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卷2》 章節(jié)介紹
《滄海.卷2》是一部玄幻題材小說,作者鳳歌用細(xì)膩的筆觸,巧妙的構(gòu)思引導(dǎo)讀者去閱讀,并不斷抽絲剝繭,可讀性極強(qiáng)!小說《滄海.卷2》第7章內(nèi)容簡介:天色漸漸明亮起來,隱隱的雞鳴聲中,景物依次分明:野曠山遠(yuǎn),滿目皆綠,云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
《滄海.卷2》 第七章 螳螂捕蟬 在線試讀
天色漸漸明亮起來,隱隱的雞鳴聲中,景物依次分明:野曠山遠(yuǎn),滿目皆綠,云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去。
可是南京外郭之上激戰(zhàn)正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攥巨鐮,右握鐵鏈,要么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么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無敵。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能有如許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hù)佑,刀槍箭弩均不能近,游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將“瞳中劍”發(fā)出,倭人要么銃管炸裂,要么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鉛丸,銃口對著臉面,忽來一聲爆鳴,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習(xí)練精熟,一時變換不了。
三人從未配合,這當(dāng)兒結(jié)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統(tǒng)統(tǒng)趕下,反復(fù)仰攻幾次,始終寸步難進(jìn)。外郭的官軍本已潰不成軍,見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倭軍困獸之斗,舍命拼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之地,對這“奪兵之術(shù)”領(lǐng)悟更深,初時奪人兵器,久而久之,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yùn)用敵方兵器反轉(zhuǎn)傷人。再斗時許,他又突發(fā)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刃,實則也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的“兵器”?
念頭一起,陸漸更加嘗試,鉤住一把長刀,潛運(yùn)奇勁,果見持刀的倭人應(yīng)著自己的心意,身不由主撞翻幾人、摔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反復(fù)施為,越使越覺奇趣盎然。
倭軍損兵折將,士氣大挫,忽地發(fā)一聲喊,潮水般退了下去。陸漸望見倭軍退卻,微微松一口氣。這時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隨手一摸,盡是鮮血,陸漸初時一驚,跟著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其技,身處這般混戰(zhàn),也難保不受傷損,只是酣戰(zhàn)中并未知覺。
這一痛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察看,眼前忽地一暗,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面上點(diǎn)綴幾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來,只見寧凝眼似秋水,靜靜盯著自己。
陸漸急忙捂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伸手將他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拭去傷口血污,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太……太臟,我自己來?!?/p>
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了一抹嫣紅,宛如出水荷花,明麗生姿。她默默拭去血污,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nèi)衣包扎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始終一言不發(fā)。陸漸欲要婉拒,也不知怎么開口,只得任她擺布。待到包扎完畢,他已出了一身透汗,心想比起生死搏殺,這一陣似乎更費(fèi)心力,于是低聲道:“寧姑娘,多……多謝……”
寧凝仍不做聲,慢慢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yuǎn)方。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間,渾身也似發(fā)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里,忽覺不勝哀傷:“我這粗蠢男子也就罷了,這樣的女孩兒,怎么也是劫奴?”想到這里,對沈舟虛好感全無,更有幾分痛恨。
忽聽城下倭軍喧嘩。陸漸定眼望去,數(shù)百倭人手持朱槍,奔了上來。陸漸一縱而起,叫道:“寧姑娘,到我身后來?!睂幠D(zhuǎn)眼瞧來,一動不動。
陸漸急道:“你不害怕么?”寧凝注視他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她突發(fā)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說:“我也害怕,但誰得外郭,誰是贏家,倭寇贏了怎么了得!”
他言語鄭重,眉宇間卻流露出一股憨氣。寧凝不由微微一笑,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沐浴晨光之中,格外明艷動人。陸漸頭一回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也不覺瞧得一呆。寧凝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還醒過來,紅著臉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
陸漸大感不解:“我怎么討厭……”話沒說完,倭軍齊刷刷地停在二十步之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涌射來。
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槍矛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biāo)槍,忽又一蹲,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無論長羽短箭,弓箭弩箭,進(jìn)入其中,便被奪去。
陸漸打出火氣,叫聲:“射夠了么?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一個“我相”,扭轉(zhuǎn)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后倭人,接連洞穿五人,勢頭方才衰竭。
五人串成一行,盡管隕命,猶自佇立。群寇面無人色,忽見陸漸又抓一桿長矛,眾人魂飛魄散,發(fā)一聲喊,連滾帶爬地逃下城去。
陸漸望著群寇背影,哈哈大笑起來。寧凝問道:“你笑什么?”陸漸笑道:“我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寧凝聽了,發(fā)出戚戚聲響,陸漸心中怪訝,回頭望去,只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忽見陸漸回頭,頓時轉(zhuǎn)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陸漸暗自納悶:“這女孩兒真奇怪,一會兒對我友善,一會兒又惱我得緊……”忽聽一聲炮響,抬眼望去,內(nèi)城殺出一彪人馬,當(dāng)先一人跨坐馬上,甲胄鮮明,陸漸瞧得清楚,沖口而出:“戚大哥。”
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朱槍齊舉,茂若密林,長刀揮舞,白茫茫一片。官軍不過數(shù)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桿,有的手持鳥銃長矛,還有幾匹馬車?yán)F炮,看上去參差不齊,不倫不類。最奇怪的還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小校紅巾包頭,手持大刀,目光厲如鷹隼。
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持旗官軍沖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桿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有余,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
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只敢揮舞旗幟,只見旌旗一展,幾隊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戚繼光令旗也揮,旗桿軍分開一條道路,載炮馬車馳到前方,調(diào)轉(zhuǎn)過來,車尾火炮點(diǎn)燃,一聲雷鳴,直入鳥銃陣中,煙火迸發(fā),鳥銃手死傷慘重。
倭軍旌旗再舉,兩隊長刀左右包抄,殺向旗官軍。旗桿長大,運(yùn)轉(zhuǎn)不易,若被長刀逼近,有死無生。
戚繼光令旗飄展,兩隊長矛手左右涌來,護(hù)住旗桿軍兩翼,遠(yuǎn)遠(yuǎn)挑刺對手。鳥銃弩箭繼之于后,只見矢石亂飛,倭軍長刀落地、渾身浴血,紛紛慘叫著向后退卻。
一時間,只隨戚繼光令旗展動,旗桿、火炮、銃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長劍刺入倭陣,旗桿、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shù)十名刀斧手為劍柄,手持大刀驅(qū)趕眾將,稍有后退,立斬不饒。眾將官平日玩忽職守,得過且過,這次事關(guān)自家頭顱,萬萬不敢疏忽,全都身先士卒,拼死沖殺。
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牽制內(nèi)城官軍,此時首當(dāng)其沖,被沖了個七零八落。
戚繼光沖散敵陣,一路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倭軍。這部倭軍三千有余,十分兇猛,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的精兵,城內(nèi)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nèi),追殺敗寇,有如砍瓜切菜。
