傷口逐漸恢復(fù)之后,他成為了離豚院中妙手回春的醫(yī)生。
離豚院里滿是二腳手下僥幸逃脫的豚類,每只豚都幾乎失掉了半條命。他們聚集在一起,聚在離豚院,把這個院子變成一個可怕的地獄。他們要么是瞎子要么被割掉整個長吻,要么斷掉了整個尾鰭,當(dāng)然,也有像三叔這樣,被切掉了半個背,其他豚喊他“半背叔?!?/p>
其實阿昕很喜歡跟三叔待在一起。三叔淵博的學(xué)識和豐富的經(jīng)歷讓阿昕羨慕不已。他喜歡纏著三叔給他講故事,講那些從前的故事,美麗的故事;講他歷險的故事,驚魂的故事。聽著那些如江水般跌宕起伏的故事,阿昕感到自己的人生也像這天上的云彩一般多姿多彩起來。
可阿昕又害怕去找三叔,他實在不愿進(jìn)入離豚院,那里面一個個缺胳膊少腿的豚們讓他寒毛直豎。當(dāng)他在院子里游動的時候,總感覺背后有一把寒光閃閃的屠刀握在二腳手上隨時從背后捅過來,穿胸而過,他能看得到刀鋒從胸口貫穿而出,然后在驚恐中死去。
每次從離豚院出來,阿昕總會做噩夢。
而他的姐夫千山在離豚院一直做著三叔的助手,幫助照看院里的那些殘疾豚。阿昕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用心地聽著瞎婆婆沒完沒了的關(guān)于她的孩子的嘮叨。
阿昕找到他們說:“媽媽讓我請你們一起找我爸去?!?/p>
三叔和千山聽阿昕敘述阿榮出獵的情形,敘述一家人等待阿榮歸來的情形,敘述阿藥找到鬼谷子之后回家的情形,然后阿藥告訴他一個方位,讓他來找三叔。
三叔聽完敘述已經(jīng)知道阿榮定是被迷魂陣?yán)p繞,窒息而死。
他們找到阿榮的時候,阿榮已經(jīng)死去多時,他的鮮血早已流盡,背脊上的傷口的肉往外翻出,像一面破碎的鏡子。皮膚給水泡得一片蒼白,像掉落水面的月牙。他的脖子給迷魂網(wǎng)死死纏住,腦袋沖了出來,像一截蘿卜拔出一半。在掙扎的過程中尾鰭又給另一道網(wǎng)纏住,于是他的身體徹底失去了自由。肺里的氧氣逐漸用盡,再也不能浮上水面呼吸,他死的時候一定很想家,因為他的脖子直直地伸出來,幾乎長了一倍,這樣他與家人的距離多少可以縮短一點。
三叔挑出關(guān)鍵的幾段網(wǎng)線用牙固定住,然后讓千山和阿昕輪流用力去咬?!拔业难揽诓恍辛恕比逭f,“你們使勁咬,我讓它動不了,別怕?!卑㈥恳贿呉б贿吙?,三叔聽著他嗚嗚的哭聲說,“咬斷了再哭,你只顧著哭牙齒就不利索了?!?/p>
阿昕就忍住了哭,將悲傷化作憤怒,用盡力氣咬這些網(wǎng)繩,纏住阿榮脖子和尾鰭的兩段網(wǎng)繩都給咬斷了,阿榮的身體終于自由了。
三叔長嘆了一口氣,說:“遲到的自由,終歸也是自由?!?/p>
千山背著阿榮的尸體回家去。
阿昕跟在后面,看著父親慘白的尸身,忍不住又嗚咽起來。
“爸爸死了”阿昕嗚咽著不停地說,“三叔,爸爸死了?!?/p>
“三叔,你說爸爸到底作了什么孽啊,死得這么慘?!?/p>
三叔閉上了眼睛,他的眼睛也滾過了渾濁的眼淚。
“他作孽就在于他和無淚水化的二腳生活在了同一個時代?!比灞犻_眼,悲愴地說,“這是我們豚類共同的罪孽?!?/p>
他重復(fù)道:“我們都將在誰也不知道的時候突然死去,因為我們和無淚水化的二腳生活在同一個時代?!?/p>
“這是二腳最幸福的時代,也是我們豚類最慘痛的時代。”
“這個時代,任何的許諾都毫無意義,因為與二腳相伴,生命脆弱猶如一粒粒氣泡?!?/p>
“那我們還要生下來干嗎?”阿昕不甘心道,“難道生下來就是等死么?”