戚繼光不待盡殲余寇,令旗再揮,轉(zhuǎn)至外郭下方,那里的倭軍不過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jī),與寧凝、薛耳率城頭的官軍沖下,勢如摧枯拉朽,前后夾擊倭軍。
陸漸心神激動,相距尚遠(yuǎn),高叫一聲“大哥”,他有滿腹疑問,戚繼光卻不容他多說,遠(yuǎn)遠(yuǎn)叫道:“好兄弟,戰(zhàn)場相見,不容詳敘,待我破敵再說?!?/p>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受對方手掌的溫暖。陸漸道:“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吧!”戚繼光奇道:“你去哪兒?”陸漸一指寧凝、薛耳,說道:“我送他們回去?!逼堇^光笑道:“好,你只管去。”
戚繼光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舟虛隨后麾軍進(jìn)擊,將分散的倭軍分割包圍。戰(zhàn)場上的廝殺聲此起彼落,陸漸一路走去,望著刀光血影,辨不出誰是汪直。
來到內(nèi)城,陸漸止了步,拱手說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zhuǎn)身便走,忽聽寧凝叫道:“留步?!?/p>
陸漸回頭望去,寧凝目光清亮,脈脈凝注,陸漸心中奇怪,說道:“姑娘有什么話說?”寧凝垂下目光,幽幽說道:“你上哪兒去?”陸漸一怔,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寧凝又問:“你沒有家么?”
陸漸苦笑道:“有,但很遠(yuǎn)?!睂幠杂种?,忽地雙頰漲紅,轉(zhuǎn)身就走。薛耳忙叫:“凝兒,等我。”一顛一顛地跟了上去。
陸漸不知寧凝何以如此,思索不透,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殺聲減弱,方才回望城樓,心想斗了許久,也不知谷縝怎樣,須得想個法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接他下來。
正想轉(zhuǎn)回,忽聽身后有人叫喚,回頭一瞧,谷縝正在一堵墻后招手。陸漸不勝驚奇,說道:“你怎么在這里?”谷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p>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胄,谷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得他舉薦,一時胸懷大開,忍不住哈哈大笑。
谷縝興致極好,眉飛色舞道:“我也是病急亂投醫(y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不料戚大將軍厲害,被我賭了個正著。哈,不過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是叫人意外?!标憹u道:“也不意外,沈舟虛縱有許多不是,對倭寇卻決不含糊?!?/p>
谷縝瞪了陸漸一眼,沉思一下,忽又默默點(diǎn)頭。陸漸又說:“汪直敗局已定,下一步應(yīng)該如何?”谷縝說道:“眼下戰(zhàn)事混亂,沈瘸子又看得緊,于亂軍中擒人不易。戚將軍有如此本領(lǐng),不如讓他先捉汪直、占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里把他偷出來?!?/p>
陸漸欣然答應(yīng),谷縝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也是他的產(chǎn)業(yè),掌柜見了東家,自然格外殷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干凈衣衫,又用過幾樣細(xì)點(diǎn),覓了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苦戰(zhàn)一夜,困倦已極,倒榻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谷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往外觀望。陸漸走上前去,但見長街兩側(cè)聚滿百姓,街心的官軍押著隊隊俘虜走過。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見到官軍得勝,無不欣喜欲狂,對著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拳腳,不少俘虜竟被活活打死。陸漸瞧得皺眉,心中大為不忍。
瞧了一陣,戚繼光騎著馬遠(yuǎn)遠(yuǎn)行來,一身血污,容色疲憊。谷縝招來棧中伙計,耳語兩聲,伙計飛也似的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zhàn)馬,向客棧走來。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相擁歡笑,谷縝也拱手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心中驚訝,笑道:“足下過譽(yù)了,兄弟,這位是誰,還不引見么?”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干云,資兼文武,谷縝性情瀟灑,風(fēng)神絕出,兩人交談數(shù)句,心中均是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么結(jié)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縝心細(xì),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柜備好酒饌,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quán),遲了只怕見責(zé)。”
谷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qiáng),笑道:“就喝兩杯?!比俗拢七^一巡,戚繼光說:“不瞞兄弟,昨夜四更,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就是一場惡戰(zhàn),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里糊涂?!标憹u、谷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
戚繼光目視陸漸道:“是了,兄弟你何時從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支吾道:“不瞞大哥,我并未從軍,那身軍服是買來的?!?/p>
戚繼光微微吃驚,拈須沉默,谷縝不料陸漸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岔開話題笑道:“戚兄,可曾捉住汪直?”
戚繼光嘆了口氣,遺憾道:“那廝很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躥出城了……”陸漸、谷縝聽了這話,均是臉上發(fā)白,戚繼光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在軍中謀個出身,也勝過你漂泊江湖、老死鄉(xiāng)里了。”
陸漸心亂如麻,沖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逼堇^光怪道:“為什么?”陸漸有苦難言,支吾道:“小弟……小弟還有要事,馬上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色十分疑惑。谷縝嘆道:“那事十分緊急,還望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jīng)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也不多問,微微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好事,下回再敘不遲。”與陸漸雙手一握,灑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與谷縝要了兩匹馬,出客棧直奔城外。不想戰(zhàn)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余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放人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二人回望城郭,數(shù)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一比,真如一場大夢。
谷縝料得汪直竄入東海,向東急趕十里,忽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zhàn)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后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毀所有船只,倭寇殘部無法入海,紛紛向西退去了。
谷縝沉吟道:“沈瘸子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不能入海,威風(fēng)可要折半。”二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座下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聲如雷。谷縝本就煩悶,頓時怒形于色:“這掌柜該死,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一層皮。”
陸漸嘆道:“谷縝,好馬少,駑馬多。掌柜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毖垡娺h(yuǎn)處山復(fù)水繞,綠樹環(huán)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yǎng)馬力。
谷縝恨恨下馬,揀一塊石頭坐下,說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不好管制,這幾年我又在牢中,許多人事都荒廢了,若不對他們兇狠些,不能駕馭他們。”陸漸笑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這朋友可是做不成。”谷縝笑道:“那你說說,什么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惫瓤b道:“這個弱小也待如何看。弱小好人,欺負(fù)了自然不好,弱小惡人,欺負(fù)一下也無不可。呵,你可知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p>
陸漸道:“哪四大?”谷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最好打發(fā)時光;至于這第三么,卻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只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了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住笑問道:“第四呢?”谷縝笑道:“第四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喜歡?!标憹u道:“奇了,惡人只會叫人憎惡,豈有喜歡之理?”
“你不知道!”谷縝笑了笑,“這惡人是天下間最好玩的東西。小貓小狗縱然惹人憐愛,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未免無聊;至于好人,一來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戲弄起來,不但于心有愧,更無多少樂趣……”陸漸瞧著谷縝,心中疑云大起:“這話倒似繞著彎子罵我?!?/p>
谷縝笑了笑,接著說道:“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斗,便如龍頷探珠、火中取粟,興味無窮,大有奇趣??上?,這世間大惡人太少,小惡人偏又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奸大惡,只好揀些弱小惡人欺負(fù)欺負(fù),消悶解乏也好?!?/p>
陸漸回想起自己生平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谷縝所言暗合,只不過自己應(yīng)付起來一向辛苦,更談不上什么興味奇趣。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只有谷縝消受得起。
谷縝說了一通,口干舌燥,眼看溪水清瑩,俯身欲飲,不料射來一塊石頭,落在水中,濺了他滿臉滿身。谷縝大怒抬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huán)金釵,背著一個青綢包裹站在對岸。
陸漸驚喜道:“阿晴……”姚晴白他一眼,沖著谷縝冷笑:“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fù)惡人,如今又怎么說?”
谷縝笑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fù)了,如今衣服褲子都濕了,且容鄙人一曬?!彼鲃輰捯?,姚晴花容變色,怒道:“姓谷的,你敢耍流氓,我……我叫你滿地找牙!”
谷縝道:“沒天理么,曬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不許?!惫瓤b笑笑,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用手指在沙岸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陸、姚二人方覺奇怪,卻又見他捧起一掬水澆向姚晴。
姚晴飄然后退,面露譏笑,谷縝起身嘆道:“本領(lǐng)不濟(jì),報不得仇?!币η巛p哼一聲,心中卻回想谷縝的古怪動作,隱隱感覺不對。
“阿晴,”陸漸忍不住問,“你何時來的?”姚晴俏臉一沉,反問:“你不愿我來?”陸漸瞪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若說情愿吧,未免羞澀,若說不情愿么,卻又違背本心。
谷縝瞧出陸漸窘迫,笑道:“哪里話?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陸漸面漲通紅,推他一把道:“你……你……”谷縝卻不住口,笑嘻嘻說道:“我曉得,聽人說夢話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不想聽也難了?!标憹u指著谷縝鼻尖:“你……”谷縝搶著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p>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氣得一陣發(fā)呆。姚晴聽到這里,容色緩和許多,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陸漸,我這次來,是想起有一件東西忘了還你?!标憹u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姚晴搖了搖頭,說道:“那舍利丟了?!?/p>
陸漸知道姚晴便是丑奴兒,本擬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陸漸也不敢開口,心想放在姚晴那兒,便如自己攜帶一樣。這時一聽,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么……怎么弄丟了呢?”
“你叫什么?”姚晴白他一眼,“誰叫你交給我的?你才交給我,風(fēng)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被他搜了去,后來借仙碧向他討來畫兒,誰知一時歡喜,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么就不提醒我呢?”她振振有辭,仿佛丟了舍利反倒是陸漸的不是。陸漸心亂如麻,愣在溪邊,出聲不得。
谷縝忽地拍手笑道:“奇了,從昨至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比起古人,也算是各有千秋?!币η缫Я艘ё齑?,冷冷道:“臭狐貍,本姑娘說正經(jīng)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jīng)話?!惫瓤b道,“你當(dāng)時忘了,事后怎不想起?你就是不說,好拴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拼個同歸于盡。”
“那么你呢?”姚晴冷笑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么心?”陸漸聽到這里,忽地嘆一口氣,轉(zhuǎn)身便走,谷、姚二人齊聲叫道:“你上哪兒去?”陸漸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谷縝道:“你去找風(fēng)君侯?”陸漸點(diǎn)了點(diǎn)頭。谷縝見他神色決絕,沉思一下,嘆道:“罷了,你要去,我也去。”
陸漸望著谷縝,胸中充滿暖意,姚晴見他神色,心中不快,冷冷道:“臭狐貍,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fēng)君侯在哪兒,你又知道么?”谷縝道:“難道你知道?”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么?”
陸漸恍然大悟:“對啊,祖師畫像在你手里,風(fēng)君侯早晚要來?!币η绨姿谎?,冷冷道:“這次還不笨?!?/p>
谷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jī)關(guān)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閑來牽馬執(zhí)鐙,忙來擋災(zāi)賣命?!币η邕溃骸澳悴幌胱龃罂蓾L蛋,本姑娘才不稀罕?!?/p>
谷縝心想從來是自己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他心中暗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哪里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杏眼出火,只恐二人又鬧起來,忙道:“先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fēng)君侯來?”
谷縝搖頭道:“取回舍利并非急務(wù),能否捉住汪直,關(guān)乎你我生死?!?/p>
“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么?”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吧!”谷縝笑道:“如此說,你我也算半斤八兩,很好,這就叫做志同道合?!币η珉p頰一紅,啐道:“志你個大頭鬼!”谷縝大笑。
陸漸說道:“汪直的事不是谷縝的私怨,與我也有莫大牽連,阿晴,你肯和我們一塊兒去么?”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谷縝對她的心思洞若觀火,笑嘆道:“老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的事自也著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p>
姚晴怒道:“你來綁我試試?”谷縝雙手一攤:“舍利是你丟的,卻不假吧!”姚晴翹起小嘴,從旁邊的樹林里牽出一匹大青馬,翻上坐上,趟過小溪,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谷縝左頰。
谷縝面皮火辣辣生痛,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币η缗蘖艘宦暎骸澳悴攀切∪?,連罵我一句也不光明正大?!惫瓤b心中咯噔一下,強(qiáng)笑道:“我什么時候罵你了?”