“等死,至少說明你還活著,”三叔說,“在二腳手下,能活著就是奇跡,每一只活著的豚都是位大英雄?!比骞傲斯鞍㈥空f,“你能好好活下去,你也是位大英雄,我們豚類的英雄!”
阿昕愣了半響,絲毫沒體會到英雄的感覺。
他看到千山背著阿榮的尸體笨拙地往前游,就湊上去問他:“姐夫,爸爸死了,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千山回頭望了望他,緩緩道:“阿昕,兩年前,我母親死的時候,我也問過你一樣的問題” 千山嘆出一口氣,“不同的是,我問的是我自己?!?/p>
“母親當(dāng)年受到重金屬流污染,得了胃炎,當(dāng)時她正懷著我。為了讓我少受影響,她一直拒絕食用可以減輕痛苦的苦心草。后來我在她的肚子里越長越大,而受到金屬流的污染,水中能捕到的食物卻越來越少。得不到改善的江水污染以及每時每刻對食物的疲于奔命讓她的胃炎轉(zhuǎn)化成了胃癌。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吃不下東西了,每一次吞咽都會給她帶來巨大的痛苦。但是為了我,她一直像沒事一樣捕食,硬生生地忍住了痛楚。后來我出生了,我出生的時候很不順利,母親說是胎位不正,頭先出來。為了不讓我嗆死,母親改變了豚族生產(chǎn)的習(xí)性,浮到了江面上生產(chǎn)。江面上的危險不說,光是離開水流擠壓之后生產(chǎn)的苦楚就該是怎樣的揪心?。『迷谖铱偹闶巧聛砹?,母親趕緊嘴對嘴替我呼吸氧氣,看到我費力地甩開頭,可以用自己的鼻孔呼吸了,母親欣慰的哭了起來?!?/p>
阿昕是頭一次聽千山說起身世,聽到他的母親居然得了胃癌,忍不住地難過,他想說,胃癌豈不是好不了了嗎?他忘了千山剛剛說過,兩年前,母親就已經(jīng)去世了。
“你知道的阿昕,我一直都很笨,尤其是在遇到你姐姐之前,我甚至都沒有過一次成功的捕食。我一直托庇在母親的羽翼之下,無知無畏地做著她的累贅。”
“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母親得的病是胃癌,居然忍心心安理得地享用著她費盡辛苦給我捕來的食物。母親在我的面前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她的痛苦,她總是微笑地看著我,從來不怪我不會沖刺,從來不怪我不會高速變向,從來不怪我泳姿丑陋,更從來不怪我不會獨立捕食。她對我總是很耐心,很耐心地教我,很耐心地鼓勵我,很耐心地給我演示,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p>
“你知道嗎阿昕,我最難過的就是當(dāng)時不知道母親已經(jīng)病的那么嚴(yán)重,她每次捕食回來總是在一邊看著我吃,自己不吃。我問她她總是說吃過了。我以為她是騙我說吃過,其實她那時就已經(jīng)是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她每天都在變瘦,每天都在憔悴,可我不關(guān)心,我只關(guān)心自己,我只關(guān)心我的漂亮的泳姿、機敏的變向,我只關(guān)心我在興奮地沖刺后肌肉僵硬的劇烈疼痛,我痛地叫了出來,我不知道母親聽到我的叫聲之后總是在默默流淚,她一直以為是她害了我,是她讓我頭先出生,生下來就得了痛水癥,她對我滿懷內(nèi)疚。她從來不怪二腳,從來不會怪她的胃部炎癥最初是由二腳的重金屬流造成的,也從來不會怪重金屬流造成的食物減少讓她不得不為捕食付出更大的努力才導(dǎo)致了胎位的異常,她從來不怪它們,母親就是這樣,像對我一樣慈愛地對待這個世界,哪怕這個世界從來不會給她相應(yīng)地回報。”
千山抹了下眼淚,接著說道:“后來母親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就去找苦心草采給她吃,嚼碎了逼著她咽下去。她吃了之后胃里面翻江倒海地難受,全部吐了出來,一地的苦水。晚了,吃什么都沒有用了?!?/p>
母親終于躺在那里不能動了,她瘦弱的像個剛出生的嬰兒,蜷縮在那里,像受了風(fēng)寒似的一陣一陣地發(fā)抖。于是,我再一次嘗試捕獵。
我走到鄱陽湖湖口一帶,那里的水面嚴(yán)重干涸,水道狹窄,形成了一道道深溝。我潛伏在溝中狩獵,就是在那一次,無意間遇到了你的姐姐……
早就聽說過你的姐姐,阿璃,但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她長的像她的名字一樣美麗。
她說,謝謝我救了她。
她不知道,其實應(yīng)該說感謝的是我。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沒用的豚,什么都不會,我很看輕自己。到這里捕獵那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之下想碰碰運氣。直到遇到你姐姐,她說,謝謝我。
她輕輕地說出這幾個字,在我聽來卻充滿了份量。她沒有看不起我,她告訴我知道原來我活著還是有價值的。
后來我看著她走遠(yuǎn),走遠(yuǎn),我的心情像江水一樣澎湃。這么些日子以來,我一直躲著別人,一直擔(dān)心別人的嘲笑和看輕,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自己可以。
我像重新活過來一樣,一翻身捉住了身邊竄過的一條鰱。
我?guī)еC物興沖沖回家。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成功的捕獵,難以想象的激動和興奮,我迫不及待地想讓母親知道,想看到母親的歡喜。
我原以為母親會難以置信,沒想到她看到我捕捉到的鰱魚居然那么平靜。她只是勉強抬了抬身子,微笑著看了看我,她說,“孩子,從一開始我就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p>
沒有得到預(yù)期的表揚,心里難免有些失落。我把鰱喂給母親吃,母親說,“孩子,這是你捕到的魚,媽媽一定要嘗嘗?!蹦赣H艱難地張開嘴,努力張大到一條魚的大小,我把鰱喂給她,她欣慰地含笑咽下,咽到一半的時候,咽不動了,我看到她嘴角抽搐著,閉上了眼睛,眼角滴下眼淚。
我再喊她,她已經(jīng)聽不見了,再怎么喊都沒有用了,母親就那樣死了,那條魚她只吞下一半就死了,她的胃已經(jīng)爛得容不下一條魚了。
她的臉上至死還掛著微笑,那是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分明看到她流淚了,畢竟不甘心,她辛苦撫養(yǎng)的孩子,她將不會再看到他長大,不會再看到他長成一個何等健壯的少年,娶一個何等漂亮的媳婦……
阿昕想問,后來呢。但是一想,后來豈不就跟自己現(xiàn)在一樣,凄凄惶惶,不勝悲涼。只是自己還有姐姐,還有弟弟,還有媽媽,而千山呢,當(dāng)時身邊連一個親人也沒有。想到這里,阿昕不禁替那時的姐夫感到難過。
于是,他問出來的話變成:“姐夫,你說豚死之后會不會有靈魂?他們的靈魂會回來看我們嗎?”
千山默默無語地看了看三叔。
三叔說:“你爸會回來看你們的,他依然會陪在你們身邊,只是你們聽不到他,也看不見他?!?/p>
阿昕問:“那爸爸的靈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三叔說:“只要聽到東林寺的鐘聲,他就能找到你們,找到家。要是找不到的話,你們就到寺邊去等他,你們會感覺到他的?!?/p>
千山說:“可是,你姐姐和媽媽看到父親的尸體,該有多難過?!?/p>
阿昕說:“那怎么辦,我們不把父親背回去嗎?”
三叔搖搖頭:“豚族的悲傷是隱藏不了的。孩子們,”三叔換下千山繼續(xù)背負(fù)著阿榮的尸體說,
“我們必須學(xué)會哭泣,也許,那就是最高的智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