“當(dāng)我不知道么?”姚晴白他一眼,“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yīng)為‘爾汝’之‘爾’,又在沙上寫了一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后來掬水潑我,這就叫做‘潑婦’吧!首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么?”
陸漸見二人費(fèi)盡心思,盡爭這些閑氣,不由得啼笑皆非。谷縝卻不自在,暗想這小娘兒們不似想象中的好欺負(fù),日后須得用心對付,方能不落下風(fēng)。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邊走邊問消息,偶遇一名農(nóng)夫,方知不久之前,有官軍追著一伙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喜,打馬疾進(jìn),沿途不時瞧見尸首,有官軍裝束,也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倭寇扮成百姓,想要蒙混過關(guān),卻被官軍覺察,追戰(zhàn)至此。谷縝細(xì)看尸首,不見汪直,心中的大石才算落地。
又追十余里,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聲。三人棄了馬,奔上左面山頭,一眼望去,數(shù)百名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斗,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倭寇以寡敵眾,漸漸難以支撐。
斗不多時,陣中響起一陣吼叫,幾個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掉轉(zhuǎn)倭刀,切腹自盡。谷縝大叫其苦,忽又見有兩人并未自殘,奮力沖透重圍,向這方死命奔來。
二人方才突圍,陸漸就認(rèn)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
兩員明將緊追不舍,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后生眼,回身一槍,搭上來槍,二將渾身劇震,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diǎn)點(diǎn),紅纓亂飛,只嚇得身子后仰,骨碌碌滾下山去。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心中暗暗贊許:“這人不算太壞?!币虼艘娝平膊煌ι碜钄r。
樊玉謙且戰(zhàn)且走,越過山頭,鉆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恃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谷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微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面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十分迷惑。
眾官兵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dāng)先幾人腳下一絆,跌倒在地,幾根粗大藤蔓一涌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后方官兵見此怪事,驚得倒退兩步,隨即縱上前來,揮刀砍藤,不料那藤蔓砍而復(fù)生,越砍越多,砍藤的人反被藤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亡命掙扎。
突然間,官兵們眼前一花,前方多了一名絕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澄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飄然站在那兒,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秀遍g,女子櫻口未啟,發(fā)出聲音:“吾乃本山女鬼,爾等犯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方覺駭異,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凄厲萬端,似男非女,既似發(fā)自女子周身,又似在她身后縈繞。一眾將官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不由毛骨悚然,忽聽笑聲驟歇,女鬼高叫一聲:“既不肯走,那就受死吧。”素手輕揮,地下生出一根長藤,急向眾人卷來,眾官兵只嚇得哇哇大叫,轉(zhuǎn)身便逃。
被縛的官兵動彈不能,嚇得半死不活,女鬼忽又說道:“滾吧?!痹僖粨]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爬,只管掙命去了。
女鬼目視官兵去遠(yuǎn),俏臉一沉,低聲怒喝:“臭狐貍,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但聽嘻嘻一笑,谷縝鉆出草叢,拍手笑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雙頰通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既是做戲,又干嗎笑得那么難聽,跟殺豬似的。”
原來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幫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使壞,事完就尋他晦氣。
谷縝怕她動武,賠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yuǎn)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币η缫汇?,恨恨道:“好,待會兒與你算賬。”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方傳來哭聲,那聲音正是樊玉謙,忽聽銅瓜錘嘆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終須陣上亡。大丈夫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死了,你回去好好跟妹子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閑事了……”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便~瓜錘怒道:“滾你媽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趕上來。”谷縝聽到這兒,撲哧一笑。
“誰!”樊玉謙發(fā)聲厲喝,尖槍掄起斗大紅纓,自樹叢中躥了出來。谷縝早有防備,發(fā)笑之前,快步后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認(rèn)出陸漸,登時臉色發(fā)白,叫道:“是你?”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十分忌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槍勢,冷冷道:“你有什么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jīng)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兒?!?/p>
樊玉謙將信將疑,問道:“什么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不及回答,忽有人悶聲說:“不許說……”說話聲中,銅瓜錘從林子里蹣跚而出,手捂小腹,面容慘白。
谷縝笑道:“這番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都無妨;若不許說,汪老鬼一定還活著?!便~瓜錘冷冷道:“活著又怎樣?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嗎?哼,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一轉(zhuǎn)眼珠:“是不是你們向北引開官兵,汪老賊趁勢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呼呼喘氣。
谷縝又笑道:“這位兄臺,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y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雖妙,卻未必勝得過我這位好友。是以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老鬼下落,我放你們走路?!?/p>
這番話暗含威脅,樊玉謙向銅瓜錘嘆道:“二哥,跟他們說了吧?”
“說個屁!”銅瓜錘眼露兇光,“咱們應(yīng)允汪老,為他引開強(qiáng)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朋友?”
樊玉謙訕訕無話,谷縝冷冷道:“汪老鬼誠心對你,就該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便~瓜錘昂然道:“老子情愿送死,關(guān)你屁事!”
谷縝心想:“早聽說汪老鬼極會蠱惑人心,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處,這么死心塌地?”正想法子,又聽銅瓜錘說道:“老三,咱哥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嘆道:“是啊?!?/p>
谷縝一皺眉頭,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武,不料陸漸想了想,嘆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武力相逼,豈非教人不義?”
谷縝大感意外,皺眉道:“陸漸,你想好了?這么放過他們,就是放虎歸山!”陸漸嘆道:“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這和汪直、徐海有什么分別?”谷縝氣得臉色發(fā)青,甩袖怒道:“什么狗屁信義,好啊,你要做大菩薩,大圣人,由得你去?!鞭D(zhuǎn)身坐到一塊石頭上,咬牙冷笑不已。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對,猜不透陸漸心思。陸漸也瞧著二人,心想若以武力逼迫,這二人誓死不說,只好殺了了事??墒菤⑷巳菀祝然顓s難。魚和尚大師叮囑自己心懷慈悲,這二人雖然不好,可也并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一件莫大功德。想到這兒,揚(yáng)聲說道:“銅瓜錘,點(diǎn)鋼槍,放你二人容易,你們須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銅瓜錘道:“那得看是什么事?倘若事關(guān)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陸漸冷冷說道:“你龍門三煞干盡壞事,論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留有余地,不至于喪盡天良。我要你們對天發(fā)誓,往后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需入我雙耳,縱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性命?!?/p>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五里云中,只覺此人要么瘋了,要么傻了,要么就有陰謀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quán)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縱然脫身,也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于是把心一橫,高叫:“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后,我樊玉謙再不作惡,要不然,有如此樹?!遍L槍一揮,掃中碗口粗一棵大樹,“咔嚓”,那樹應(yīng)聲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悻悻說道:“不作惡便不作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割便是?!标憹u點(diǎn)頭道:“很好,你們能為汪直守信,想也不負(fù)自家然諾?!彼麑⑹忠粨],“去吧!”
樊玉謙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心冷如冰,一拂袖,轉(zhuǎn)身就走。陸漸自覺愧疚,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卻冷冷淡淡,隨在二人身后。
走了一程,忽聽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zhuǎn)過身來,但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么鳥事?”
樊玉謙在一丈外停住,低聲道:“陸兄,樊某有一事相求?!标憹u道:“請說!”樊玉謙道:“昨晚南京城下,樊某一時大意,不及盡展所學(xué),為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后,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
陸漸大感意外,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嘆道:“怕是不能,我妹夫金鉤鐮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細(xì)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p>
谷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太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狈裰t面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jié)拜之義,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仁義之士,想必明白我的苦衷?!?/p>
這道理聽來有理,其實十分無禮,谷縝正想破口大罵,忽聽陸漸嘆道:“那也只好一戰(zhàn)了?!惫瓤b聽了,幾乎兒氣炸了肺,姚晴久不做聲,這時也忍不住喝道:“陸漸你這糊涂蟲,發(fā)什么瘋呢?”陸漸錯愕道:“阿晴,他為妹夫報仇,也合乎情理?。 币η绲溃骸斑@樣說,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道:“還望陸兄成全?!标憹u不覺苦笑,說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shù)??!惫室獠灰娨η缗?,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容我制一件趁手兵器?!狈裰t道:“陸兄請便?!?/p>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惫瓤b瞪他一眼,拋來匕首,陸漸接過,斫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樹下,削枝去葉。
谷縝轉(zhuǎn)眼望去,姚晴蛾眉微皺,眉間三分氣惱,三分憂慮,余下三分,卻似不盡關(guān)切。谷縝不覺暗暗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真情流露,實在少見……”陡見姚晴雙目一亮,透出詫異神色。
谷縝掉頭望去,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看似平常不過,谷縝瞧得片刻,忽覺有異。陸漸匕首起落,分明合于某種道理,快一分太疾,慢一分太遲,進(jìn)一分太左,退一分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倚,動合符節(jié),暗藏玄機(jī)。
谷縝心頭一動,仿佛悟出什么,宣之于口,可又說不上來。轉(zhuǎn)眼望去,樊玉謙正望匕首,目光隨那匕首起落。
不多久,陸漸停下匕首,徐徐起身,手中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滑,有如造物天生,絕無余贅。
陸漸隨意一指,說道:“成了?!狈裰t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嘆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背聊瑫r許,又嘆氣說,“我樊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dāng)服輸。”說著長槍顫動起來,地上的敗葉有如江河入海,紛紛向他槍尖聚攏。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突舉,敗葉成陣,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頂,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
陸漸身形稍偏,木棒迎上葉陣,漫不經(jīng)意畫了一個圓圈,杖端如有吸力,滿天碎葉散而復(fù)聚,盡被粘在杖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nèi)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樹葉等迷惑對手;“內(nèi)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后忽大忽小、忽散忽聚、內(nèi)外呼應(yīng)、變化不窮。
樊玉謙不料“內(nèi)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術(shù)破去,于是槍至半途,疾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野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的敗葉被樊玉謙槍風(fēng)沖散,當(dāng)即木杖直進(jìn),輕飄飄搭上槍尖。他有“補(bǔ)天劫手”之能,天下兵刃到他手中,均能隨機(jī)生變,使出合情合景的招數(shù),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黏住長槍,與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偌大樹林金風(fēng)蕭蕭,寒氣匝地,滿天碎葉還沒落下,又被卷得沖天而起,碎葉仿佛生出頭尾鱗爪,勢如狂龍,纏繞二人。姚晴見勢,忍不住上前一步,“孽因子”拈在指間。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于寺壁上畫龍而不點(diǎn)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diǎn)睛必飛去?!睍r人固請點(diǎn)之,張僧繇無奈答允,但一點(diǎn)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dāng)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仿其法意,“畫龍”是虛,“點(diǎn)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diǎn)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身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躥高撲低,總是無法擺脫木杖,更不要說使出那點(diǎn)睛一槍。點(diǎn)睛不成,畫的龍再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斗無功,忽又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云蔽日,滿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不料陸漸對槍花視若無睹,不論多少槍花,只尋他的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氣力,又要時時提防陸漸奪走兵器,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久了也覺丹田空虛,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探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術(shù)必要借他人之力,樊玉謙的長槍前送也好,后縮也好,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借力奪下,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鋼、堅如石,陸漸空負(fù)神技,也覺無隙可趁。
樊玉謙的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急促起來。這一路“頑石點(diǎn)頭”,他其實并未練成,除了創(chuàng)出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顧名思義,“生公說法,頑石點(diǎn)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高深的禪機(jī),禪門機(jī)用,要么如如不動,要么一觸即發(fā),其中幾微,莫可言道。
樊玉謙諳于槍術(shù),可是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yuǎn)談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點(diǎn)頭”出自禪道,機(jī)緣若到,不難一瞬貫通,機(jī)緣不到,終生無望。故而任他費(fèi)盡心思,二十年來,也只練到“人槍合一,如如不動”,至于應(yīng)機(jī)捷發(fā)卻有不能。要不然,當(dāng)年強(qiáng)敵來襲,也必然做了他槍下之鬼,不至于毀家滅門、浪跡天涯了。
樊玉謙空有頑石之勢,卻無“點(diǎn)頭”之能,不多時,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
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明白樊玉謙的窘境,他宅心仁厚,不愿強(qiáng)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zhuǎn)白,由白變青,心知僵持下去,此人不免脫力而死。一念及此,嘆一口氣,撤去木杖道:“此戰(zhàn)算是平手,你沒輸我,也沒勝我,你這么告訴令妹,算不算有所交代?”
樊玉謙倒退兩步,佇立無語。谷縝越瞧越氣,冷冷道:“又被你占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卻不理會,望了陸漸一眼,長槍一抖,在地上刷刷劃了幾道,轉(zhuǎn)過身子,快步去了。
谷縝望著地上槍痕,眼神一亮,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好啊。”陸漸奇道:“什么好???”
谷縝笑道:“徽州是汪老鬼的老家?!币η缧哪罴鞭D(zhuǎn),沖口而出:“難不成他逃回了老家?”陸漸聽得莫名其妙,谷縝從容道:“這一計叫做‘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勢大,風(fēng)險也大,但汪老鬼生于當(dāng)?shù)?,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藏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姚晴冷笑道:“又給自己臉上貼金。”
谷縝哈哈大笑,眉宇舒展開來,沖陸漸拱手笑道:“慚愧慚愧,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心中服氣。你兩次放他,他心存感激,到底吐露了實情?!?/p>
姚晴微微一笑,說道:“臭狐貍,你也有服輸?shù)臅r候?”谷縝笑道:“那看是對誰了,對你姚大美人么,谷某是死也不服的。”姚晴冷笑道:“誰稀罕么?”
兩人沿途斗口,陸漸反倒成了看客,直到爭得狠了,才來勸解一二。如此吵吵鬧鬧,入夜時分,找到一戶農(nóng)家歇腳。陸漸奔波數(shù)日,疲累已極,飯后沐浴一番,昏沉沉睡去。
睡得正香,忽聽有人敲門,陸漸披衣掌燈,一瞧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huán),素面朝天,較之白日,仿佛映水百合,淡雅清新。
陸漸目眩神迷,心兒撲通亂跳,說道:“你……你不睡么?”姚晴白他一眼,說道:“想事情,睡不著?!标憹u道:“想什么?”姚晴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到幾時?”陸漸如夢驚醒,慌忙將她迎入,姚晴倚著木床裊裊坐下。農(nóng)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好呆呆站著。
姚晴望著他,拍拍床沿喚道:“過來,不知道的,還當(dāng)我罰你站呢!”自從二人重逢,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還是首次見到,不覺心子一跳,熱血涌上雙頰,微一遲疑,紅著臉坐在床邊。
姚晴對著燭火出了一會兒神,幽幽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么?”陸漸支吾道:“說不上好壞,總是活下來了?!?/p>
“你猜我在想什么?”姚晴輕輕嘆了口氣,“我在想你為何變成了劫奴?又怎么認(rèn)識了臭狐貍?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么說,若不捉住汪直,你便活不長?要不是這句話,我也不會替他嚇退官兵。”
姚晴轉(zhuǎn)過眸子,目光融融,深深透入陸漸心底。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晴說出這些,然而事已至此,只得說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币η缍⒅J(rèn)真地說:“那你長話長說,一點(diǎn)兒也不許漏過?!?/p>
她語調(diào)柔和,陸漸聽在耳中,眼鼻微微發(fā)憷,舉目望去,姚晴恰也望來,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這神情,陸漸曾在姚家的書房里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zhàn)之后是生是死,故而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
情形如昨,歷歷在前,陸漸定了定神,慢慢說出三年來的遭遇,事無巨細(xì),纖毫無遺。
姚晴神色安靜,凝神傾聽,只有聽到阿市時,輕輕哦了一聲,目光微斜,大有深意。陸漸被她瞧得心慌意亂,可仔細(xì)看時,姚晴神色淡然,這才放下心來。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里一團(tuán)漆黑,遠(yuǎn)處傳來雄雞長鳴,在寂夜中格外清晰。雞聲數(shù)號,屋子里忽地安靜下來,沉默中,陸漸只覺一只溫軟的小手探了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如水暖意順手傳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喃喃說道:“阿晴,阿晴……”話未說完,水珠點(diǎn)點(diǎn),濺在手背。陸漸吃了一驚,叫道:“你……你哭什么?”
姚晴沉默片刻,吐一口氣,澀聲說:“寧不空先害死我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做鬼也不饒他……”
陸漸不料她說出這句話,怔了怔,忘乎所以,伸手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發(fā)絲,撫摸姚晴滾熱的雙頰。雖說夜間不能視物,可是透過“劫手”,陸漸仍能在心中勾勒出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不覺柔情蕩漾,嘆道:“阿晴,你這三年,又怎么樣呢……”
姚晴身子一顫,她素性剛強(qiáng),流淚也不愿出聲,可不知怎的,聽到這一句,身子沒來由一陣虛軟,眼眶滾熱,將臉貼在陸漸懷里,喑啞慟哭起來。
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凄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
陸漸見她哭得傷心,吃驚問道:“阿晴,怎么啦……”聽他一問,姚晴心內(nèi)的悲苦更添幾分。她的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幼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愛樂無不斂入心里??墒遣恢獮槭裁矗慨?dāng)面對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件事令她又迷惑,又生氣,故作冷淡,不叫陸漸看出自己的心思。幾曾何時,她也想運(yùn)轉(zhuǎn)慧劍,斬斷情絲,可是任她聰慧十倍,這真情實性,又如何能夠斬得斷呢?
那一天,真如一場噩夢,一覺醒來,家園、親人統(tǒng)統(tǒng)不見,眼前只有碧云黃土,和那個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西行路上,仙碧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長途,兩人沒有一句對答。她水毒纏身,輾轉(zhuǎn)床榻,也不曾呻吟一聲,只因為仙碧就在一旁,她心里只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夷女笑話。
路途又遠(yuǎn)又長,經(jīng)過大河高山,沼澤沙漠,終于到了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地母卻很好,解了她的水毒不說,還讓她做了地部的弟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仇恨也少了許多,可是經(jīng)歷種種慘變,她的性子越發(fā)孤僻,從來不笑,也不說話。同門的女孩子恨她美貌出眾,紛紛排擠欺壓,對她呼來喚去。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竟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fēng)出奇的冷,星子也亮得出奇。偶爾有閑,她獨(dú)坐山巔,聽著狂風(fēng)呼嘯,望著滿天星斗,感受無邊寂寥。有時她想起從前,發(fā)現(xiàn)自從母親死后,自己就生活在深濃的黑暗中,自大的父親、狠毒的仇人、見風(fēng)轉(zhuǎn)舵的奴婢,全讓她喘不過一口氣來。她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梁,可是上吊的一刻,想起母親的死狀,又?jǐn)嗳チ溯p生的念頭。
日子一直過得很苦,直到那一天,陸漸出現(xiàn)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樸善良,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念頭。可是昆侖山上,望著倏忽的星光,就如感受到命運(yùn)的無常。姚晴忽然發(fā)覺,在這無邊無際的黑夜,只有那個憨直的少年才是她唯一的光芒。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會大笑,才會唧唧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他劍法精進(jìn),她就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jìn)還開心;只需他不思進(jìn)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姚晴也不知還有什么可以回憶?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是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點(diǎn)點(diǎn)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心死。所以那一天,當(dāng)她在萃云樓遇到陸漸,幾乎叫出聲來。再后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城里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用心敷治。也在那時,她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他,只有陪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心中才會沒有苦惱,才不會覺得孤獨(dú)。再后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發(fā)了瘋,左飛卿沒了法子,只好將她關(guān)了起來。
在禪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可這時陸漸卻來了。聽到他的叫聲,她幾乎哭了起來。若是仙碧沒來,又若是他不護(hù)著那個賤人,她一定會撲入他的懷里,向他訴說衷情。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與沈秀親近,就是為了讓他心疼,叫他認(rèn)錯,讓他哀求自己。
宮城別后,趁著兩軍交戰(zhàn),她逃出城外,走在茫茫曠野,背著祖師畫像,天大地大,本可以任意所之,可到了后來,她的心中只剩迷茫。她騎著偷來的馬,繞著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再見陸漸,她才明白,她是在等他出城。那一刻,就如鬼神驅(qū)使,她又來到他的面前,臉上冷漠如故,心中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便撒了一個謊。其實啊,風(fēng)君侯搜去的只是“孽因子”,舍利子么,還好好的在她身上呢……
過了好久,姚晴的心才平靜下來,眼淚仍是流個不停。她不由心想:“或許,三年的眼淚,三年才會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又想,“要是這樣在他懷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雙頰發(fā)燙,偷眼望去,陸漸的臉在黑暗中棱角分明,四下沉寂無聲,窗紙明亮起來。幾聲鳥啼清脆悅耳,啼過之后,更添幽寂,以至于能聽到陸漸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陸漸忽地嘆了口氣,姚晴應(yīng)聲直起身來。陸漸忽道:“阿晴,這些年你受了許多苦吧?”
“胡說。”姚晴道,“哪兒有什么苦?”陸漸嘆道:“若沒有苦,你哭什么?”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不哭與你有什么相干?”說罷咬了咬嘴唇,“陸漸,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叫第三個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貍,他若笑話了,我就拿你是問?!?/p>
陸漸深知姚晴驕傲自負(fù),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上也要爭個高下,卻是叫人啼笑皆非。
忽聽姚晴又說:“方才你說,你在寧不空的祖師畫像上發(fā)現(xiàn)了字跡?”陸漸道:“是啊?!币η绲溃骸澳切┳帜憧蛇€記得?”陸漸道:“記得?!?/p>
姚晴起身出門,不久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又從背上取下一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幅祖師畫像,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光徹一室。
姚晴燃起油燈,水浸火烤,不多時,地部畫像顯出淡淡字跡:“持共和若擁下于白”,雷部畫像則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fēng)部畫像是:“周白響質(zhì)吟昔之根”。
姚晴望著三幅畫像,憂喜參半,喜的是字跡顯露,憂的是猜不透字中的含義。她想了想,取出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fàn)枖傞_,變成一張薄薄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
姚晴又取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紅的血珠。陸漸驚道:“你做什么?”一把握住她手,露出心痛神氣。姚晴見他擔(dān)憂,心中歡喜,嘴里卻說:“傻小子,別搗亂?!睊觊_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的秘語說給我聽?!?/p>
陸漸如實說了,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鮮血,寫在玉簡上面。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又回復(fù)了瑩潤本色。
“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是《太歲經(jīng)》,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旦書寫,字跡就會消失。”
陸漸道:“怎么觀看呢?”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婆婆媽媽,你的話可真多!”陸漸訕訕苦笑,姚晴卻說:“好啦,告訴你也不妨,這玉尺以‘化生’之術(shù)催發(fā),便能看到血字了?!?/p>
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yùn)玄功,玉簡浮現(xiàn)出血紅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書寫,末尾處寫有“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姚晴道:“自古練成‘化生’的人極少,練成者多是地母,故而也唯有地母才能看到這經(jīng)上的文字?!标憹u嘖嘖稱奇,想到姚晴練成了地母才會的神通,心中大為佩服。
姚晴寫完秘語,又將地、風(fēng)、雷三部畫像秘語反復(fù)吟誦,牢記在心。記誦已畢,她取來火盆,將燈油淋在風(fēng)、地、雷三部的畫像上,丟在盆中點(diǎn)燃,一轉(zhuǎn)眼,三幅畫像火光騰騰,化為灰燼。
陸漸吃驚叫道:“你燒它干嗎……”姚晴捂住他嘴,怨怪道:“你胡叫什么?寧不空沒告訴你嗎?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jù)我猜度,這些字中,必然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后,天下無敵?!闭f到這兒,姚晴烏黑細(xì)眉微微舒展,注視陸漸,若嗔若笑,“燒了這三幅畫像,除了我,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圖隱語,那么當(dāng)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的武功……自然了,我練成了也會教你。有了那武功,或許就能克制‘黑天劫’?!?/p>
陸漸想了想,搖頭說:“阿晴,我的‘黑天劫’先不說,這祖師畫像歷代相傳,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丟了,只怕會有麻煩。”
姚晴白他一眼,憤然道:“你還為那賤人著想?哼,她有麻煩也是活該?!鞭D(zhuǎn)頭生了一會兒氣,偷偷瞧去,見陸漸悶悶不樂,一時更覺氣惱,怒道,“蠢材,你只為別人著想,難道就不想解開‘黑天劫’,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么?”
陸漸一怔,沖口而出:“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時操舟、閑里喝茶罷了?!币η绲芍挥X此人奇蠢如牛,暗恨良久,冷冷道:“那樣活著,又有什么趣味?”兩人話不投機(jī),一時相對沉默。
突然間,門外傳來一陣嬉笑,姚晴不覺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偷偷望去,谷縝在庭院里逗弄房東家的小男孩兒。忽而摸摸他胖乎乎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地轉(zhuǎn)身就跑。小孩奮力追趕,掙得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zhuǎn)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惹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
姚晴見這情形,心底至柔至軟之處似被觸了一下,無端惹起許多兒時記憶。
陸漸也走過來,瞧了一會兒,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的么?”姚晴冷冷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是十惡不赦,我……”說到這里,嗓子微微一堵,臉上閃過一絲痛苦。
姚晴瞧他一眼,淡淡說道:“依我看,這罪名里確有一樁疑處叫人不解?!标憹u忙道:“什么疑處?”
姚晴道:“臭狐貍躲在萃云樓的時候,我恰好也在那兒,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廝混,好得蜜里調(diào)油。臭狐貍嘴里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幾日,也不曾當(dāng)真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云樓里龍蛇混雜,入內(nèi)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幾個月,臭狐貍這樣的卻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fēng)塵女子尚且守禮,又怎么會坑害自己的妹子呢?”
陸漸大喜,拍手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你又何苦跟他慪氣?”姚晴白他一眼,恨恨說道:“你就知道幫他,卻不肯聽我的話……”陸漸大窘,正想辯解,忽聽房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zhuǎn)生情,二人一瞧,谷縝對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間,吹奏一片樹葉,吹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
姚晴心中疑云大起:“臭狐貍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暗暗惱怒,對陸漸道:“待我去了,你再開門,千萬謹(jǐn)記,不許跟臭狐貍說我來過?!辈淮憹u答話,將身一縱,縱上屋梁,掀開瓦片鉆了出去。
陸漸莫名其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道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里咿咿呀呀,像是有人唱戲?!标憹u心懷鬼胎,紅臉笑道:“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他半晌,笑道:“若是沒人,定是鬧耗子,人唱戲我聽過,耗子唱戲卻第一次聽到?!?/p>
姚晴遠(yuǎn)遠(yuǎn)聽見,恨得牙癢,忽聽陸漸小聲說:“你這話不通,耗子哪兒會唱戲?”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唱戲,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我將畫像的隱語寫入《太歲經(jīng)》,他也瞧見了?”拳頭一緊,心頭涌現(xiàn)殺機(jī)。
陸漸也覺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zhuǎn)回己屋,捧來一紙信紙,笑道,“先瞧這個?!标憹u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
谷兄雅鑒:
人謂智有高下,運(yùn)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fù)小才,欲洗沉冤,亦是不自量力。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一線生機(jī)。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竄于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負(fù)。
東島內(nèi)奸拜上!
陸漸愣了半晌,喃喃說道:“這是怎么來的?”谷縝嘆道:“我一覺醒來,就在枕頭邊上了。”他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有人跟我叫陣呢!”
“奇了?!标憹u說道,“這人把帖子放在枕邊,殺你還不是舉手之勞?”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后吃,這人十分張狂,將我輕輕殺了,對他來說太無樂趣……”
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貓捉耗子,哼,說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信紙,看上一眼,漫不經(jīng)意地道,“這是男人寫的?!惫瓤b笑道:“何以見得?”
“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梆梆的?”姚晴指點(diǎn)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p>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惫瓤b笑了笑說道,“區(qū)區(qū)幾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來一名男子文士,說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diào)子,說事之前先發(fā)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該這么寫:‘姓谷的你聽好了,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根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將你薰個半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yùn)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事?!?,這才叫江湖中人的手筆?!?/p>
姚晴的臉色陣紅陣白,啐道:“誰似你這么多彎彎腸子。”五指一揮,信紙颯地飛出,將谷縝的臉面蓋個正著。
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紙張,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zhuǎn)頭望去,見他驚惶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句,‘幸存一汪,竄于故土’,這么說,內(nèi)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了?”
其他二人啞然失笑,姚晴心里暗罵蠢材,谷縝卻笑道:“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這內(nèi)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汪老鬼臨時變計,也許不去徽州。最厲害的莫過于敵人連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wǎng)?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竟而逐之’,那可就是孔夫子搬家,全都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罵道:“說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道:“這么說,沒辦法了嗎?”
谷縝一拍額頭,笑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管用么?”他答非所問,陸漸不覺滿心茫然。谷縝又問:“你是怎么做到的?”
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說到這里,他想了想,“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馬就能奪過來,至于其中的原委,我卻說不上來?!?/p>
谷縝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bǔ)天劫手’的關(guān)系。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叫做‘天劫馭兵法’!天劫者,‘補(bǔ)天劫手’是也;馭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更能駕馭對手的兵刃。”
“天劫馭兵法?”陸漸欣然道,“這名字很好,可你問它做什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惫瓤b眼里閃過一絲厲芒,“憑著‘天劫馭兵法’,就算徽州是龍?zhí)痘⒀ǎ乙哺胰ヌ松弦辉??!?/p>
陸、姚二人倒吸一口涼氣,姚晴皺眉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嗎?”谷縝笑了笑,說道,“你以為是圈套,他以為是圈套,內(nèi)奸大人何嘗不自以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嚇得我不敢西向。哼,世人都當(dāng)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給他來個‘置之死地而后生’!”
姚晴冷笑道:“你神氣什么,還不是全靠陸漸,至于那個‘天劫馭什么’,說了老半天,我一點(diǎn)兒也不信?!焙鲆娊幱幸桓酪赂停碚鄢蓛山?,叫道,“接著?!卑哑渲幸唤財S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錯愕不解,姚晴手持竹竿,忽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么?”
陸漸心頭浮現(xiàn)出那個迎著海風(fēng)、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由感慨萬千,嘆道:“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微露笑意,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幾分。
姚晴笑容一現(xiàn)又?jǐn)?,冷冷說道:“好啊,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使一招“片光吉羽”刺了過來。陸漸下意識應(yīng)了一招“疾風(fēng)驟雨”,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自然而然地融入招式,竹劍刺出,形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虎口發(fā)熱,手中竹竿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移開,消去奪兵勢頭。姚晴見他劍勢偏轉(zhuǎn),露出破綻,使一招“射斗?!保裼耙婚W,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diǎn)撥,學(xué)會“定脈”之法,劫力聚于“劫海”,雙手越發(fā)奇巧。若說當(dāng)日與贏萬城交手,只是知覺對手的內(nèi)息變化,如今這知覺更加敏銳,化為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自然因應(yīng)對方的氣機(jī),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于駕馭敵手本身。
眼見姚晴竹竿刺來,陸漸想也不想,竹竿轉(zhuǎn)回,當(dāng)胸攔住